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風荷別院的琴聲

? 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三年一度的選魁大賽在清河畔轟轟烈烈地展開。

各地的名妓、樂師和清閑的貴公子們紛紛彙集平京城。

“喂,聽說風荷山莊的莊主包下了一名歌姬,日夜相對,被迷得神魂颠倒,不到參賽的日子就不許她露面。”一名公子神秘兮兮地說道。

“啊?我真想提前看上一眼!”衆人皆嘆。

“不如我們打個賭,看誰最先一睹芳容?我拿出我那壇八十年的好酒做賭!”

“喂,司徒,這樣的好事你可別拔了頭籌,給兄弟們留點表現的機會麽!”

“哈哈哈!”

過了幾日,打賭的公子越來越多,甚至連賭坊都參與了進去,大叫着買注,機會最大的自然是司徒公子,好玩的是,一向清冷自持、不好女色的白傲雪公子竟然排在了第二名。

風荷山莊先是閉門拒客,在一夜裏扔出去了十幾批宵小後,終于覺得有點煩了,然後提出大宴賓客,請有緣人一起賞曲。

啊啊啊!風荷莊主要宴客啦!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不僅公子們心癢難耐,就連小姐們都春心蕩漾起來。這個風荷莊主聽說很少露面,那個風姿高雅,簡直堪比天人!

等到宴客的日子到了,風荷別院的門外簡直熙熙攘攘,人滿為患。

“咳!”管家大聲清了清嗓子,對諸位宣布道:“莊主身體不适,不能露面,只出了幾道題,請勝出者去賞曲!”

人群頓時騷動起來,摩拳擦掌,群情激昂。

此時,一名仆役高高地挑起一盞燈籠,燈籠上寫着七個字:雨連橫山草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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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子,不識字的人可傻了眼。肚子裏還算有點墨水的人紛紛喜上心頭,上前說出謎底,登門入院。

“是雪蓮。”晴天道。

眼看着司徒公子、白公子等人紛紛入院,晴天也上前說出了謎底。

“小姐,裏面請!”管家樂呵呵道。

二門裏挂了一張對聯,上書:是是非非黑與白。

司徒上前對曰:

“明明白白對與錯。”

“原來是司徒公子,不愧是武林盟主之子,失敬失敬!”衆人一片贊頌之聲。

寧小姐微微一笑,上前對道:

“清清楚楚晴和陰。”

“寧小姐果真性子爽朗!秀外慧中!”衆人連連稱贊。

白公子拱手對道:

“堂堂正正言和行。”

“哇,是三君子之首的白傲雪公子,果然言出必行,謙謙君子!”衆人一片稱道。

“三君子都是誰呀?”一名小公子悄悄地問道。

“不要問這種蠢問題!大家都知道!”兄長模樣的人瞪了他一眼,小聲斥責道。

“告訴我嘛,哥,我第一次出遠門啦!”小公子揚起稚嫩的小臉央求道。

“唉,惹不起你呀,告訴你吧,這三君子分別是:孤傲山莊擁有冰雪之姿的傲雪公子,被稱為冷君子,是歲寒三友中的梅;第二位就是風荷山莊的莊主喽,聽說此人從小體弱多病,風姿高雅,讀書知禮,俊雅無雙,被稱為雅君子,是歲寒三友中的竹;第三位就是剛剛的司徒公子,笑若驕陽,一身正氣,被稱為正君子,是歲寒三友中的松。奇怪的是,這三君子中,梅和松是好友,這竹嘛,是江南人氏,第一次出遠門,來到平京,與衆人都不相識。”

這時候,有人起哄道:

“今日三君子都聚齊了,我們想聽雅君子的下聯啊!”

兩名侍從對看一眼,無奈地挑起了下聯,上書七個大字:趨趨緩緩謙和敬。

“不愧是讀書知禮的雅君子!”衆人紛紛贊道。

人們鬧哄哄地進門去了。徒留看完熱鬧又對不上對子的人搖頭晃腦,連連嘆息,興盡而歸。

此時,晴天上前對道:

“真真假假反和正。”

“姑娘請!”侍從以手相邀。

“多謝!”晴天跨步進門。一擡頭,便見一泓碧波。

亭亭碧水玉芙蓉。天際水浮空。白雲望中空碧,人在畫舫中。

原來一進門就是一艘石頭為基雕刻的畫舫,雕梁畫柱,船上擺放着石桌,桌上還有點心。畫舫外有接天蓮葉、映日荷花。

這時候,湖心有琴聲傳來,水霧彌漫,琴聲如訴,荷香撲鼻,沁人心脾。

此情此景,此人此聲,如此相契,萬籁俱靜,恍如夢中。

湖心有船,緩緩行來,正是半月前渡江時巧遇的畫舫。琴聲袅袅,餘音繞耳。畫舫行至岸邊,有美貌的侍兒挑起紗簾。

畫舫內的男子聲音朗朗動聽:

“南軒有孤松,柯葉自綿幂。清風無閑時,潇灑終日夕。陰生古苔綠,色染秋煙碧。何當淩雲霄,直上數千尺。”

白傲雪小聲揶揄道:

“這可是在贊正君子!”

“多謝誇獎!”司徒高聲謝道。

畫舫內的男子笑道:

“塵勞回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經一番寒徹骨,那得梅花撲鼻香。”

“不要忙,馬上就贊你了,雖然只念了四句,不要那麽嫉妒我哦!”司徒公子小聲調笑道。

“多謝!”白傲雪高聲道謝。

從掀起的簾子裏走出一人,羽扇綸巾,白色錦衣上繡着搖曳的荷花。黑發如墨,白衣飄逸,他清高脫俗,站在荷花簇擁的船頭,猶如谪仙人一般。

衆女子都齊齊倒吸了一口氣:世上竟有如此俊雅的男子!

“不知雅君子用何詩自比?”司徒公子笑語戲道。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那名男子站在風荷之中,漫不經心道。

荷風拂起他墨染的發絲,拂動那月色的衣袖,他猶如風中歸去一般,然而那腳步卻絲毫未動,恰如那風中柔韌的竹。

晴天不相信地瞪大了眼,她仔細地辨認了一遍又一遍,那位人人稱道的雅君子正是多日前呆在廚房裏不喜露面的夭桃啊!

他漫不經心地背着詩,卻趁大家不注意,突然給她飛了個媚眼兒,吓得她差點從石船上栽下去。

說是媚眼啦,其實是在瞪她吧,或者是在威脅她?人長得好看,威脅人也像是在勾引人啦!啊啊啊,那個妖孽!

晴天以手捂臉,連連後退,不再看他。

“好詩!好比!”司徒贊道。

“風荷莊主,那名歌姬可否一觀?”衆人七嘴八舌地請求道。

“不是著名歌姬,只是一名普通的樂師,可惜外人不知,以訛傳訛罷了。”風荷莊主溫雅地解釋道。

“我們想看看啊!”衆人起哄。

“也好,只要有人猜對彈琴人是誰,我就将她送與此人。”風荷搖着折扇,溫文爾雅。

“好啊好啊!”衆人大喜。

風荷打了個手勢。船上的布幔全都撩起。卻見船上有五名風情各異的女子,一名女子坐在琴旁,見有人看來,便微微一笑,猶如風過水面的清麗。

“是她,就是她啦!”有人用手指着喊道。

還有一名女子側坐在桌前,手捧書卷,明豔動人。

“是看書的女子。”有人不禁猜道。

另有一名紅衣黑發女子,手握皮鞭,不斷地摩挲,聽到有人說是她,便回過頭,嬌豔地一笑。

還有一名女子坐在船邊玩水,活潑嬌憨。又有人嚷着說是她。

最後一名女子背對着衆人,目光悠遠,不知道在看什麽。

“是她!”白傲雪脫口而出道。

“哦?願聞詳情。”風荷命人端來清茶,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說道。

衆人紛紛伸長了脖頸,豎起了耳朵,想聽到那詳盡的理由。

白傲雪卻站在那裏,沉思了半天,恍惚道:

“感覺像。”

好強大啊,三個字打發掉了!

衆人紛紛洩氣。

“确實是那名只能看到背影的女子。只要誰能說出理由,我願以樂師相贈。”風荷慢悠悠道,“寧姑娘和司徒公子剛才一言未發,不知有何推斷?”

“玩水的女子天真爛漫,而琴聲如歌如訴,滿含情意,卻又悠遠飄渺,不會是她所彈。手撫長鞭的女子,眼露愛意,可見性格強悍,不會談出婉約的琴音。至于剩下的三位,我就不好分辨了。”寧姑娘坦率道。

“那為何選擇那兩位姑娘的居多,選擇這位姑娘的僅有一位?”風荷疑惑地問道。

寧姑娘繼續大方地解說,她擅長與各種人打交道,倒是說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

“剩下的三位女子,看書的女子氣度高華,坐在琴旁的女子容貌清麗,背轉身的女子卻容顏未知。自古英雄愛慕美人,當然是選前兩者了。不知為何,白公子卻獨獨選的她。”

衆人紛紛點頭,覺得寧姑娘真是明察秋毫、善解人意、善良大方,誰娶到她,真是八百輩子的福氣。

“哦,寧姑娘是因為謹慎未選,那司徒公子卻為何不選?”風荷搖着折扇,悠然地問道。

“我知道彈琴者是她,不選是怕唐突了佳人。看她的背影,很像是我認識的一位故人。”司徒公子解釋道。

“願聽詳情!”風荷追問道。

“女人都很愛惜自己的手,善彈琴人的手只有左手無名指和大指處稍有些薄繭。而坐在琴旁的女子,她的右手太粗糙了。而讀書的女子,她看的那本書,我正好看過,是個沉重的故事,她已經讀到了一半,且沉迷其中,那她剛剛絕不會彈出輕靈的琴聲。”司徒公子道。

“佩服佩服!”風荷輕輕地拍手,笑道,“這是我來平京的途中偶遇的樂師,她平生最想求一知己,有緣千裏來相會,願有緣人好好珍惜!”

這時候,那名女子轉過身來——在她轉身之前,衆人都看着她窈窕的背影,想讓她轉身,卻又怕轉過身後的相貌太過普通,摧毀了美好的想象,畢竟是能彈出那麽美好的琴聲的人啊——當她真的轉過身來,所有人都驚呆了,那四名美人兒各擅勝場,或清麗,或明豔,或刁蠻,或嬌美,無論是哪一個,都不及她的一根頭發絲。人們呆呆地看着她美麗的容顏,男人忘記了□□,女人忘記了嫉妒,只覺得曾經在夢中見到過她,在小時候父母講的睡前故事裏,那幻想中的最美好、最妍麗的仙女就是她!

她舉步行來,如夢似幻,若禦風而來。

風荷優雅地伸出手,将她小心地扶到岸上。衆人這才揉揉眼睛,相信了這不是一個夢,這位天仙般的女子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就交給你了,好好對她。”風荷溫言說道。

“好,好的。”司徒猶如做夢一般答應。

“我是睡蓮。”她說,聲音動聽,若珠玉相擊。

睡蓮,被稱為水中的女神,花語是“潔淨”。

睡蓮——傳說中為愛而生的女子,注定了要在不完美的現實中,歷經磨難,找尋她前世今生的愛。

女子優美地對衆人施禮,衆人紛紛還禮不疊。

有那麽一刻,那名美麗的女子深情地望向那位孤傲的男子,然而,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那麽絕望!就像精衛鳥兒銜着樹枝,望着那将要填充的無窮無盡的汪洋大海!也許一輩子都填不滿!

衆人設宴而飲,席間,晴天想靜悄悄地回去,路上正巧被風荷逮了個正着。

“你并不合群,他們都排斥你,即使這樣你都勉力跟随,為什麽呢?”在走廊裏,風荷堵在盡頭,在夏風裏輕搖折扇,輕聲問道。

“不關你的事!”晴天戒備道。

“哦,是因為——司徒朗,你喜歡他。”他悠然說着別人的愛戀,與自己毫不相幹。

晴天更加戒備。

“累了你可以離開!我只是聽了你的對子,覺得有意思。”他輕輕笑道。那笑容在湖邊樹木的陰影裏豔麗、妖冶得似水藻,“這一次,我不殺你。”

他讓開路,她大步地離去。

“小心你的命!不要提夭桃,說了也不會有人信!”風中傳來他的微語。

好吧,她不會說的。

路上,晴天想起了自己對的對子:是是非非黑與白,真真假假反和正。

然後,她沉默。這些日子,她在司徒府裏被弄糊塗了,黑白正反,是非對錯,哪裏真說得清!

——司徒朗,你喜歡他。

沒錯,洛晴天喜歡司徒朗,人們幾乎全知道。因為她從未隐瞞過這一點。

她大大方方地跟随他出入各種公共場合;她會一整天待在廚房,學做他最愛吃的菜,最愛吃的點心;她甚至笨拙地拿起針線,向年老的婦人誠心地請教,想要為他做一雙鞋。

她就像線上的風筝,始終圍繞着司徒朗飛翔,他的一舉一動,她都會細細揣摩,他的每一句話,她都會認真聽從。

洛晴天配不上司徒朗,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除了傻瓜洛晴天。

司徒公子不僅僅是後起之秀,青年中的翹楚,他還是武林盟主的兒子,司徒府的未來繼承者。而洛晴天只不過是一個被司徒公子好心地從無歸城外的雪山上救回來的身世不明的小丫頭。

究竟是怎麽愛上的,她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在這個世界裏,處處都是陌生人,她,迷失在陌路!然後,他出現了!如旭日般明亮地熱烈地出現在她面前!整個世界都因為他鮮明起來!

因為他,這個世界才真實,所以,她控制不住自己去愛她!

她那麽笨拙地愛着他,幾乎不記得女孩子的羞澀,不知道一點躲藏。就那樣直白地愛着他。

至于以後,誰知道呢?至少此刻,她因為自己的愛而獲得圓滿,苦也好,澀也好,她知道自己還活着,很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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