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心頭悸動
作為逃跑當事人的逐星,現在就是後悔,非常後悔。
當她望見慕雲殊那雙染着幾分薄怒的眼睛時,她就句話也不敢多說了。
她背上的胖貓歪着腦袋望了望這個忽然出現的年輕男人,喵喵叫了幾聲,打破了這片刻的尴尬氣氛。
當逐星被面前的年輕男人揪着衣襟提溜起來的時候,她都沒敢多看他那張蒼白的臉。
适逢風聲将她手裏的火折子熄滅,除了天邊灑下來的淺淡月光之外,這片林子裏就只剩濃深的黑。
逐星轉了轉眼珠,最後幹脆眼睛閉,哭出了聲。
“嗚嗚嗚大人獻祭真的很恐怖啊……”
“還有九天,還有九天我就要被扔進燕山山頂上的天池裏了,你知道天池有多深嗎?我被扔下去還有命活嗎?”
“我如果再不逃,就沒機會了……”
她開始,只是用衣袖捂住眼睛假哭,可能說着說着心裏就真有點發酸了,她竟然還真的掉了眼淚下來。
被獻祭給山神的日子越來越近,而她逃跑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最是這種時候,才最讓人迷茫和無助。
“逐星。”
忽然,他微啞的嗓音再次傳來。
在這樣寂靜的夜裏,她聽見他第次喚了聲她的名字。
明明是那樣冷淡平靜的口吻,卻莫名令她心頭動。
她眨了下眼睛。
他的手指就在此刻,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逼迫着她仰頭,注視着他那張蒼白的面容。
憑借着月亮的光,逐星隐約可以看見他額前的汗珠。
他似乎很難受,卻還是強撐着精神,雙眼睛微眯了眯,像是像撥開腦子裏的混沌,把她看得再清楚些。
他松開了她下巴的時候,卻又忽然捏住了她的臉蛋。
???
逐星忽然被捏住了左臉,她大睜着那雙猶帶淺薄淚花,眼眶稍稍有些泛紅的眼睛,像是有點呆住,後來反應過來,她想要掙脫,卻又沒能成功。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被扔進天池裏。”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輕。
“相信我,好不好?”
他從不溫柔,整個人永遠如同沉穩無波的潭死水般,對什麽都不會顯露出過多的熱忱。
就好像他天生缺少感知這方面的情緒。
但是當他站在她的面前,捏着她的臉蛋,說着這樣句話的時候,逐星卻覺得,他明明也是溫柔的。
逐星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已經忘了要哭。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她的臉頰有點發熱。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逐星動了動嘴唇,原本是想說些什麽的,可是她還沒有開口,就見他的手開始變得越來越透明,她幾乎就要感受不到他手指微涼的溫度。
只是剎那,他的身影又開始變得很淡很淡,比天邊灑下來的月亮的光芒還要淺淡。
當他再次消失的時候,逐星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久久未動。
她背上的胖貓在親眼看見個活生生的人驟然消失的瞬間,就已經炸了毛,在她身後喵喵叫個沒完,想搖尾巴卻被布袋子束縛住了,它的耳朵耷拉下來,像是有點懷疑貓生。
只是頃刻之間,遠處如簇的火光開始逼近。
嘈雜的人聲也漸漸變得明晰起來。
燕山村的人已經發現他們即将獻祭給山神的新娘不見了。
這天,是逐星再次逃跑失敗。
慕雲殊再醒來時,他已經被人重新擡回了床上。
鄭醫生匆匆趕來,給他用了藥,忙了半晚,直到天色漸漸亮起來的時候,才見慕雲殊的情況有些好轉。
慕雲殊的頭痛症,十多年來都始終沒有得到什麽有效的控制。
鄭醫生這麽多年來,能做到的,也僅僅只是在他這種症狀發作的時候,替他緩解疼痛。
人類的大腦神經很複雜,有些病症是現在的醫學技術都還沒有辦法攻破的難題,就像是慕雲殊的頭痛症樣,到現在仍然沒能查清楚病因。
“雲殊,你感覺怎麽樣?”
謝晉站在慕雲殊的床前,問了醫生。
慕雲殊卻像是反應了好會兒,他才将目光停在謝晉身上。
或許是因為你沒有戴眼鏡,所以謝晉的身影在他眼裏顯得有些輕微的模糊。
半晌,他眨了下眼睛,動了動幹澀的唇,“沒事。”
嗓音有點嘶啞。
生病最難受的時候,慕雲殊還要比平常更加寡言些,他甚至都懶得睜眼,也因為這種不舒服的身體狀況,他的心情也會變得很差。
賀姨匆匆地去了廚房給慕雲殊熬粥,謝晉和鄭醫生看見慕雲殊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就都走出了房間,沒有再打擾他休息。
慕雲殊半睡半醒,就連喝粥也是糊裏糊塗的。
淩亂的頭發豎起小撮呆毛,他整個人都呆呆的,自己喝粥的動作都很機械,勺勺地往嘴裏喂,嘗到甜的味道才會多點反應。
再睡下的時候,他卻又怎麽都睡不着。
等到精神終于好了些,他才勉強掀了被子下床。
昨夜出了身的汗,他有點沒辦法忍受。
浴室裏水汽氤氲,缭繞的霧模糊了那面平整清晰的鏡子,淋浴下的年輕男人定定地站在那兒,熱水已經淋濕了他的發,水珠順着他的鼻梁,從他的下颌線流淌下來。
當他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時候,溫熱的水氣熏染得他蒼白的肌膚終于有了些微粉的顏色,唇色緋紅,好像終于要比平日裏多添了幾分血色。
換了身衣服,慕雲殊終于覺得舒服了些。
他自己吹幹了頭發,然後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靠着椅背曬太陽。
盛夏時節的陽光總是帶着令人無法忽視的熾烈溫度。
慕雲殊嘴裏含着顆薄荷糖,忍不住在院子裏聲聲的蟬鳴,眯了眯眼睛。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呼吸漸漸變得越來越平穩。
逐星正在喂那只叫胖胖的貍貓吃東西,轉眼就看見了穿着單薄衣衫,留着烏黑短發的年輕男人憑空出現在了她的屋子裏。
這次,他竟然在白天就出現了。
當她對上他那雙迷茫的眼,她和他面面相觑,屋子裏出奇的安靜。
“大人你怎麽又來了……”
最終,逐星往桌上趴,下巴枕着自己的胳膊,沒精打采地說了句。
慕雲殊沒有說話。
他只是走到她對面坐下來。
她趴在桌上望着他的時候,他偏着頭看着她片刻,忽然伸手把顆糖喂進她的嘴裏。
像是無聲的讨好。
逐星愣了下,下意識地咬住了那顆糖。
因為昨天夜裏的逃跑失敗,今天白日裏逐星就又被戴上了鐐铐。
以往只是晚上才會給她戴鐐铐,但是每次逃跑失敗後的那幾天,白天裏她也難免會被這樣沉重的鎖鏈給束縛着。
算是對她的懲罰。
外頭日頭正盛的時候,逐星壁扇着扇子,壁跟坐在她對面的年輕男人下棋。
“我想下棋了。”
明明那會兒他只是說了這麽句。
然後棋盤就已經出現在了她面前的桌案上。
再擡頭的時候,她就見他用那雙清澈的眼瞳瞬不瞬地望着她。
“……”
逐星扔了扇子,手撐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拿了顆白子,往棋盤上放。
天曉得她為什麽要做這麽無聊的事情。
她手上的鐐铐連接着串沉重的鎖鏈,她伸手往棋盤上擱棋子的時候,鎖鏈在陣碰撞的響聲打散了她面前棋盤上所有的黑白棋子。
這棋局,瞬間就亂成團了。
逐星眼睛亮,但還是裝模作樣,“這怕是沒法下了……”
哪知道坐在她對面的男人卻搖了搖頭,然後伸出素白的手指,将被打亂的棋子顆顆的,當着逐星的面,複原。
和被打亂之前,模樣。
???
逐星瞪圓了眼睛。
他他他這都能記得清清楚楚?!
年輕男人終于滿意,又把自己之前就應該落下的黑子輕輕扣在棋盤上,然後他擡眼看向坐在自己對面那個目瞪口呆的女孩兒,“好了。”
“你也太厲害了吧……”逐星忍不住感嘆。
聽見了她的誇贊,慕雲殊的睫毛顫了下,像是有點害羞,他抿了下嘴唇,又忍不住彎起淺淺的弧度。
無聊的游戲還在繼續。
逐星幾乎要用盡自己畢生所學的棋技,每次都是絞盡腦汁,才勉強落子。
但這盤棋下的時間卻異常地久。
她皺着眉頭片刻,忽然擡頭望着他,“你在讓棋?”
慕雲殊躲開她的視線,輕聲說,“沒有。”
像是怕她不信,他停頓了會兒,還特意添上了句,“是你很厲害。”
“……”
逐星心想,她自己厲不厲害自己心裏還是有點數的。
他怎麽能閉眼吹呢?!
于是她挽袖子,像是忽然被激起了鬥志,對這個無聊的游戲也多了點熱忱,“來,大人你不要讓着我,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贏你!”
慕雲殊聽了,像是猶豫了下,他問,“确定嗎?”
“……”逐星總覺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
“我确定。”
她嚴肅着張白皙的小臉,認真地點頭。
但當逐星開始準備大幹場的時候,幾乎只是幾顆棋子的功夫,她眼見着對面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捏着顆黑子落下來。
她的表情龜裂了。
“你輸了。”
他清泠的嗓音傳來。
逐星耷拉下腦袋,忽然覺得,還是他讓着自己比較有意思。
胖胖在床下玩線團,偶爾喵嗚兩聲,逐星盯着眼前已經成了白子的死局的棋盤,伸手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
只是下秒。
她的右手手腕卻忽然被他溫熱的掌心包裹。
慕雲殊注意到,她纖細的手腕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沉重冰冷的鐵鐐铐磨出了傷口,還滲了血。
逐星正呆愣着,他就已經拉過了她的手。
此刻的他正垂着眼眸,手指接觸到她手腕上的鐐铐的瞬間,銀色的光影微閃,那鐐铐就已經掉落在了地上。
“疼嗎?”
他忽然問她。
陽光灑在窗棂,浸染着他的肩頭。
他微張着嘴唇,輕輕吹過她手腕上的傷口。
微熱的氣息令她的手指不由地蜷縮起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她的臉頰也開始有了些灼熱的溫度。
“不,不怎麽疼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也就是這瞬間,女孩兒偷偷地打量着面前這個年輕男人的側臉,心頭忽然地悸動令她忍不住想,神仙和神仙的差距,真的好大呀。
那樣個愛娶老婆往天池裏頭扔的山神,為什麽偏偏是燕山的山神?
逐星捏着手裏的那顆棋子,像是猶豫了好會兒,才終于鼓起勇氣,喚他:
“大人……”
慕雲殊指腹抹過她手腕傷口的瞬間,淡色的光芒流轉,方才還見了血的傷痕剎那間就消失不見。
他忽然聽見她的聲音,就擡頭看她,“嗯?”
女孩兒呼吸都不由漸漸放緩,她小心翼翼地問他:
“你們那個山頭的神仙要是娶親,不會往天池裏頭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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