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桃花錯

? 春風暖，柳嫩黃，草新綠，池塘波無痕。

晴天被一名進退有度的俊俏丫環領進門來，轉過假山、走廊、池塘、宮殿，來到臨水軒前。

一名白衣男子正在憑窗獨飲，只一個朦胧的背影，就清新如雪，優雅似蓮，引人遐想，堪描堪畫。

綠紗窗半開，不知何處傳來婉轉的琴音歌聲，那歌聲帶着些微的惆悵，在空氣中微微嘆息。

那歌詞是：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

初識謝娘時。

水堂西面畫簾垂，

攜手暗相期。

惆悵曉莺殘月，相別，

從此隔音塵。

如今俱是異鄉人，

相見更無因。

那俊逸的白衣男子聽完了歌，飲一杯酒，攬一縷墨發，懶懶地回轉身形，側卧在榻上，雅致若蓮，妖嬈若桃，一雙美目似挑未挑，似笑非笑，且怒且嗔道：

“我在此等了你五十三天！你是再也拖延不起才來的吧，我這裏難道是龍潭虎穴？”

“比龍潭虎穴好些！”晴天自動自發地坐在一處藤椅上，吐出一口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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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是吊着一口氣走過來的，她猶豫，她不解，她害怕，那個在她重傷伸手求助時卻不屑一顧超凡脫俗地幹脆走掉的白衣背影，她真的是刻骨銘心啊！

他一向是随性殺人、生死不拘的主兒，不知道哪裏冒犯了他就會屍骨無存！

所以，她是真的猜不出他那些出乎意料的舉動意欲何為，她不懂，亦不想懂。

丫環上了茶和點心，靜悄悄地退了下去。

——反正來都來了，再緊張再害怕又怎麽樣？伸頭縮頭都是一刀！

晴天想明白了，正好也有些口渴，就随意地喝茶配點心吃。

夭桃瞥了她一眼，抿唇一笑，慢悠悠道：

“你還記得百花鎮麽？”

“嗯。”晴天點頭。不就是蜀山腳下種了許多牡丹花的鎮子麽，當然記得啦！随之記起的還有一些黯淡的往事，她的眸子暗了下來。

“百花鎮就是以牡丹花為陣法，曾經誅殺過一位大魔頭的百草門的基業。”夭桃緩緩地講述道。

“唔。”晴天胡亂地點點頭。怪不得那裏的牡丹花開得極盛，怪不得那位老鎮長通曉迷藥迷霧。

“鎮上有一位姓張的青年，父母早逝，留給他一個肉鋪的店面謀生。有一天，他喝了點酒，不經意地發現櫃臺的下面有條密道，他一時好奇，就鑽了進去，等到露出頭時，卻看到滿目的鮮血，是他暗自愛慕的劉寡婦及其兒子被殺死的現場。他來不及反應，就被門外闖入的鎮民們誤認為是兇手。他百口莫辯，只好逃了出來。”夭桃不疾不徐地講道。

“那真正的兇手是誰？”晴天急忙問道。

“也許是個貪財好色的過路人，也許是劉當家的以前的仇人，并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也并不是所有的命案都能水落石出。沒有人知道真相，那張姓青年也僅僅知道自己是無辜的。”夭桃微微一笑，說道，“他就是無歸城賣肉的張伯。”

晴天震驚得有些傻眼了。

“未央宮的宮規你可知曉？”夭桃挑眉問道。

“世間的一切罪人，在未央宮無罪。”晴天機械地說道。

“所以，他逃過百草門的重重追殺，來到了未央宮。”夭桃為這件往事一句話收尾。

那些被冤枉時的委屈，那些被追殺被重傷時的痛楚，歷盡艱險來到未央宮，也不過是想清清白白地有個能喘息之地，能夠，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夜如何其？夜未央。

這世間的冤假錯案又何止這一樁！正是那夜色，可以給他們最後的庇護，世間的所有罪人，在未央宮無罪！

晴天再一次震驚了！

她心中如海潮般翻湧，她像是頭一次看清這黑暗的王國，她無意間掀起了幕布的一角，她開始看到某些真相，某些與傳言中不同的真相。

她像是擁有無數個碎片，她開始無意識地拼接，她甚至有些惶恐，因為她不知道當她拼接完整時，她看到的全部是什麽！

夭桃在一旁挑起唇角，他微笑着看她慌亂，看她震驚，看她惶恐。

——既然已經參與了進來，就只有繼續走下去，哪怕是如同站在雪山頂上一般，一跤滑下去，也沒有任何人能讓你停止，就連你自己都不能阻止，因為，我，不允許！

“等等！”晴天向宮門走去時，有一名少女在她的身後冷聲道。

“有事嗎？”晴天停下腳步，轉頭問道。

“洛晴天，你真的以為，你好運到每次都會遇到貴人，救你逃出生天？”那名纖細的少女微諷地說道。

“什麽意思？”晴天神色一頓，緩慢的聲音問道。

“是我，扮作了農家女，告訴司徒朗什麽時間在哪裏容易采到雪蓮花。是我，扮作酒家女，無意中告訴一位尋人的旅人，似乎見過你這種模樣的女子，在哪個方向出現過。”少女聲音穩穩地說道，神情裏卻有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

“為什麽？”晴天抓緊了自己的袖子，竭力鎮定地問道。但那聲音裏的顫抖還是暴露了她已經猜到了某種真相。

“為什麽？呵呵呵，”少女卻掩住唇，低沉地笑了起來，她激動得聲音都有些沙啞了，“你是在問我為什麽幫你？還是在問為什麽宮主會吩咐我幫你？”

“不，我是問，你為什麽會告訴我這些話！”晴天低聲道。

“因為，因為宮主就要死了！宮主為了讓你活下來，不惜違抗王的命令，偷偷地設局，只為了讓你能在雪山上遇見司徒朗！宮主為了讓你能活下來，将他自己争奪王儲的墜子給了你！宮主為了能讓你活下來，不惜冒着通敵的罪名派我去接近白道的大俠青竹！

“而你，卻只顧着害怕他！他為你暗中做了那麽多事，你卻一件都不知道！他一直都盼着你來，他等了那麽多天，你卻一直拖到現在！我不知道他心裏在盼什麽，如果心裏的盼頭沒了，如果心裏的勁兒松了，那他就熬不過這個春天，他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他只是不愛說話，他是個好人！若不是他在柳春院裏救我，我早就死了！他不說，莫非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懂麽？他在盼着你什麽？你給他呀！你讓他活下來，我求求你！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若是他死了，我就殺了你陪葬！”那名少女一邊憤怒地指責她，一邊淚流滿面。

晴天呆呆地看着她，只是不能言語。

斜陽向晚，彩霞滿天。

晴天神情恍惚地向外走去。她一直都怕夭桃，所以，她不敢在他的地盤上留宿。然而現在，這種想法卻被猛地推翻了！原來，她認為還算有些交情的櫻桃會在失手間殺了她，而一直絕情絕義的夭桃，卻在想盡一切辦法救她的命！

夭桃，夭桃，為什麽會那麽做？

為了她這個不算熟悉的人，默默地付出，獨自做了那麽多！

他就要死了嗎？

他為什麽會死！

她回想起今日他喝酒時蒼白的唇，她驀然想起有一天夜裏他病得那麽奇怪，她不知不覺地坐在地上，從懷裏掏出一本張伯扔給她的破舊的書，迫不及待地翻了起來，然後，她的嘴唇有些發抖，書“啪”地摔落在地上。

是誰？是誰那麽恨他，給他下了那陰狠的沒有解藥的毒？

她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宮門，在拐角處，有一個安全的強大的人，默默地等着她。

她抓住他的袖子，仰頭看着他，那時候，她不知道她是想哭，還是想笑！她只知道，在最後，那個人将她摟在了懷裏。她終于能夠将她的臉埋進他的衣服裏。

——世界黑了。

那麽溫暖，那麽安全。

她終于可以不用再倉皇地逃跑，她可以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只休息那麽一會兒，什麽都不用想，什麽都不用負責，不用愧疚，不用看清楚真相！

“臨水宮宮主是什麽來路？”

“聽說是個孤兒！”

“不，是被父母賣了，據說小時候家裏窮。”

“然後呢？”

“被轉手了幾次，最後流落到小倌館。”

“繼續說！”

“他忍不了，殺了人，被貴人贖了出去。”

“後來呢！”

“他被送給了風荷莊主，幾年後，殺了他，取而代之。”

“然後！”

“女王親口封他為臨水宮宮主。”

這就是她暗自打聽用錢買來的消息，每一句話都那麽的令人心酸！

不能想，一想心就會痛！

也只有風荷莊主，才有能力找到這樣陰狠的毒！

桃花開了，初時，一朵兩朵，粉粉白白，嬌嬌怯怯，開到盛時，花綻一樹，卻又燦然妖嬈，灼灼其華。

花開正盛時，晴天再次登門。

這一次見面，夭桃就站在桃花樹下，白衣墨發，美目流轉，只微微一笑，便映得花朵黯然失色，而那站在花間的人兒卻如山中煙岚般風流雅致！

她忽然記起了初遇他時的情景：他似乎是從一幅山水畫卷裏走來，墨氣氤氲，只黑白兩色，卻渲染盡了所有的山水，整個的世界！而他就是那個精靈，畫的精靈，山水的精靈，漂亮的精靈！

白與黑，風荷與夭桃，他就像站在光明與黑暗的分界線上，善與惡，光與暗，如同天堂和地獄，将他的心拉扯着，而他就在那道縫隙裏掙紮，用最美的容顏，最安詳的姿态，無聲地掙紮。

即使知道最後還是争不過命運翻雲覆雨的手，卻還是無望地要争些什麽嗎？

她突然懂得了梧桐宮裏他暢快的大笑，她突然懂得了他袖手旁觀時的決絕遠走，她突然懂得了他掙紮時的痛苦與堅持，他在花開時笑容的燦爛與寂寞。

“你中了毒。”她說，“每年桃花開時就會毒發，名叫‘桃花錯’。你全身會痛到極點，一日痛過一日，在那最後一夜，全身無力，功力盡失，如同陷身于火海、冰窖，多少人熬不過去會死，而你，硬生生忍住那痛，活了下來。”

他站在桃花樹下彎唇而笑，恍如那毒發身痛的是他人一般。

——怪不得那年春天，他不愛說話，不喜動，不喜見人！

晴天的心如同被刀剜了一般，一陣又一陣地痛着。

“雪山那麽大，你告誡我不要往山下走，山下有野狼，是因為你知道向上走，就會遇見采雪蓮花的司徒朗吧！能提前知道他的方位，再帶我去最容易遇見他的地方，那就是你留給我的生路！”晴天緩緩說道。

他在桃花樹下含笑不語。

就是這個人，曾一針見血地指出：司徒朗，你喜歡他！

就是這個人，在蜀山上清冷地說道：你不要喜歡他，他又不喜歡你！

還是這個人，曾經用嘲弄的口吻擔心地說道：喂，你不會蠢到像話本裏那樣，一有危險就為他擋刀擋槍擋劍吧！

她的眼眶有些發熱，就是這個人，他一直在擔心她！可是他的擔心，隐藏在所有的面具之後，連她也沒有看懂。

“在分叉口，你放我下馬，是因為你知道，青竹在找我，朝這個方向找我！”晴天用肯定的口吻說道。

他在桃花樹下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沒錯，他是知道，在青竹進入黑暗之地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他的所有動向。

“那麽，那次袖手遠走呢，是不是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死掉，即使你不搭把手，我也不會死掉？”晴天隐隐有些激動地問道。

“那重要嗎？”他疑惑地問。

她狂亂地點頭。

“我知道，他們總會定期去那兒尋回一些眼睛清明的人，畢竟，那裏的奴仆很缺乏。”他輕聲說道。

晴天忽然落下淚來，連心中的結、最大的誤會都解開了，是的，她一直都誤會他了！當一部分碎片拼接完整，她忽然明白了他對她的态度。她知道他要她活着，她知道了他不會殺死她，足夠了！

——那份心意是真的，只是因為沒有明明白白擺出來讓人知道，莫非就任人忽略，任由人糟蹋麽？

“對不起！”她喃喃道，為自己以前輕率的态度和擅自揣測他險惡的用心。

“沒關系。”他眨眨眼，微笑。

……

“你想離開嗎？我可以幫你。”他曾那麽說着，他的話裏帶着清冷的雪意。

“哈哈哈！”他大笑起來，身體在笑聲中顫抖，桃花眼無意中一勾，能将人勾了魂去。就像是壓抑了那麽久的人，突然有什麽觸動了他一般，讓他瞬間癫狂，忘了平日的形象！

……

是因為在大笑着，看相似的另一個人拼盡全力掙紮着想拼過命運麽？

他們是那麽的相似啊！

她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活下來，而他一年又一年地掙紮着活過來！

“你拼命地活下來，是為了什麽？”晴天不由得問道。

“你呢？”他含笑反問。

“我是為了看盡天下的美景，吃盡天下的美食！”晴天理直氣壯道。

他輕聲地笑，如桃花春風般醉人，說道：

“我一直都堅信，只要我活下來，總有一天會看到奇跡！”

——而我，真的見到了，是你，洛晴天。

——這世間的人看我，或貪婪，或憐憫，或無情，或恐懼，只有你，看向我的眼神裏滿是贊嘆，沒有任何醜陋貪心的欲望，僅僅是贊嘆，就像是看見了一株漂亮的花，或者一頭美麗的獸。

——我喜歡那種眼神，幹淨，透徹，清亮，呆愣愣地看向我，就像夏日的那抹蔚藍的天空，又像冬日的風吹起的初雪。

奇跡是什麽？

奇跡就是心裏面那個一直哭一直哭的小孩子，坐在肮髒的泥裏，擡起頭，忽然看見了明亮的星辰！

奇跡就是，他染了血，佝偻着身體，獨自在雪地裏艱難地行走，然後，他遇見了一個人，他就在那個人那麽幹淨的一個眼神中，忽然肯定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可以真心地笑，擦幹淨手，伸展開身體，挺直腰背，他可以在天空下自由地飛翔！

無關其他！

雲霞一般的桃花樹下，白衣男子伸手拔下一根自己的頭發，遞了過去，笑得傾國傾城：

“只要我活着，我會跟随于你！”

桃花錯！

幸好沒有步步錯！

如果她一直誤會他，誤會到他死去她才醒悟，那她會羞愧地撞死在他墓前吧！

——他在有意無意間救了她的命，他在有意無意間指引了她的方向。

桃花錯！

每一年，他都是很痛的吧！痛不欲生，然後掙紮着活下來，只是固執地想要見證生命裏的奇跡！

“我會治好你！”晴天握緊了拳頭，發誓一般說道，“在用藥方面，我可是天才哦！”

“好，我等着。”夭桃在桃花樹下真心地笑，美得難描難畫，如同傳說中的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