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昨夜剛剛下了一場雨,那些美麗的脆弱的花朵似乎一夜間被風雨打落,不留一點香痕。

窗外日頭漸高,綠意蔥蔥。客棧內,晴天拿抹布擦着桌子,有些心神不寧。

——二十五天,似乎日子到了呢!

“晴天,我們走吧!”紫衣少年蹦蹦跳跳地過來,拉住她的袖子說。

“去哪裏?”晴天丢開抹布,笑着問道。

“去雪山。王吩咐我們把你丢到雪山。”紫衣少年笑眯眯地說,他似乎不是帶一個人去送死,而是踏春郊游一般。

“是活着丢在那兒,還是殺死後丢在那兒?”晴天平靜地笑問,仿佛是在讨論別人的生死。

白衣公子坐在門口的躺椅上,慢條斯理地用修長的手指理着袖子上滾鑲的那道銀邊。他姿态優美地微微合目坐在那裏,似乎身邊的一切都與他毫無幹連。

“你這人真讨厭!生或者死又有什麽關系?反正人人到最後都會死的!”紫衣少年嘟着嘴巴說道。

不知道為什麽,他現在有些笑不出來,尤其是看着她現在這種從容笑顏、平靜赴死的模樣。

他五歲就到了黑暗谷,在暴虐的師傅手中熬過了十個春秋。十年的時光,他從天真爛漫的幼童變成了人人聞之變色的小兒鬼。除了出任務殺人外,他從不踏出山谷一步。他沒有親人,亦沒有朋友,只與寂寞孤獨相伴,與陰謀死亡為伍。他瘋瘋癫癫的師傅沒日沒夜地用鞭子督促他練功。如今,就連那位他恨之入骨的師傅也已殁了。他似乎茫然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人生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而這時候,聽從王的命令,他找到了這名女子。她會肆無忌憚地跟他開玩笑,玩幼稚的游戲,和他拌嘴吵架,生活似乎一下子就變得鮮活了起來。短短的一個月,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習慣了她惹他生氣了再來哄他。

他甚至有時候會隐隐期盼着她來惹他,因為,她惹怒了他,再小心翼翼地拉扯着他的袖子,軟語哄他高興的時候,他的心裏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流竄,軟軟的,酸酸的,溫暖的,讓他冰冷沉寂的心竟然會跳動加快!他想,她一定會什麽奇怪的法術,才能讓他變得這麽異常!

遇到她的冒犯,他會偶爾心軟,而不是在那一瞬間就冰冷地殺死她!

他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看了夭桃一眼,答道:

“王說,将你丢到雪山就行,生死不論。那麽,你是想活着去呢,還是死了再去。如果你想痛快一點,我就在這裏殺死你,省得到了雪山上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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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猶豫,那猶豫消失得太快,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再一次心軟了。因為,他竟然讓她自己選擇她的死法,這是多大的恩典吶!

“我要去看雪山,”晴天堅定地說,還略有些興奮,“我還沒有爬過雪山呢,還沒有見過雪蓮花開,說不定我會在那裏遇見雪山仙女。臨死之前能長一番見識,還真是不虛此行!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帶一條毯子,拿一些幹糧。”

“好吧。”櫻桃躍到二樓欄杆上坐着,晃着腿等她。

她一說話,那些沉重傷感的氛圍似乎瞬間就改變了。原來,她從不是他想象中的弱者,而是有着另類的堅韌。她在死亡前,不需要悲憫和同情,只需要些許尊重。

離別的時光一下子變得那麽輕松,沒有眼淚,沒有哀求,沒有痛苦,沒有不舍,似乎只是出門去旅個游,沒幾日就會回來。就像是他下次出門的時候,說不定會再次巧遇她一般。

她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不是嗎?

——要是她能活下來就好了!

櫻桃的心中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他看向坐在門口的白衣男子,那個總是白衣墨發,晚上看起來像冤魂般吓人,白天看起來卻像谪仙一樣的飄逸俊美男子。

“我知道你不喜歡說話,但是那一天早上,你說了三十五個字。”櫻桃靜靜地說道。

“幹卿何事?”夭桃冷淡地答。

“如果……她路上……機靈地逃跑了?”櫻桃緩慢的語氣做出假設道。

“我會把她抓回來。”夭桃肯定地說道,眼中閃過一絲寒芒,冰冷地看過來。

“你明明對她有些好感!”櫻桃氣急敗壞道。

“我不想要麻煩!”夭桃冷冷地說。“還是你想試試我的手段?”

“好吧,我對兩敗俱傷不感興趣!”櫻桃嘟起嘴,惱怒道。

晴天抱着毯子和幹糧站在樓梯口聽他們談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看,最美麗的往往是最冷靜最狠毒的!一個月的相處,能換來一些善意就不錯了,她又不是小說裏開着金手指的女主,何德何能,竟然能引得別人為之叛變!

“有兩位大神兒在,我是不會逃跑的。”晴天譏諷般說道。不過,她看向櫻桃的眼神兒還是變得溫暖了些。

一行三人上路了,他們走過繁華喧嚣的城鎮,經過鎮外風格奇特的吊腳樓,像旅行一般,慢悠悠地行去。

這是她最後活着的時光,她的手腳靈活而健康,她的眼睛明亮而又溫潤。在鎮子上,她駐足了片刻,用攢的所有銅錢買了一包精致的糕點,遞給了那位眼巴巴地盯着點心鋪子看快要流口水的小孩子。出了城鎮,她不由得蹦跳起來,還折了柳條編了個翠色的環。她伸手戲水,想抓住一條小魚,無功而返。一路上,她又采來田野上美麗的蒲公英花點綴花環。她擡頭看雲,見那天空蔚藍得如同一塊透明的水晶,白雲像帆,又像小河,流淌其中。金色的陽光照耀在大地上,用手掬起一把,如同流動的金子一般。樹木茂盛,鳥兒飛翔,活着是多麽地舒暢美好!

而這,就是她活着的最後一天,能看到這麽美的景色,她是多麽地幸運啊!她從心裏贊嘆大自然的美好,開始想象死後變成風,變成雲朵,變成鷹,變成陽光裏的塵埃,自由地舞蹈與歌唱。

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與大自然融合為一體,開始生機勃勃的另一種生活。

她快活地哼着歌,哼着跑調的不知名的歌曲,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反倒是櫻桃一路上都在慢吞吞地拖着腳步,最後實在忍不住問她道:

“你快要死了,你不怕嗎?”

“怕什麽?人生就像旅行,努力地往前走,然後在走不動的時候停下。即使是同一段路,每個人都會看到不同的風景。我覺得我看到的風景已經很美了,又沒有實在割舍不下的東西,所以死而無憾!”晴天微笑着答道。

櫻桃嘟起嘴若有所思。

夭桃飄然而行,若無所聞。

雪山終于到了。越往高處走,越是寒冷。晴天踩着雪,披上了毯子。

“就送到這裏吧。”櫻桃停下腳步道。

“不要往山下走,山下有野狼。”夭桃飄出一句警告的話後,轉身離去。

晴天哈哈笑道:

“我當然要往山上去,山上有我想看的雪蓮花啊!”

櫻桃站在原地,看着她踉跄地轉身向上走去。天空晴朗,有鷹盤旋而過。陽光仿佛篩下的金砂,每一絲每一縷都是那麽地幹淨明亮,就那麽亮堂堂地灑在那名女子身上,就那麽亮地刺痛了他的眼。他覺得,他會一輩子記得那個背影,記住那個與衆不同的女人。

櫻桃知道她會死在這裏,但是,他舍不得看着她死。就讓他給自己留個念想吧!他将那抹影子狠狠的印在眼睛裏,刻在心上,然後,果斷地轉身離去。

晴天沒有向後看上一眼,她沒有時間,也沒有體力。她生命中最後的熱情支撐着她去看一眼雪蓮花。

傳說中的雪蓮花,聖潔如雪,清冷似冰,如蓮花般綻放美妙的花瓣,露出如露珠般嬌嫩的花心。傳說中,那種最潔淨的花可以制成各種神丹妙藥,救活生命垂危之人。她想用自己的雙眼去見證一下那種神奇。她想用自己的鼻子去聞一下雪蓮的花香。要知道,她上一輩子的知識告訴她,雪蓮花僅僅只是婦科良藥而已。而在這個武俠世界中,雪蓮花似乎是無所不能的超越人參、靈芝的藥物呢,她一定要去一睹究竟!

她在雪山上跋涉,摔倒了,再爬起來,她不知道重複了這個動作多少次,只覺得全身都快要凍僵了。

她心裏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引誘說:累了吧,那就休息一下!

而她的理智知道,只要一坐下來,她就會睡着,再不會醒來!

這種時候怎麽可以睡覺呢,她還沒有看到雪蓮花!

她抱着堅定的信念一直向前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許下一刻,她就會再也堅持不住,而停止呼吸!

她擡頭四顧,只見白茫茫的雪地裏,有一個褐色的小點兒。她頓時精神振奮,如飛蛾撲火一般,繼續向目标走去。

她終于走到了雪蓮花盛開的地方——白色中摻雜着淺淺灰色的雪蓮花,如聖潔的神女一般緩緩的綻放,她似乎聽到了花開的聲音,就像天籁一般美妙。大風裹挾着雪粒從她身邊刮過,毫不留情地割痛了她的臉。她的鼻頭通紅,嗅不到花的清香。

而雪蓮花的旁邊,站着一位等待花開的男子,他披着褐色的鬥篷,就是吸引她走過來的那種褐色。當他轉過頭來時,那燦爛的笑容似乎連陽光都晃了一晃。

“司徒!”她喃喃道。

似乎每次她心情低落瀕臨絕望之時都會遇到他,他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她前面的路,他出現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個奇跡。

是啊,遇見他就是一個奇跡!

那麽,等他摘下雪蓮花,只要她跟着他走,就能走出這片生命絕跡的雪山吧!

“晴天,”男子摘下盛開的雪蓮花,放到一個木匣子裏,笑着打招呼道,“你怎麽也來了?”

晴天呵呵地傻笑。她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奇特的命運所安排的路!

“你是來看雪蓮花的吧,看到了就快回去,這地方可停留不得,會凍死人的!”司徒朗說着,向山下走去,示意晴天跟随他。

晴天笑呵呵地跟上。

這時候,山上忽然傳來了“轟隆隆”的巨響,只見成千上萬的雪塊如同蛟龍猛獸一般向山下撲來!

晴天避之不及!

就在那關鍵的時刻,司徒朗向回一掠,拎住晴天就向一旁飛去。

這世上有多少人在遇見危險之時只顧自己一人逃命,更何況是遇到了大自然威力巨大的雪崩!

也許是藝高人膽大,也許是天性中有着未泯的善良淳樸,司徒朗想也不想竟然向危險邁出了一步,只為了順手帶出遇險的店小二。

而晴天那時候簡直懵了!她的耳朵裏全是轟隆巨響,眼睛裏全是冰雪的白色,而全身被冰冷的雪塊覆蓋,只有脖子上感覺出有一塊溫暖,那是一只手,拎着她的衣領。

等到雪崩停止,司徒朗帶着她從一塊凸起的巨石下沖天飛起,甩掉身上的冰雪,還未來得及喘一口氣,只見幾道黑影從天而降,出手全是殺招,向司徒朗襲來。

司徒朗甩出晴天,舉手相迎。

只一瞬間分出勝負,司徒朗噴出一口血,摔倒在雪地上。

寒風卷起幹雪呼嘯而過,竟然帶了一股甜香。

那幾名黑衣人正要上前再出殺招,忽覺身子一軟,差點摔倒在地。

“不好,有毒!”一人喝道。

“快撤!”領頭人下決斷道。

只不過是收了金主的錢來辦事,犯不着将命搭上。

黑衣人惡狠狠地瞪了那個被他們忽略的毫無武功的少年一眼,不甘心地撤退了。

“司徒!司徒!”晴天喂他吃了解藥,着急地拍着他的臉。

司徒吐出一口黑血,笑道:

“多謝了,小兄弟。”

晴天按照司徒指引的方向,将他扶到了一個隐蔽的山洞裏。

越往裏走,溫度漸漸地有所回升,原來,石洞的內部竟然有一個溫泉。

洞外是皚皚的白雪,洞內白霧袅袅,泉水潺潺,洞外是永遠的寒冬,洞內卻是生意盎然的春天了!大自然果然鬼斧神工!

“我們就先在這裏養傷,過幾天,會有人來找我。”司徒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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