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長夜寂寂

賀姨最近總覺得慕雲殊的飯量比以往要大了許多。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

畢竟, 這麽多年來,慕雲殊的胃口一直不怎麽好, 往往吃飯也最多只是一小碗, 再多的都不肯吃了。

胃口的變化,本來應該也昭示着,他的身體狀況或是有所好轉才是。

但賀姨每每送藥過去的時候,卻仍見他止不住地咳嗽, 而那張面龐也仍然蒼白,少有血色。

他的身體孱弱, 或已到了一種極其虛弱的境地。

這多年來,湯藥始終沒有斷過, 但慕雲殊的身體,卻仍然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她哪裏知道,

慕雲殊原是一個活了千年的人。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 他早已不算得是一個凡人。

在他沉睡着的那千年歲月裏,地宮裏鑽心刺骨的寒涼之氣,早已浸透他的骨髓。

魏明宗強迫他吃下的那顆靈藥, 雖有長生之效,卻并不能令他真的長出仙骨, 如神明一般, 不老, 且不死。

因為神明仙骨永鑄, 仙靈之氣便是其區別于凡人與妖魔的天生法門, 自然刀槍不入, 長生不死。

但慕雲殊沒有仙骨,他只是一個借由靈藥的藥力,從此跳脫出輪回的凡人。

即便是他也因此擁有了吸取靈力,轉化為自己的能力的本事,但他到底,還是沒有辦法躲避開人心的算計,甚至是刀槍劍戟的致命傷害。

他從來都避免不了,同凡人一樣生病,或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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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到底,如果他能夠借由靈力的幫助,修煉出自己的功法,或許也就不會如凡人一樣脆弱。

可千年之前的慕雲殊,并沒有來得及去參透這修煉的奧秘,就被應琥給鎖進了地宮深處。

如今的他,連怎樣吸收靈氣,轉而将其煉化成自己的東西,都做不到。

于是在地宮裏千年積累下的這樣的寒症,已将他拖累折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慕羨禮為他找的那位老中醫,是虞城曾經的舊城區裏,頗有聲名的老醫生,姓陶,叫做陶永明。

他開的方子,雖然對于慕雲殊這樣早已不同于凡人體質的身體來說,并沒有顯現出很大的效用,但也并不是一點作用都沒有。

據說這位老中醫的醫術是他祖上代代相傳,據說至今,最少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而這樣的中醫藥世家,在發展到新時代的時候,在中醫被越來越多的人刻意忽略與不信任中艱難度日時,九十年代的年輕人求變革新,開辦了專為各種醫療機構提供加工中成藥的醫藥企業。

但即便是從中醫轉去做了中醫藥,這個家族性企業,也仍然沒有忘本。

他們的後輩幾乎都是懂醫術的。

慕羨禮除了替慕雲殊常年聘請了鄭醫生這位在西醫方面尤其出色的醫生之外,這麽多年來,也一直在與那位陶老先生保持着聯系。

這麽多年來,也一直是陶老先生在調整更換慕雲殊的藥方子。

只是現在,陶老先生年事已高,也沒有辦法再親自過來平城,探查詢問慕雲殊的近況。

于是陶老先生就跟慕羨禮說好,讓自己的孫兒陶從知這兩天就過平城來給慕雲殊診病,然後再商量着要不要改藥方子。

在陶從知過來的前一天,慕羨禮原本還在京都忙那個大型墓葬的收尾工作,因為惦記着慕雲殊的事情,他特地抽了時間趕了回來。

這個剛剛步入五十歲的人,在多年的忙碌操勞中,兩鬓漸白。

慕羨禮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彼時,漆黑的天幕裏也開始墜落急促的雨。

近來平城多陰雨,而此時此夜,這場雨來得也很快,就如同慕雲殊在得知慕羨禮回來的消息時,他踏出院子的步履匆匆。

這些天以來,逐星已經開始了解這個新的世界裏,那許多新奇的事物。

她最喜歡的,是坐在沙發上,跟慕雲殊一起看那個挂在牆上,扁平方正的,叫做電視機的東西。

真的好神奇。

就如同仙人的幻術,如同是乍現的海市蜃樓,将這大千世界裏所有的一切,全都收羅進那個方方正正的電視機裏。

她可以在那裏面看到好多人,看到好多的事情。

此時此刻,逐星正坐在沙發上,吃着慕雲殊遞給她的小餅幹,卻忽然聽見門外傳來賀姨的聲音。

她敲了門,送了一碗銀耳湯進來,臉上仍是笑着的,“先生忽然就回來了,也沒打聲招呼,我還得去廚房再給先生做一頓晚飯。”

逐星趴在沙發背上,看着站在那兒的慕雲殊。

他幾乎是在聽見賀姨的這句話時,神情就已經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賀姨卻惦念着該做什麽菜的事情,沒有發現慕雲殊的異樣。

送了湯之後,她轉身就離開了。

也是這個時候,逐星見慕雲殊忽然回頭,望向她。

她說不清楚,他那雙眼睛裏閃動的,究竟是怎樣的複雜情緒。

手裏捏着半塊餅幹,逐星愣在那兒。

“逐星,你知道……”

彼時房間裏一片寂靜,唯有窗外的雨聲仍打在檐上,落在廊前的欄杆,落在地上,發出清晰的響聲。

他話說一半,忽然頓了一下。

然後他的喉結動了一下,嗓音有些發幹,“你知道,他是誰嗎?”

逐星誠實地搖頭,又繼續望着他。

彼時,房間裏只開了兩盞燈,電視機裏仍然播放着熱鬧紛雜的聲音,他站在交錯的光景間,忽然向她伸出了手掌:“來,”

“和我,去見見他。”

他的聲音裏好似藏着過分沉重的情緒,那是潛藏了多少年的遺憾。

逐星把餅幹塞進嘴裏,乖乖地跑到他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帶着她,撐着一把如夜色一般濃厚如墨的大傘,走出這間院子。

他本該,是那樣迫切地想要再一次見到這個人。

可當他真的走進那間屬于他的養父——慕羨禮的院子裏的時候,他站在被雨水沖刷,浮起淺苔的臺階下,望着那緊閉的窗棂間透出來的光芒時,腳下卻好似生了根,令他始終沒有辦法再移動一步。

逐星感覺到,他冰涼的手在握着她的這個時候,指節開始不自禁地收緊。

捏得她生疼。

但是逐星沒有說話,透過院子裏籠了玻璃罩子的燈光,逐星望見了他蒼白的側臉。

她一直靜默地守在他的身旁,看一眼那個透出瑩白燈光的屋子,又望一眼院子裏的顏色昏黃的路燈。

雨水順着傘檐不斷地滑落下來,微冷的風吹得她衣裙上的流蘇來回晃動。

直到,那扇門打開的瞬間。

逐星猝不及防的,瞥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恍惚之間,腦海裏許多有關于這樣一張慈和面龐的記憶湧上來,那一刻,她幾乎就要以為,自己回到了千年前的平漾苑裏。

沉重的殿門緩緩打開,身着明黃龍袍,梳着整齊發髻的帝王負手而立。

那樣一雙眼睛裏,透露着身為帝王的幾重威嚴,也散落出幾分從書本裏浸泡出來的溫文清傲。

那樣的一張臉,在逐星的眼中,漸漸與這位忽然推門走出來的中年男人的面龐重合在一起。

不一樣的是,當年的帝王留有稍長的胡須,而眼前的這個人,卻胡須剃盡,連頭發也修理得很短。

“雲殊?”

此刻的慕羨禮根本看不見逐星的身形,他只看見慕雲殊撐着一把大傘,卻半邊都移去了他右肩更多的地方,卻淋濕了自己左邊的衣襟。

可在他的右邊,分明什麽人也沒有。

“這麽晚了你過來做什麽?撐傘也不好好撐!”慕羨禮有些責怪似的說了一句,連忙向他招手,“別傻站在那兒了,快上來。”

但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

他就眼見着自己那個沉默着立在雨幕裏許久的兒子,忽然雙膝一彎。

竟就那樣跪在了他的眼前。

黑色的傘送他松開的指節裏掉落在了地上,雨水打在傘布上,發出更加清晰的脆響。

逐星也沒有防備,她回神的時候,慕雲殊已經松開了她的手。

此刻,他就在她身側,卻是跪在那兒,跪在那個站在臺階上的中年男人的眼前。

“……雲殊?”動了動手指,逐星望着他,一時怔住了。

“慕雲殊你這是做什麽?!”

慕羨禮沒有料到他這忽然的動作,他眼中明顯有所震動,錯愕過後,臉上又有了幾分薄怒,他剛想走下階梯,卻聽見慕雲殊忽然開口喚他,“父親。”

慕羨禮聽見他說,“您就站在那兒,不要過來。”

或許是那一刻,慕羨禮在他眼中看到了諸多複雜晦暗的情緒,又或許是慕雲殊那樣鄭重的語氣令他剛要邁出的腳步,驟然定在原地,再挪不動一步。

然後,他就看見慕雲殊在如傾的雨幕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然後俯身,手掌貼在了泥土雨水裏,額頭重重地抵在地面,磕了一個頭。

而這一刻,逐星盯着慕雲殊的背影半晌,她也忽然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對着那個站在臺階上,一時無措的中年男人,也如他那般,是那樣認真又鄭重地磕了一個頭。

即便,慕羨禮根本看不見她的身影。

如此往複,逐星跟着慕雲殊,對着慕羨禮磕了三個頭。

在慕羨禮看不見的地方,這個一瞬憋紅了眼眶的年輕男人,抿緊嘴唇,眼睫裏有淚水混合着雨水,淌過他的臉頰,滴落無痕。

有許多的話,慕雲殊在此刻,都想說出口。

譬如是這千年來,他所有的悔,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與絕望……

他都想講與他的老師聽。

他是那樣怨恨自己,沒能保護老師,沒能好好地與那麽多的人一起,去守住魏國。

慕雲殊無法忘記他的老師引劍自刎後,坐在那張冰冷龍椅上,脊背直挺,猶如勁松一般的模樣。

他沒有辦法忘記,畫學四年裏,這位北魏的帝王,給予他的諸多教誨,又如長者一般,教給他做人的道理。

他也沒有辦法忘記,在應琥先斬後奏,将所有關于赈災款的罪責按在他的父親身上,并制造出他的父親與山匪反目,最終為山匪所殺的所謂“真相”的第三年,不顧應琥屢次明裏暗裏的阻攔,堅決為他的父親平反。

雖然應琥最終,推了旁人來做這替死鬼,也隐沒了諸多罪證,但慕雲殊,仍舊感激他的老師。

老師他什麽都好,就是太相信應琥。

慕雲殊以為自己總有一天,可以讓老師看清應琥的真面目,他也一直為之努力着,可誰料,當老師真正看清應琥的時候,也是他作為亡國之君而自裁的時候。

應琥太狡猾,藏得也太好。

恨只恨,慕雲殊當時年少,根基尚淺,沒有辦法從應琥手裏拯救将頹的北魏,也沒有辦法留住老師的性命。

至此一別,世間千年。

該是怎樣的緣分,才讓他在千年後醒來的那天,成為了慕羨禮的兒子。

前世的魏明宗,今生的慕羨禮。

前世師徒,今生父子。

雖無血緣,但于他而言,卻已如同血親。

“快起來!”

慕羨禮回過神,這次再不停留,直接走下了階梯,強硬地伸手去把慕雲殊從地上拽起來。

喉嚨裏灌了冰涼的雨水,慕雲殊開始猛烈地咳嗽。

半睜着眼,他看着眼前的這位中年男人,卻又像是透過他,看見了一位千年前的帝王。

當年的魏明宗,困住他的,或許是那樣一個血親淡薄,權勢為天的帝王之家,又或許是他的那張坐守天下山河的龍椅。

但此刻,慕雲殊又像是忽然恍悟。

或許,還應該是他在書畫,在文賦方面絕高的才氣。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或許曾經的魏明宗不止一次地想過,若是能夠做選擇該有多好。

若是能夠選擇,他定會舍棄掉兩者之一。

可是當魏明宗轉世輪回,成了慕雲殊此時此刻眼前的慕羨禮時,他卻什麽都舍棄掉了。

這輩子的慕羨禮,不再有千年前那樣超脫于世的驚世之才,也沒有了皇權枷鎖的束縛。

他成了考古專家。

在十年前的那一天,把慕雲殊撿回了家。

再一次回到自己院子裏的時候,慕雲殊縮在被子裏,臨着床頭稍暖的燈光,望着天花板,聽着窗外的雨聲。

賀姨煮的姜湯下肚,此刻他的身體終于回暖了一些。

逐星回來的時候,帶着一身的水氣,她渾身已經濕透了,頭發還在滴着水。

慕雲殊吃了藥,原本已經犯了困,但在看見她出現在房間裏的剎那,他又驟然清醒了一些。

咳嗽了幾聲,他下了床,連忙去取毛巾。

逐星乖乖地坐在沙發上,任由他給自己擦頭發。

“去哪兒了?”

她聽見他稍顯嘶啞的嗓音。

逐星也沒想隐瞞,老老實實地答,“我去看陛下了。”

“他真的是陛下!”

逐星抓住他的手腕,望着他,認真地說,“我能感覺到他靈魂的氣息,跟陛下是一樣的。”

慕雲殊在聽見她的這句話時,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半晌,他忽然輕輕地應了一聲,“嗯。”

即便,他沒有逐星窺探魂靈的本事,他也仍然能夠分辨得出,如今的慕羨禮,的确就是當初的魏明宗。

兩人之間開始沉默。

又好像此刻,他們都陷入了同樣的回憶裏。

沉重多過歡喜。

到底不算得是什麽令人開心的記憶。

後來,逐星縮進了慕雲殊的被窩裏,把被子裹緊,然後抱着他的腰,她說,“雲殊,閉上眼睛吧。”

微苦的藥香就在鼻間,好像還帶着旁的冷沁香味,出奇的好聞,她貼着他的衣襟,嗅了嗅。

慕雲殊低垂着眼簾,卻只能看見她烏黑的發頂。

于是他伸出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頭望他。

“逐星,”

他忽然喚她的名字。

這一刻,逐星像是被他眼底柔軟的光晃了眼睛。

“嗯?”她輕輕地應。

慕雲殊彎了彎唇角,忽然低頭,額頭抵着她的額頭,親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

“明天我們出去吧。”

他忽然說。

“出去?”逐星反應了一下,眼睛忽然亮起來。

“那,那我可以去坐車嗎?”她還沒有坐過。

“可以。”他說。

“那我可以去吃好吃的嗎?”

“可以。”

“我還想買漂亮的衣服……”

“好。”

……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

是對彼此溫柔的寬慰,也是對彼此的片刻縱容。

後來,在慕雲殊以為,逐星已經在他懷裏睡着的時候,他卻忽然聽見她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雲殊。”

此刻,逐星鑽在他的懷裏,閉着眼睛,嗓音也有些模糊,像是已經帶着些許的困意,“能再見到陛下,你開心嗎?”

他答,“開心。”

“我也很開心。”逐星忍不住彎起唇角。

“所以雲殊,我們只要記着開心的事情就好了。”

“我會陪着你的。”

所有過往的痛苦悲歡,都已經是千年前的塵埃,一吹就散。

如同當年的慕攸曾那樣盼望逐星能夠快樂一樣,

逐星也同樣希望,他能從當年所有的好與不好裏掙脫出來,從此以後,一切都是新的開始。

而這一次,她也想保護他。

雨聲悄停,長夜寂寂。

鑽在他懷裏的女孩兒忽然在黑夜裏往上一探,溫軟的唇印在他的臉頰。

慕雲殊的手比腦子反應要快,在她親完就要縮進被子裏的時候,準确地捏住了她的臉頰。

“……?”逐星被他捏着右臉,眨了眨眼睛。

後來,她就被他推進了另一張被子裏,并摸着黑用被子把她裹成了一個蠶蛹。

逐星氣鼓鼓地背着他。

小氣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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