29 翻開卷面

小巷子裏,許嘉年懵了半晌,才找回自己飛散的神智,結結巴巴說:“這個……沒什麽……也沒什麽……還不是絕症呢……也不太痛,也不太癢……只要你不說……也不會給大家造成什麽困擾……”

許嘉年一時半會也想不到什麽好招,只能翻來覆去地将自己的第一感覺說說,但盛薰書始終埋着頭,他也越來越覺得自己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幹巴巴的,實在無話可說了。

他心頭有點惶恐,但更多的是模糊與茫然。

喜歡同性還是喜歡異性,對于現在的許嘉年來說實在太過模糊了。他理智上能夠感覺到這是一個應該嚴肅對待的事情,可是情感上完全無法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為……我自己還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吧?

連喜歡都不知道,怎麽能明白錯錯此刻真正的想法呢?

許嘉年暗暗分析着,他模糊的想法漸漸偏向了,覺得這對于盛薰書包括對于旁觀的他來說,或許是一個比較偏門的病。就像是初中時候,他知道學校裏有一個攜帶乙肝的同學。家長都耳提面命自己孩子不要和對方玩,那個同學在學校裏呆了三年,也沒有同進同出的好朋友。但那也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個同學太過內向了。

他接着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初中的同學。

那是他的同班同學。他因為一場車禍傷到腦袋,聽說小學的時候還十分聰明,可等到車禍之前,不止腦袋後面有三條猙獰的傷疤,走路搖搖晃晃,說話也不利索,班級裏有挺多人嘲笑他的……

但錯錯的問題有這麽嚴重嗎?

許嘉年又有點猶豫了。

首先錯錯的問題不會傳染,不會傷害到別人;其次這事兒不說,錯錯也不像第二個同學那樣特立獨行,招人排斥……

哭過之後,盛薰書漸漸冷靜下來了。

他暗暗抹了一把臉,将臉上的眼淚鼻涕全部擦掉,然後站起身對許嘉年說:“我們回學校吧,都上課了。”

許嘉年沒有意見。他暫時想不出什麽好辦法,順着盛薰書的意見站起來,拖着蹲得有點發麻的雙腿,慢吞吞向外走去。他已經走得夠慢了,但盛薰書走得比他還慢。許嘉年只要一不留神,盛薰書就落在了他的後頭。

這速度不像是去學校上課,倒像是去刑場赴死。

許嘉年嘆了一口氣,一把抓住盛薰書的手,拉着他一起往前走。

握在他掌心的手抖了抖,想要掙脫。但許嘉年先一步用力拽住,不讓盛薰書掙脫。

盛薰書掙紮了幾下,見始終沒有掙脫,也就默認了這一姿勢。

兩人一起走了一會,悶悶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替我保密。”

許嘉年:“肯定的啊。”

他們一同回了學校。

高二開始,學校的作息嚴格了很多。周一到周日上午都有排課,周日下午放假,學生可以回家休息,周日晚上照常晚自習。

許嘉年在學校一周了頭一次回家,許爸爸許媽媽的态度堪稱噓寒問暖,這一回,甚至是許爸爸親自下廚,整治剛從菜市場買回來的活蝦,說是要拿出自己壓箱底的絕活來給許嘉年看看。

許嘉年有點心不在焉。他和媽媽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但電視裏頭到底演了什麽則全沒有在意。他心頭還揣着盛薰書的事情,不知道盛薰書在隔壁怎麽樣了,魂不守舍的樣子究竟有沒有被他爸媽看出端倪來。

但電視的聲音越來越大,裏頭的笑聲一波高過一波,還有一道拿捏着腔調的男音,在“這這這”、“那那那”的說話。

許嘉年的注意力終于被電視裏頭的節目拉過去了。

他看了兩眼電視機,只見他們所看的頻道正在播放一檔綜藝節目,現在上臺的是一個娘娘腔的男性,拿東西時要翹着蘭花指,說話怪腔怪掉,走路也搖臀擺腰,看上去……

許嘉年心裏不舒服:“這個男的……”

許媽媽倒看節目看得津津有味,聞言笑說:“男生女相。老話都說這種人生錯了性別。”

許嘉年心裏更不舒服了:這個人是喜歡男人還是女人?自己像女人就更不像喜歡女人的了,錯錯好歹還不像女人……未來錯錯會變成這個模樣嗎?如果錯錯變成這個模樣……

許嘉年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

他剎那從沙發上站起來,快步走回卧室!

他的動作吓了許媽媽一跳,許媽媽喊了一聲:“怎麽不看電視啦?”

許嘉年回道:“電視不好看,我看看書本。”

這話一出,屋外再沒有聲音,連電視的音量都被随之調小了。

許嘉年在自己的書櫃上亂翻。想要尋找一些有關同性戀的知識。然而他的書架上連醫學類的書籍都沒有,何況是有關同性戀書籍?亂翻一通之後,許嘉年一屁股坐在雜亂的書堆之中。

他沒有在家裏找到自己想要的知識,但思路在這一尋找的過程中漸漸明晰。他忽然間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了——

許嘉年二話不說,離開房間,跑到了隔壁盛薰書家裏,大叫一聲:“錯錯!”

盛薰書如同得了絕症一樣恹恹趴在自己床上,冷不丁見到許嘉年,又被吓了一跳:“幹什麽?”

許嘉年謹慎地探出腦袋看了眼走廊,盛爸盛媽早習慣了許嘉年的來到,問都不問,全在一樓呆着,整個二層就他和盛薰書兩人。他縮回腦袋,關上了門,順便反鎖,接着才坐到盛薰書身旁。

盛薰書不太自在地挪了挪位置:“……別靠得太近。”

許嘉年嚴肅說:“我知道你的事情怎麽辦了。”

盛薰書一愣。

許嘉年條理清晰:“事情發生都發生了,我們不能光想着逃避。這就跟學習上遇到困難一樣,不管是問老師還是看參考書,都要去解決它。而解決的辦法必然逃不開了解。所以我們要先了解同性戀到底是個什麽事情,才能有針對性的去解決它。”

盛薰書一臉懵逼:“同性戀……不就是喜歡男生嗎?”

許嘉年瞥了盛薰書一眼。

就這一眼,盛薰書感覺自己從頭到腳都寫了兩個字:廢材!!!

許嘉年淡淡說:“異性戀也不過是喜歡女生而已,為什麽從過去到現在這麽多人研究?假設你喜歡男生,而你又想要保守你喜歡男生的這個秘密,那你總該知道你在什麽情況下會忍不住犯錯,使得秘密暴露吧?”

盛薰書啞口無言。

許嘉年沉吟:“我們得搞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說着,他在盛薰書的桌子上翻了翻,找到紙筆,在上面飛快寫下幾個步驟,然後拿給盛薰書看。

盛薰書接過打量一眼,只見上面寫道:

1、實際——同時看A片和G片,做對比實驗是否真的喜歡男性。

2、理論——打電話咨詢專業人士。

3、實際——去澡堂洗澡看是否會發生沖動(為防萬一可先去泳池)。

4、實際——打入同性戀內部團體觀察同性戀行為(但注意保護隐私)。

許嘉年:“看完了?”

盛薰書:“看完了。”

許嘉年立刻接過紙條,把紙條撕成碎片,再在掌心裏撥亂了,然後把一部分碎片丢盛薰書房間的垃圾桶裏,另一部分碎片塞自己兜裏。

盛薰書又一陣發蒙:“垃圾直接丢桶裏不就好了?”

許嘉年嚴肅道:“保密要從小事做起。細心多一點,秘密就少一點被發現的可能。”

盛薰書頓覺自己真是個從頭到尾的大寫廢材……

許嘉年從來沒有拖延症。事情既然決定要去解決了,立刻就開始按部就班的努力。

他和盛薰書分頭物色兩種片子,這并不難,在第二周放學的時候,他們已經順利把兩家的父母都诓出去吃飯,自己躲在房間裏鎖門看片了。

四周的窗簾都被拉上,電視機的聲音開到最低,連盞燈都不太敢開。

兩個人嚴肅地坐在電視機前,先看女性的,再看男性的。等到兩個片子拖着進度條看完,時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許嘉年看得還算仔細,但不管是前面的片子還是後面的片子,他都沒有太多的感覺。

是因為我太緊張了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許嘉年心頭有點嘀咕。他最近看了不少生理知識科普,總覺得這樣的情況就學名來說好像是“性功能障礙”?不過他轉念一想,很快記起自己的晨間反應,頓時就安了心,轉問盛薰書:“你有什麽感覺?”

盛薰書支支吾吾,謎樣尴尬:“沒……也沒……也……”

許嘉年:“女性的沒有反應?”

盛薰書:“沒有……”

許嘉年:“男性的呢?”

盛薰書:“也沒什麽……”

許嘉年這就有點迷惑了:“既然都沒有反應,你怎麽肯定你自己喜歡同性?是不是你自己吓自己?”

盛薰書沉默片刻,再開口時,回應冷靜又理智:“對對,我應該真的喜歡男孩子。”

許嘉年也跟着沉默了。接着,他選擇相信盛薰書,開始第二步驟。

這一步驟比私下買片簡單多了。

他和盛薰書随便找個借口離開家裏,坐公交車到城市裏一個遠離家裏和學校的偏僻地方,用公用電話撥打醫院前臺分診處的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起:“有什麽事?”

守在電話亭兩人屏息。許嘉年捏着嗓子,飛快說:“那個,我是男人,喜歡男人。這個病該怎麽治?”

護士沒好氣說:“去找心理醫生啊!”說完,啪地就挂了電話。

醫院的護士還真指出了一條路。許嘉年稍微安心了。

他又翻着電話錄,打通城市裏心理醫生的咨詢電話。

電話再一次被接通了。許嘉年這回放松許多,連聲音都恢複了些本色:“我是男人,喜歡男人,這個病應該怎麽治?”

對面的心理醫生也爽快,直接回應:“這種病有天生的,也有後天因為心理因素導致的。天生的不能治。心理因素導致的需要配合面對面的心理輔導,你什麽時候有空,來我診室一趟吧,我給你張問卷填填!”

許嘉年才不會帶着盛薰書去見心理醫生了,這秘密有第三個人知道了還叫秘密嗎?他拿着電話,和對方東拉西扯,同時将話筒放在兩人中間,對方說的任何一句,站在旁邊的盛薰書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盛薰書聽着聽着,再看許嘉年,漸漸五味雜陳。

許嘉年對我真好……

許嘉年幹什麽對我這麽好?

我并不想……他對我這麽好……

和心理醫生的一通電話,幫助了許嘉年和盛薰書很多。

等到再一次在學校澡堂洗澡的時候,許嘉年和盛薰書就比較趕看別的同學的赤裸的身體了。

大家都是男孩子,在澡堂裏打鬧搓背都是常事,有些關系好的還會開葷笑話,以前盛薰書常常和自己朋友這麽搞,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喜歡男性之後,才低頭洗澡。現在他重新試探着恢複往常,也沒見自己對這些明晃晃的肉體有什麽異樣的感覺,他松了一大口氣,他的朋友們也松了一大口氣,紛紛沖上來用毛巾噼裏啪啦淹沒盛薰書,笑鬧道:

“你最近怎麽了,陰陽怪氣的?”

“我就跟你們說,盛薰書肯定是大姨夫來了。大姨夫走了就好了。”

“你也有趣,我看最近你最近走路都不敢擡頭了。”

“什麽大姨夫,明明是變成鴨子了,說話都嘎嘎嘎的。”

衆人一邊說一邊狂笑。

盛薰書也嘿嘿地笑,一邊笑,一邊透過人群看向不遠處的許嘉年。

隔着半個澡堂,兩人目光相觸,許嘉年暗暗給了盛薰書一個大拇指。

盛薰書目光定格在對方赤裸的肩背上,連許嘉年豎起的大拇指都沒來得及看,就漲紅了臉,飛快轉回視線:靠……下次不能和許嘉年一起洗澡了!游泳也不行!

一眨眼過了三個星期,按着許嘉年最初設定的計劃一步步走,盛薰書從最開始的慌張無措到現在的基本平靜,慢慢也覺得這件事情好像沒什麽大不了了。也許正如許嘉年說的,一件事真正被了解了,它就沒有最初未知時那樣恐怖了。

真正算起來,許嘉年覺得這種情況像是過敏,雖然肯定有影響生活的部分,但只要注意得當,控制得好,并不會影響自我生活,也絕不可能幹擾別人。

他們的計劃表上還差最後一項任務。

打入同性戀團體內部,了解同性戀日常情況。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這件事情真正要做有點艱難,他們都是學生,沒有那麽多時間去了解一個全新的圈子,而且了解一個全新的圈子也不是一兩次的接觸能夠做到的。再說,接觸得多了,盛薰書的秘密就危險了。

但是一點也不知道,好像也不太好。

許嘉年在這幾個星期中稍微調整了一下最後的計劃。他物色了城市裏的一個同性戀酒吧,在某個周三的時候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請了晚自習的假,和同樣請了假的錯錯一同變裝去酒吧。

酒吧的大門關得很緊,裏頭燈光閃爍,但總體昏暗,DJ所放的音樂震耳欲聾,兩人貼得很近,也要大聲說話才能聽見對方在說什麽,裏頭的所有人都在大聲說笑,也有在舞池裏跳舞和在吧臺喝酒,黑暗的角落還有些很詭異的動靜,出于安全,許嘉年抓着盛薰書的手,繞着角落走。

哪怕這樣,他們也在酒吧中見到一些很混亂的場面,比如某個人一開始是和A在一起摟摟抱抱,五分鐘後,突然就和B在一起摟摟抱抱了!繞過一圈,許嘉年和盛薰書都覺得有點待不下去,很快又從酒吧中跑了出來。

這個酒吧開在城市的角落,外頭的巷子冷冷清清,連只野貓也沒有。

手牽着手的兩人感覺對方的手掌都有點發顫。

他們一同靠在冰冷的牆上,有點發抖,又覺得好笑,對視一眼之後,一同笑了起來。

不知是夜風還是明月,不知是黑暗還是掌心的熱度。

被許嘉年握着的盛薰書突然沖動了。

他一反身,抱住許嘉年,将腦袋埋在對方的脖頸中,感覺源源不絕的熱量随着懷中人的心跳,一同傳遞到自己身上。

盛薰書的雙腳好像踩在雲上,有點軟,有點飄,不知道什麽時候一失足就要掉下萬丈高空。他只能緊緊的抱着許嘉年,好像溺水者抱着視線所及的唯一一塊浮木。

“許嘉年……我……”

許嘉年有點發蒙。

他被盛薰書勒得難受,跟着又感覺脖頸的位置漸漸濕了,有什麽溫熱的液體順着他的脖子往下滑。

然後,他就聽見盛薰書微帶哽咽說:

“許嘉年……謝謝你。”

“我們……我們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的。”

說完這兩句話,盛薰書匆忙放開許嘉年,也不敢看人,轉身先一步向外走去:“我們快回學校吧,別被人抓到了。”

許嘉年默不作聲。

他摸了摸自己脖頸間的濕漉,又看着盛薰書的背影,心頭漸漸升起了一種朦胧的感覺,可這究竟是什麽感覺?許嘉年有點踟蹰,一剎那間居然不太想深究。

從去了酒吧之後,日子一直平穩的過。高二即将結束的時候,許嘉年特意運用學生會長的權利,請了半天的假,再去見了未來的盛薰書。

當他踏進那扇神奇的門,時間變幻,一樣東西從半空中向他抛來,輕輕砸到他的胸口,被他接住之後,盛薰書笑意吟吟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今天你來了?我記得你是今年開始喝啤酒了,剛從冰箱裏拿出來的,你要不要嘗嘗?”

許嘉年把玩着手裏的冰鎮啤酒,他确實喝過酒了,還是上次去酒吧時候嘗過的。

未來的盛薰書對于這些過去記得真牢啊……他擡頭看着對方。從小學三年級到現在,對于自己有近十年的差距,就連身高都比最初見面高了近一半,可對方卻一絲不變。

從前怎麽樣,現在還是怎麽樣。

許嘉年忽然想起自己第二次和對方見面的情景。那時候他問了一句:

“我的未來是怎麽樣的?”

“我們分開了。”

七八年前的事情,我居然記得這麽牢?

許嘉年也有點驚奇。

但在這時候,一條條線都被串起來了,答案就在眼前,他忽然無法自欺欺人。

許嘉年本來以為這句話會有點難以出口,但當他真正要說的時候,聲音自然而然就從喉嚨中流瀉出來,響在室內,居然還很平穩。

“盛薰書,你是不是喜歡我?”

窗外,陽光大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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