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挨打後
? 莊子雲: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
陳所聞歌:不放綠樽空,不厭青山眺,任疎狂白發蕭騷,好将大夢閑中覺,倚杖掀髯笑。
晴天每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除了吃些東西,還會念念有詞,自言自語。
她默默地念道: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可惜,她只默念到此處,就定不住心神,昏了過去。
晴天再次醒來,喝了些涼粥,繼續默誦:
“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
萬籁此俱寂,但餘鐘磬音。”
她也沒有想到,在她支撐不住的時候,是那些浮現在她腦海裏的美麗詩句,安慰着她,支撐着她的心。
即使被困于此,劇痛加身,哪怕死于此地,她的心卻是無所阻礙的!
就像有段名言說道:“樹蔭下,一卷詩,一壺酒,一籃面包,荒野呀,亦是天堂。”
那些被關在小屋子裏的人,有的死了,還有些女人瘋了。過了幾天,統領仆役們的管家看見晴天醒了過來,眼睛清明,就将她丢回了她初來梧桐宮時的住所。
——就算是一個仆役也容不得浪費,梧桐宮裏的下人一向是很缺乏啊很缺乏!
前一段日子,柔兒和晴天一起住,她們經常分吃東西,開玩笑,夜裏還做伴壯着膽子去廁所。柔兒是個娴靜的姑娘,頭發柔順,性格溫和。自從晴天走了,她就繼續老老實實地掃地,閑了,就認認真真地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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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柔兒見了血淋淋、慘兮兮的晴天,大吃一驚,什麽話都沒有說,趕緊扶她到床上,打了一盆溫水,給她擦洗,上藥,換衣。晴天被打的地方,布片和血痂都連在了一起。柔兒眼眶都憋得紅了,她忍着淚,一點一點地用剪刀撕開血痂,把那些布片線頭用針挑出來。又是一次鮮血淋漓!
“你忍着點兒!”柔兒顫聲道。
“沒事,你下手弄吧,我不疼!”晴天趴在床上,咬着被單道。
——大不了再狠勁兒疼上一次!
柔兒越發難受,等到收拾完了,去院裏潑那盆血水時,她終于還是忍不住,找了一個偏僻的地兒,趴在梧桐樹上大哭了一場。
“今兒劉廚娘又打聽你了,還多分給我們一勺肉湯,讓你好好養養。”柔兒幹完活,端着飯回來,眉開眼笑道,“哎,你經常在嘴邊兒念什麽吶?”
“我在背詩。”晴天見了那碗香噴噴的肉湯,也高興地裂開嘴笑。
“背詩?你背來我聽聽!”柔兒好奇道。
晴天也不推辭。
“有一首詩裏,有我們倆個的名字哦!”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晴天背完又解釋了一遍。
柔兒想了想,說道:
“我小時候坐在樹蔭下小溪旁,看見弟弟去捉蜻蜓,荷花開得特別漂亮!就跟詩裏的一樣。我們吃飯吧!”
“好。”
——很美,是吧!只要想想,這世上有這麽美的東西,怎麽舍得死呢!晴天在心裏說道。
夜裏閑着無事,柔兒就讓晴天給她背詩,她覺得晴天很有本事,懂那麽多很美很好的東西!
“前面的我聽得懂,後面的不懂。”柔兒道。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我來解釋給你聽哦!”晴天笑道,“它說的是:清晨,太陽出來了,在高大林木的遮蔽下,古寺依然沉睡在幽暗中。重重花木掩映着彎彎的小路,來到禪房,更覺幽靜。山光使野鳥怡然自得,潭影使人心中的俗念消除淨盡。悠長的鐘磬聲,在萬籁俱寂之中帶來深遠的禪意,使人的心靈愈加沉靜。”
“很美!”柔兒說。
“嗯。”
晴天被分配了一些針線活兒,給下人們縫制衣物。有空閑的時候,晴天開始耐心地向柔兒學繡花。她先是用白粉在手帕上描了花樣,然後用平針一針一針地繡,最後繡出來了,是朵粗糙的花兒的模樣,心裏一陣兒甜,想再接再厲。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能下地幹活,被分配到外院兒,繼續掃地。
而這一次,她又很不幸地遇見了她不想遇見的人。
天色晦暗,大雪紛飛,晴天捧着掃帚掃雪,時不時地将凍紅的雙手湊到嘴邊呵氣。
這時候,一位來梧桐宮做客的公子翩翩行來,他披着白色大氅,墨發飛揚,薄唇輕抿,美目潋滟。他在風雪中行來,永遠的白衣墨發啊,卻是一幅寥寥幾筆卻極具神韻的水墨畫!而他,就是畫中的精靈,讓人見而生豔卻永遠捕捉不到的精靈!
他溫文爾雅,笑容柔和,一舉手一投足無不優美尊貴,就像天生就是被人精心侍候的貴族一般。
如此的優雅、貴氣啊,一路上,不斷地有人上前奉承讨好,還有頗具姿色的女子盡量不露痕跡地前來勾引他,想趁此機會飛上高枝,脫離梧桐宮!
晴天卻對他的德行心知肚明:在櫻桃這裏,死了也就了了;若是不幸被他看上,到了他手中,恐怕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吧!
夭桃踩着雪,飄逸地走到她面前。
晴天知道,他可以是風荷,也可以是夭桃。晴天更清楚地知道,剛才他是風荷,而此刻,卻是夭桃。
他桃花目微彎,薄唇微挑,在漫天飛舞的雪花中,露出一個清冷的淡笑。那笑容如春花,似明月,一綻顏,便極清、極媚。
他潔淨的如月中仙人般,高傲的問道:
“幾個月前,你牽着司徒府,連着蜀山幫派,錢財不愁,權勢到了頂!現在,你卻一無所有,淪為賤仆!聽說司徒朗懸賞千金尋你的蹤跡,如今,你可後悔?你這般悲慘地活着,還不如去死吧!”
晴天平靜道:
“我從不為過去而後悔!就算我失去所有,只要我活着,哪怕活着一天,不管身處何地,我都能重新開始!”
“那我,拭目以待!”他慢慢說道,含情的美目似笑非笑,與她擦肩而過。
寒風越發凜冽,将雪花吹到了晴天的脖子裏,晴天打了個冷顫,趕緊繼續掃雪。
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別的冷,都冷到了骨頭縫裏,好像将她一生的寒冷都縮到了這兒!晚上,她蜷縮在被子裏,在夢裏瑟瑟發抖。
她似乎要回家去,可是又模糊地知道沒有任何地方可去,因為她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家裏也沒有人等她。她孤身一人走着,走遍千山萬水,即使再熱鬧的人流裏,她走到哪兒,也都是一個人……
“我有家的,”她在夢裏喃喃道,“我自己也是一個家……我在哪兒,哪兒就是家……”
那一天,晴天掃完一遍雪,搓搓凍得通紅的手,想一路小跑着回屋裏去,卻被兇狠的十公子,攔住了去路。這個月,十公子又暗殺了櫻桃一次,想讓她探路,去看看櫻桃究竟有沒有死!
晴天無奈之下拎着食盒,來到大殿前,她謹慎地敲了敲門,叫道:
“宮主。”
大殿裏寂靜無聲。
她回頭看了一眼,十公子給她做了一個推門的手勢。
“宮主,我進來了!”她說。
她慢慢地推開門,邁步進去。突然,那兩扇門被兩股勁力一推,“啪”地一聲合攏。
她緊張地縮了縮脖子。随後,她看見了一身紫衣的櫻桃卧在地上,頭發淩亂,姿勢古怪,甚是狼狽。
她如往常一樣盛了一碗飯,夾好菜,端了過去。
“宮主,用些飯吧!”她說。
那碗“啪”地摔在地上,他的手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她看見了他那雙狠厲、冰冷的眸子,就像她以前看見過的那頭狼,掙命一般,一擊必殺,絕不留情!
她覺得她就要暈厥過去了,在那之前,掐住她的那雙手力道松了,她掰開他的手,拼命地咳嗽,大口地喘着氣。
然後,她發現他暈了過去。他的紫衣黏糊糊的地方,她用手捏了一下,發現是血。
在他毫無力量的此刻,她真想拿個瓶子砸死他!這個變态!這個妖人!自從認識他,她瀕死的次數是如此的多!
等等,她必須先冷靜下來!
外面還有十公子等着她回禀,她必須馬上判斷出是殺他,還是保他!為了自己這條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小命!
十公子和櫻桃,究竟要選哪一個?那麽陰狠的眸子,都是一樣的貨色,不是嗎?
晴天迅速地收拾好食盒拎了出去。
“宮主沒有胃口,不想吃飯,發脾氣摔了碗,說換幾道清淡的菜色。”她神色平常道。
十公子猶疑地看了看她,又看向那座宮殿。他不敢确定,宮主受了重傷,還是假裝重傷!更何況,在兩人交手時,他本人倒是真真切切地被重傷了。
也許,這個差點被宮主打死、滿心記恨宮主的侍女根本沒有膽子在他面前撒謊!
他考慮了片刻,雖然還是有些懷疑,最終還是沒敢冒然闖進去。他用手撫了撫胸口,轉身離開了。
晴天拎着新的食盒再次走進梧桐宮。櫻桃還在昏迷中,血慢慢地流着。
她沉默了片刻,在心裏嘆了一口氣。既然選擇了他,就不要任他流血過多而死。她在抽屜裏找出了金瘡藥,扒開了他的衣服,開始為他包紮。
那一刻,她吃驚地看到,那個少年瘦弱的身體上,怎麽有那麽多的傷痕啊!
她撥出一些飯菜,做出有人動過的假象,将食盒放在了大殿外。
晚上,晴天終于将他從地毯上拖到了床上。她在卧室裏點起蠟燭,做出往常睡覺前的假象。
他發燒了。她一邊在心裏憤憤地罵着他,一邊用濕帕子放在他的額頭上。
于是,他在深夜裏醒來時,看見了她坐在燈下打着盹兒守候的模樣。那一刻,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你還在這兒!你沒有背叛我!”他歡喜的聲音低低地說。
沒有人知道,他在昏過去之前松開手時是怎麽想的!是真的沒有了力氣?還是想在這殘酷的世間最後賭一次,用命賭一次?
“吃點東西吧!”晴天板着臉,端來還溫在爐子上的飯菜說道。
“你喂我!”櫻桃執拗地要求道。
她喂他吃飯的時候,他一直盯着她看,臉慢慢地紅了起來。
對比起櫻桃滿心的歡喜,晴天的心卻冷靜的可怕。
因為她在心裏發誓,再不敢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這樣一個喜怒無常之人。
他用了飯,精神有些不濟。他從一個暗格裏拿出一瓶好藥,讓晴天幫他又包紮了一次傷口,笑嘻嘻道:
“我們睡吧!”
晴天添了炭,熄了燈,端着一只小蠟燭,向外間走去。
櫻桃在搖曳的光線裏躊躇了一下,脫口說道:
“你在這兒睡!”
“哦。”晴天并未反抗,只慢吞吞地去外間拿來被褥,鋪在了地上。
“床足夠大。”他的臉躲在陰影裏,說道。
“我怕礙着宮主的傷口。”晴天面無表情道。
“你……不樂意?”昏暗的光線裏,他的聲音甚至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奴婢不敢。”晴天說。
他們兩個人隔得很遠,躺在了那張大床上。漸漸地,櫻桃又發起燒來,牙齒冷的“咯咯”作響。他縮成了一團,就像小孩子在母胎裏那樣蜷着,據說,那是極沒有安全感的人的睡姿。他不由地向溫暖源那裏靠攏,最後,他緊緊地摟住她,如小孩子一般呓語道:
“娘……”
晴天被驚醒了,她本來想狠狠地推開他,聽到那個字,卻莫名地僵住,心裏發酸,動也沒動一下。
月光清冷地照在雪地上,大風呼嘯而過,究竟是誰的心,在冬夜裏,孤寂而又荒涼!
不得不說,年輕人的恢複能力就是好!
第二日,櫻桃的燒退了,他睜開眼睛時,已經神采奕奕了。
敲門聲響起,晴天等到殿外的腳步聲消失後,就将食盒拎了進來。
“我先去書房。”櫻桃高興地看着她說。
書房的牆上,挂着那張她玩笑時畫的九九消寒圖,圖上的塗鴉一日未缺。
她茫然地磨着墨,告訴自己,這并不代表什麽。小孩子的興趣從來就是說來就來,說去就去。她将那張圖從牆上取下,鋪平在桌子上。櫻桃認真地拿起筆,塗掉了一個格子。
“好了,我們去吃飯。”他雀躍道。
而她,仍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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