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溫柔輾轉
在逐星隔着一汪湖水,望向立在對岸的慕雲殊時, 晏靈川也順着那一抹冷淡的嗓音傳來的方向看了過去。
即便只是這麽隔水一望, 晏靈川也還是察覺到,那個站在對面的年輕男人看向他的那雙眼睛裏, 似乎隐含敵意。
逐星原本是還想問晏靈川一些事情的,但聽見慕雲殊的聲音,她偏頭看了一眼此刻仍然坐在廊椅上, 靠在欄杆上的晏靈川, 她猶豫了一下, 還是迅速閃身, 化作了一道淡金色的流光, 剎那間便已立在對岸的慕雲殊的眼前。
“雲殊……”逐星剛想說些什麽,卻被他攥住手腕。
他抿着唇,什麽話也沒有說, 只牽着她的手,轉身便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等等。”
彼時,他們身後有一抹稍顯低沉的嗓音傳來。
原是晏靈川。
他不知何時就已經站在了他們身後不遠處,靜等着他們兩個人回過頭來。
慕雲殊回身時, 正對上身後那人的一雙笑眼。
他皺了一下眉。
這張臉到底還是慕雲琅的, 但此刻這人的情态卻半分不像從前的那個慕雲琅。
“慕雲殊,我們現在,應該是一條船上的人。”
晏靈川說着, 他伸出手, 一縷紅絲從他的指尖漏出來, 在此刻忽來的微風指尖,來回搖晃着。
那紅絲上,似乎還隐約有黑紅的氣流時隐時現。
慕雲殊在看見他手裏的那一縷紅絲線時,瞳孔微縮,似乎是有些驚詫,片刻後,他的神情又很快地晦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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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知道這東西是什麽來歷吧?”晏靈川說這話時,似乎很是篤定。
這紅絲上負有不少人命孽債,其中隐藏的魂針更是用魂靈煉化而成。
這應該是始于一種古舊隐秘的邪惡陣法。
如果他猜得不錯,這紅絲背後的那人,原本應該是打算用這紅絲,徹底穿透他這副軀體原來的主人的每一寸關節。
這麽一來,他就可以在必要的時候封存其意識,如傀儡一般,供他驅策。
但平日裏,他則不會記得任何自己在意識被封存時所作的一切事情,就好像精神分裂患者一般,永遠不知道自己另一個人格會做出什麽樣的事情。
但好巧不巧,
适逢這人遭遇車禍,而晏靈川正好在他一命嗚呼的瞬間,以自己的軀殼作為代價,突破了九天之境的結界,墜入凡世。
紅絲裏隐藏的陣法能夠吸引魂靈,晏靈川元神受損,一朝不妨便被牽引過來。
當他再醒來的時候,自己就已經白撿了一副新的軀殼。
這本來該是一件挺好的事情,可這紅絲裏隐藏的陣法,将他徹底禁锢在了這副軀殼裏,連帶着大半的修為也被封印。
對于神明而言,換了一副軀殼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因為仙骨遲早是會再長出來的,到那時,他的仙靈之氣恢複,元神得以複原,他便可以掙脫這封印。
但這仙骨要生長,總也有個時間啊。
這可是急不來的事情。
但這紅絲背後的那人,如果發現了他想要掌控的這個慕雲琅,此刻已經被換了芯子,怕是晏靈川還沒來得及長出仙骨,就會被他奪走禁锢在這具身體裏的所有修為。
晏靈川現在,同他眼前的這個臉色蒼白,一身病骨的年輕男人一樣,如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毫無自保之力。
那個人是沖着慕雲殊來的,但晏靈川很清楚,如果那人真的對慕雲殊下手,那麽他也是同樣的在劫難逃。
畢竟他很清楚,自己現在就好比是那些妖魔眼中最好進補的良藥。
而令慕雲殊沒有想到的是,在慕雲琅遭遇車禍的意外之下,竟然還藏有應琥的險惡用心。
應琥想利用慕雲琅來做些什麽,這并不難猜。
他之所以這般畏畏縮縮,屢次試探,怕也是因為知曉逐星的存在。
應琥應該也已經感知到,如今的逐星,已非當日可比。
故而他才會想要借由慕雲琅來試探虛實。
心中思緒千轉,慕雲殊面上也越發沉冷,半晌,他忽而松開了逐星的手,一步步地走到晏靈川的面前來,伸手時,他從晏靈川的手指間抽出了那一縷紅絲。
紅絲短暫地灼燒了他的指腹,他卻好似感知不到灼痛似的,垂着眼簾睨着那一縷紅絲良久,他指腹一松,任由那紅絲在即将飄落的瞬間,又被時隐時現的紅黑色氣流牽引着,回到了晏靈川的手裏。
這,便是應琥的封印。
“你想說些什麽?”慕雲殊定定地看着他。
晏靈川也不打算拐彎抹角,他笑着說,“現下我解不開這封印,修為無法施展,我總要尋求一下庇護,以求自保。”
說着,他還看了一眼逐星。
慕雲殊是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也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逐星,扯了一下唇角,笑意很淡,微不可見。
像是覺得好笑。
他輕嗤一聲。
重新牽起逐星的手,轉身想走。
“真的不考慮一下?”晏靈川在他身後故作嘆息,“如果我說,我有辦法徹底根除你體內的寒症呢?”
乍聽他此言,慕雲殊還未有反應,卻是逐星先睜大了眼睛。
她停下來,抓着慕雲殊的手,轉頭去看晏靈川,“你說的是真的嗎?”
晏靈川摸着自己的下巴,沖她笑,“信則有,不信則無……”
逐星皺起眉。
她還從來沒見過,這麽嘴欠的神仙。
逐星還想問些什麽,卻被慕雲殊攥着手腕,被動地跟着他往前走。
而晏靈川始終站在那湖水岸邊,看着他們兩個人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濃蔭深處的鵝卵石小徑盡頭,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收斂。
微風拂岸,值此盛夏。
這位被禁锢于九天之境快千年之久的神仙,終于在此刻的寂靜中,再一次嗅到了紅塵的味道。
他的腦海裏有一抹身姿影綽。
那便是他貪戀此間的唯一理由。
彼逐星跟着慕雲殊回到他的院子裏,在臨着池塘的回廊裏坐下來,她抓着他的手臂晃來晃去,“雲殊你沒有聽見他說什麽嗎?他說他有辦法治好你的寒症!”
慕雲殊伸手去捏她的臉蛋。
“他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他的語氣很淡。
逐星掙脫開他的手,“可是他是神仙!”
說到這裏,逐星就把自己那會兒聽晏靈川說的話,全都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
慕雲殊也是沒有料到,這個占據了慕雲琅身體的陌生魂靈,竟然會是神仙。
他更覺驚訝的是,當年他的老師強迫他吃下的那顆靈藥,竟原本是晏靈川的東西。
“你确定嗎?”他問她。
逐星連忙點頭,“是真的,雲殊,他的氣息真的和妖魔不一樣,也沒有任何血腥氣。”
晏靈川身上沒有背負任何人命業債,而這世上比自然之靈還要純淨的靈氣,或許就只有屬于神明的仙靈之氣了。
慕雲殊聽了逐星的話,他沉默良久,又靜靜地盯着眼前的女孩兒。
彼時,院子裏顯得尤其安靜。
陽光熱烈的溫度仿佛将空氣裏飄忽的風聲全都壓得很低,将一切聲息淹沒殆盡。
鏡片不知道何時有了淺淡的霧色,令他有些看不真切眼前的她。
他索性将眼鏡摘下來,放在旁邊。
後來低頭時,他的額頭輕輕地抵着她的,鼻尖若有似無地輕輕蹭過她的鼻尖。
逐星忘了呼吸。
“逐星。”
然後,她聽見他忽然喚了她一聲。
“我不會死,即便是寒症不除,我也不會死……”
他說,“所以,你不必為我考慮什麽,也不要擔心。”
此時此刻,他的嗓音變得很輕很輕。
他的氣息近在咫尺,拂過她的臉頰耳畔。
“可是,”
逐星退開些許,他們之間也不再有那樣近的距離。
“可是雲殊,你會活得很辛苦。”
正如晏靈川所說,因為寒症,慕雲殊的長生,反而成了他的枷鎖。
對于他來說,活着只會是一件比死還要痛苦的事情。
因為他的寒症如今已經藥石無醫,如今還能依靠着一些藥物短暫地壓制下來,可一種藥用得多了,是會産生抗藥性的。
這也是這麽多年來,陶老先生一直在為慕雲殊更換藥方子的原因。
因為一副藥喝得多了,便不會再對他起任何作用。
他的生命越長久,消耗的藥物就越多,直到未來的某一天,所有的藥物再也沒有辦法對他起半點作用,那麽他就只能依靠自己生生地去捱過寒症病發的每一刻。
逐星沒有辦法去體會他的痛苦。
但她只要是這麽一想,就會覺得很難受。
那麽苦的藥,那樣折磨人的病症,将伴随他此生,生命不盡,折磨不止。
“我不想這樣……”
逐星的眼眶有些熱,但是她揉了揉眼睛,生生地忍了下來,“雲殊,我想讓你好起來。”
她就蹲在他的面前,望着坐在廊椅上的他時,她忍不住握緊了他的手。
“就算是長命千千萬萬歲,那也要一直健健康康的呀。”
她開始掰着自己的手指頭,“每天喝那麽苦的藥,還要忍受那麽疼的折磨,你現在說得很輕松,說不定哪天你就會覺得還是死了的好……”
她撇着嘴巴,開始碎碎念。
慕雲殊似乎是有些發怔。
他好似是在看着她的,可他看着她的那雙眼睛時,卻又好像有些恍惚,神情思緒也不知道飄去了哪裏。
她的目光像是一簇細微的火苗,令他在這短暫的一刻裏,心口滾燙。
或許是這樣炎熱的天氣自然而然地令人心生燥熱,
心頭忽然的意動,令他忽然垂首湊近她。
這是比方才額頭相抵時,還要近的距離。
逐星原本嘴裏還在念着些什麽,見他忽然湊近,她忽然就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麽了,她眨了眨眼睛,連呼吸也不敢了。
他們貼得很近。
他的唇離她已不到一指的距離。
“死了有什麽好的?”他像是在笑。
那麽近的距離,逐星慌亂間,只瞥見他眼睛微彎的弧度。
他的語氣總是那樣認真又專注,像是在真的在等她回答這個問題似的。
“逐星,”
他喚着她的名字,莫名帶了幾分顯露分明的親昵。
“我現在,已經很滿足了。”他說。
因為那顆藥丸,他擁有了永恒的生命,在沉睡了一千年的歲月後,再一次找回了他的逐星,甚至是再一次見到了他的老師……
雖然老師已經歷經轉世輪回,早已忘卻前塵一切。
這又有什麽關系。
只要他記着就好。
當初的師恩似海,如今的父恩如山。
因為活着,他才能夠等來這樣的一天,才能夠重新找回他的逐星。
“雲……”
逐星剛想說些什麽,卻被他忽然吻住了嘴唇。
她瞪大雙眼,睫毛不停地抖啊抖。
他早就想親她,卻又遲遲未動,而此刻心頭腦海無數情緒湧上來,他的那份隐忍克制終究還是土崩瓦解。
他抵着她的唇瓣,溫柔輾轉,小心翼翼。
逐星也僅僅只是愣了那麽一會兒,然後她的眼睛裏就多了幾分光彩。
在慕雲殊想要退開的時候,她一急,竟然咬住了他的唇瓣。
“……?”
慕雲殊只覺得唇上一痛。
他薄薄的眼皮細微地跳動了一下,眼尾有淺薄的紅暈染開來。
這樣一張如畫的顏容,到底因為此刻浮現的微紅而多了幾分致命風情,令人只一眼,便不由心神晃蕩。
逐星晃了晃腦袋。
然後他就被她捧住臉,又被她親了好幾下唇角。
慕雲殊被親懵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他總覺得好像事情不該是這麽一個走向才是……
“雲殊,我想去問問晏靈川,他的辦法到底是什麽,好不好?”她開始在他懷裏耍賴。
慕雲殊木着一張臉,“不好。”
“雲殊……”逐星搖晃着他的手臂,聲音拖得很長很長。
慕雲殊給她梳好的發辮,此刻也因為她在他懷裏蹭來蹭去耍無賴的種種舉動而變得淩亂了許多,甚至有一縷烏發散了出來。
頭發看着毛刺刺的,跟個小刺猬似的。
她又想去捧他的臉。
慕雲殊察覺到了她的企圖,直接伸手扣住了她的下巴,然後松手之際,他又用手指戳着她的腦門兒,把她湊過來的腦袋推遠了那麽一點點。
“……好。”
他還是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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