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五年後。

又是一周周一，十一月的天氣，濱海的暑熱已經降下去，小朋友們開始穿上薄長袖和長褲。

心語雙語國際幼兒園大門外，負責值班的老師給進入園區的小朋友們噴上消毒洗手液，叮囑他們反複搓洗手掌。

“爸爸今晚會回家嗎？”頭戴小貝雷R帽的五歲小朋友，長着一張可愛帥氣的臉，白雪般的奶白肌膚在陽光下泛着光，此時正不舍的抱着自己爸爸的脖子不肯松手。

時顏揉揉他的臉，“今天有個飯局，不能回家。沐沐在家要照顧好姥姥和姥爺，有什麽事就用智能手表給爸爸打電話，好嗎？”

時慕嘟着嘴不高興的點頭，“好吧。爸爸不在家，沐沐就是家裏的男子漢，我會負責照顧好姥姥姥爺的。”

“乖！”親了一口可愛乖巧的兒子，時顏起身牽着他走到學校門口，交給老師。

幼兒園老師不自覺的擡手摸了摸鬓發，不着痕跡的拉了拉身上的可愛卡通圍裙，露出最燦爛的微笑向時顏父子問候，“早上好，時先生，送小沐沐來上學啊。”

時慕偷偷翻了個白眼，哼，我爸爸才看不上你們呢！爸爸是我的！

嘴上卻是跟抹了蜜糖一樣的甜蜜乖巧，“goodmorning，Ms Lee。”

手裏拽緊爸爸的衣服下擺，再次仰頭看爸爸，紅着眼睛揮手，“爸爸再見。”

時顏點頭，看着他張開手掌接住老師噴給他的消毒免洗洗手液，等他洗幹淨手後走進學校才轉身上車。

今天要去晶華開研讨會，對項目初期啓動的進度進行彙報。

從幼兒園出來，主幹道上有些堵車，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導航，前面的交通都不太順暢，于是又擡腕看了一眼手表，還有一個小時，應該不會遲到。

這個投資金額高達十個億的項目，想不到會被名不見經傳的“嘉實科技有限公司”分到一杯羹，着實讓行業內的人大跌眼鏡。

那麽多人在盯着，随時準備取而代之，所以嘉實一定要做到最好才行。

Advertisement

今天的彙報嘉實不是重頭，但也不能讓人小看了。

然而交通的擁堵情況比預計的更嚴重，本來就是提前了半個小時出門的，誰知道還是沒能趕上時間。

任芳在電話裏急得上火，就差沒給他派架直升飛機過來。

到晶華總部大樓後，任芳抱着手在大廳來回走，看到他，立刻趕過來，“哎喲，我的爺，你可到了。宏升，新業那兩家公司都提前上去準備了，就差咱們，趕緊的，今天聽說大老板回來，要來聽彙報。”

時顏點頭，安撫她，“你別急，越急越錯，報告我周末反複做了演示，不會出問題。”

兩人一起走進電梯，電梯小姐幫忙按下樓層後站在一旁偷看時顏。

“你做事我當然是放心的，但是這個項目咱們能拿到八千萬的投資，你好歹讓我激動激動呗。”任芳注意到電梯小姐的目光，微微皺眉，側身半遮住時顏的臉。

“你擋我前面做什麽？”時顏發現她的舉動，莫名其妙問。

任芳翻了個白眼，正好電梯到達樓層，兩人提着公文包一前一後出來，說：“我這是犧牲自我幫你擋桃花運啊，時先生，要是沒有我和小沐沐，就憑你這一路走來碎掉一地的芳心，啧啧——”

時顏搖頭，不聽她扯。

兩人直接往大會議室走，迎面看到一群黑壓壓的西裝精英肅穆走來，氣勢驚人，任芳慘叫一聲，“完蛋，要跟金主碰上了，時顏，我們快點！”

時顏看那群人來勢洶洶，氣氛緊張，心也跟着莫名提了起來。

晶華他曾經在裏面實習過四五個月，算是舊地重游，原本不怎麽緊張的。

兩人趕在晶華的代表團進入會議室前進到大會議室找到位置。

這個項目三家大公司協作，不存在競争關系，所以放在一起做彙報。

嘉實拿到的蛋糕最小，放在最後作報告，他們遲一點到，倒沒被其他公司取笑。

坐下來，剛打開電腦包，晶華的代表就陸陸續續走進來，在會議桌對面站立好。

看他們如此鄭重肅穆，對面的宏升新業和嘉實代表也不得不跟着一起站起來，整理好身上的西裝，等待最後的大老板出場。

會議室另一側的門被推開，走進來身材高大，帥氣英俊的晶華新任執行董事，身後跟着一男一女兩位秘書。

等到最後到來的人在會議桌旁坐下來，靠近他的項目最高負責人才介紹說，“這是我們的新任董事長，穆青，穆董，目前已經全面接手晶華事務，今天的項目彙報董事長将全程參與。”

簡單的人物職位介紹之後，雙方便開始了緊張有序的彙報。

不過，宏升彙報完之後的提問環節，被晶華這邊問得體無完膚，到後面宏升代表只顧得上抹額頭上的冷汗，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穆青全程沒有插話，只寫了兩張小便簽紙讓秘書遞給PMO負責人，然後自信滿滿的宏升開始血，，崩。

接下來的新業雖然有了心理準備，報告也更為慎重和詳細，還是得到一個財務報告和采購合同重新提交的結果。

新業報告完之後已經是中午一點，大家都餓得不行，穆青讓秘書定了外賣送過來，讓大家就在會議室用餐，完全沒有中斷會議的打算。

宏升和新業兩家代表一邊吃飯，一邊湊在一起确認接下來要做的補救。

時顏和任芳帶着兩個小項目經理坐在一旁根據上午晶華代表關注的重點和提問方向瘋狂改報告，只希望下午作報告時不要被晶華問到潰不成軍。

吃完飯，休息二十分鐘，會議再次開始。

穆青和晶華代表有短暫離開，會議開始前才回來。

時顏不确定自己會面臨什麽樣的窘境，只希望今天不要搞得太難堪。

整個報告過程加上提問環節兩個小時，穆青一句話都沒說，時顏也一眼都沒看過他。

出乎意料的，提問環節很溫和，完全沒有上午的咄咄逼人。

除了時顏本身報告做得完美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一次穆青沒遞小紙條，甚至提問快結束時，PMO辦公室負責人還問了他一句：“穆董有沒有要問的？”

穆青仿佛神游天外一般回過神來，“啊，沒，沒有，挺好的。繼續下一個流程吧。”

宏升和新業那邊的代表臉都綠了，這尼瑪怎麽回事啊，長得帥還有這福利？

晶華董事長本人也是一流的長相身材吧，應該不需要——

所以，英雄惜英雄？

宏升和新業的代表紛紛低頭打開手機鏡子功能看自己的臉——

接下來，是晶華代表針對今天的彙報進度進行的總結，以及下一個節點的時間表安排，對階段性，交付成果提出針對性的意見和需求。

開完會，晚上八點，整個會議室都陷入一股黑壓壓的低氣壓之中。

一整天，整整十個小時的高強度會議，時顏最後兩個小時都快撐不住了，臉色慘白，不得不借口上洗手間進行緩解。

八點鐘會議結束後，秘書通知說是董事長安排了酒席，就在隔壁五星酒店的中餐廳，犒勞諸位一整天的辛苦。

等晶華的代表全部離開會議室後，宏升新業嘉實這邊的代表才真正放松下來，一個個癱倒在椅子裏面如死灰。

任芳猛灌一口紅牛，看時顏臉色就像死人一樣，擔心問：“撐得住不？待會的酒席要不你別去了，我和小李他們去，你先回家休息。”

時顏揉着太陽穴，閉目養神，搖頭，“沒關系，休息一會兒就好。”

休息半個小時後，晶華那邊的人過來招呼人一起開車過去酒店。

在車上任芳叮囑時顏，“等會有人敬酒，你就說今天你負責開車送我們回家，不能喝。小李，麗姐，敬給時總監的酒你們要負責全部擋下來。”

“任總，好的，你放心。”

時顏沒有拒絕，明天回公司後還要對今天的報告進行梳理，召集開項目大會，他可不想明天上不了班。

想不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

穆青似乎成熟了很多。

也是，都而立之年了。

而自己，也已經二十七歲。

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已然過去近兩千個日夜。

他和穆青，就好像是，在某一個瞬間，突然決定不再愛對方，然後轉身各奔東西。

孟雲，離去五年，杳無音訊。

他們愛他，卻又不肯為他駐足，留他一人在這裏獨守孤城無人為伴。

走進酒店中餐廳，裏面有着讓人精神放松的熏香，舒緩的音樂，腳下是清澈的小水溝，裏面有閃爍的燈光，以及游走其間的足療小魚。

是中式流水宴，可以一邊享受美食，一邊享受足療。

時顏他們在服務生的指導下洗幹淨腳，到位置上坐下來。

這個的确是能讓人放松下來，而且沒有被敬酒的困擾。

潺潺流水在腳下流動，小腿上和腳背上傳來細細的酥麻感。

對面任芳和麗姐兩人舒服得直哼哼，小李也累得趴在桌子上。

時顏正打算閉上眼好好放松，宏升那邊的代表張總端着茶杯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

時顏坐在靠柱子的地方，不好往別處避讓，于是點頭致意。

“時總今天的報告令人驚豔啊，晶華那邊對你們的評價很高。”

“張總過譽。”時顏淡然一笑，寵辱不驚，等着他後面的話。

果然，張總試探着問：“你們這次的——”

“張先生，”話還沒問出口，兩人背後突然竄出來一個巨大的影子，吓得張總手一抖，回頭，看着晶華的董事長穆青端着茶杯微笑站在身後，禮貌而得體的問：“能否請讓一下，您坐了我的位置。”

“啊？！哦哦，好的，穆董您請。”張總五十多歲了，在穆青的氣勢面前也不得不變得唯唯諾諾，乖乖起身端着茶杯離開，他說得理所當然，張總也就沒反應過來，等到了新位置坐下才想起，什麽叫他的位置，不是，那位置還是他專門訂的嗎？

扭頭，看到年輕的晶華董事長在流水席邊坐下來，也沒跟旁邊低垂着眉眼的嘉實項目總監說話，然而，兩人就那麽安靜的坐着，也像一幅畫一樣，自然和美。

坐下來，将毛巾放好在腿上，穆青裝作不在意的說：“好久不見。”

扭頭看了身邊的人一眼，只見他眼睫毛在燈光下顫動，沒有什麽血色的嘴唇看起來比記憶中薄了不少，透出一種孱弱的美感，像顏色很淡的花瓣，冷淡中有着誘人的香氣。

過了一會兒，那淡粉色花瓣一般的嘴唇才微微啓動，用很輕的聲音回了一句，“好久不見。”

一瞬間，穆青再次聽到自己心髒鼓動如雷的劇烈跳動聲，就像死去五年的心髒突然之間再次活了過來，令他措手不及。

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爆炸般的情感，穆青端起茶杯低頭喝茶，目光看向別處，沒有再提起話頭。

等所有人到齊之後服務員開始安排上菜。

是個席，美食如流水一般陸陸續續上上來。

穆青一直在與公司的另外幾個老總說話，一天的會議下來，所有的人都累得人精疲力竭，宏升和新業的代表原本想強打精神給晶華這邊的人敬酒，剛舉杯便被這邊的總負責推人了回去，讓大家好好吃飯，吃完飯盡快回家陪老婆孩子，今天不講那一套虛禮。

宏升和新業的代表驚疑不定放下酒杯，暗自觀察沒什麽表示的穆青，前幾次彙報後的酒席可沒這麽輕松，看來這新上任的董事長，規矩不同以往啊。

吃完飯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都沒怎麽喝酒，三個公司的代表分別向穆青辭別後離開。

時顏和任芳排在最後。

穆青似乎沒吃飽，還坐在席位上慢吞吞喝酒，目光落在旁邊時顏留下的餐席上，只喝一點湯和吃了一點素食，其他的基本沒動。

“時先生剛才沒喝酒吧？”沒有回頭，舉着酒杯仰頭喝酒的同時問了一句正打算離開的時顏。

時顏和任芳對視一眼，停下來，“是的。”

“那等會能否麻煩時先生送我回家，今日司機請假，我又喝了酒。”

“這——”時顏微微皺眉，扭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事不關己的董秘，他像沒聽到穆青的話一樣木頭般的站着。

剛想拒絕，穆青又說了一句：“順便在路上讨論讨論嘉實與晶華深化合作的事。今天的報告，嘉實異常出彩，我和董事會的辛老都有意與嘉實展開更多其他方面的合作，不知道時先生是否有興趣？”

任芳兩眼放光，對時顏努努嘴，悄悄伸手指穆青然後在脖子上劃了一下，最後對時顏豎起大拇指。

時顏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開口說：“這是嘉實的榮幸。”

“那穆董，我們先走了哈。”任芳靠近時顏小聲說了一句：“看你的了，時總。”

時顏沒理她，規矩站在後面等穆青用完飯。

穆青呢，不慌不忙的喝完一盅酒，又要了一碗白米飯，就着快要冷掉的菜慢吞吞的吃。

董秘不耐煩的看了三次手表，耐着性子出聲問：“穆董，還有其他事嗎？我想下班了。”

穆青正裝逼裝得飛起，聞言，給結結實實吓了一跳，“诶，你還在啊。”

董秘臉色一黑，感情你老人家都忘了還有我這個大活人在？

“行吧，你回去吧。明天早上七點半到公司準備明天的早會。”随意的揮揮手，穆青老神在在繼續吃飯喝湯。

時顏側身恭敬送董秘離開，“您慢走。”

董秘頓了一下，說：“聽說你最近發展得不錯。真遺憾當年晶華沒留住你。”

時顏尴尬一笑，沒接話。

等董秘走了之後，穆青吃完飯，擦幹腳，到室內穿好鞋襪，整理好衣衫，出來，看到時顏站在一叢文竹邊，過于白皙的面龐映襯着那嬌嫩欲滴的翠色，透出一股靜谧的雅致意境，美不可言。

走過去，低聲說：“走吧。”

時顏側身等他先走了兩步之後才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坐電梯到地下停車場。

從電梯出來，穆青把車鑰匙塞給他，“開我的車吧。就在前面。”

到了停車區域，時顏打開車門，穆青鑽進副駕駛座，時顏坐好之後沒有立刻發動車，而是猶豫的看着閉目養神的男人，“穆董，請系安全帶。”

穆青緩慢睜開眼，撈起旁邊的安全帶扣上，時顏這才發動車。

開出地下停車場之後，時顏才想起來問：“您住哪裏？”

“就在前面，往前開，到了我會叫你。”穆青沒說地址，随手指前面。

已經是深夜，道路上的交通不再擁堵，不過車還是很多，時顏随着車流向前開，穆青一直沒有睜開眼睛看。

開了兩三分鐘後遇到十字路口，時顏不得不再次出聲詢問，“穆董，請問往哪邊走？”

穆青慢悠悠睜開眼，說：“繼續開，你應該知道在什麽地方不是嗎？”

時顏手一頓，若無其事打轉方向盤轉向另一個方向。

車裏再次安靜下來，似乎能聽到對方的呼吸，時顏面無表情看着前方。

“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穆青似乎終于想通了，開口問。

“……挺好的。”時顏不在意回答。

穆青睜開眼，偏頭靠在椅背上看他，口氣悠悠嘀咕了一句：“是嗎？”

在這之後，沒有更多交談，交通很順暢，二十分鐘後到達目的地，時顏把車開進小區後停下來将車鑰匙還給穆青，“穆董，您請早點休息，我先走了。”

什麽嘉實的合作擴展，兩人都知道不過是個借口，在路上根本提都沒有提。

這個六年前住過的小區，仍舊是那麽豪華孤高，于他來說就像海市蜃樓，無論多麽美麗，都不過是虛幻。

從車上下來，時顏看都沒看一眼近在眼前的那個曾經的家。

穆青這時才後知後覺的追下來問：“你住在哪裏？怎麽回去？”

“多謝穆董關心，總會有辦法的。”這年頭，只要手上有錢，沒有辦不成的事達不到的目的。

時顏擡手攔了一輛的士，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穆青還想出聲說什麽，時顏鑽進車裏并沒有回頭。

不過是一個不相關的人，時顏不想再為過去的事傷神。

回到在公司附近租住的臨時單身公寓，已經是深夜十二點半，從那邊過來坐車要一個半小時。

時顏脫下西裝挂在衣架上，打開手機，看到微信上兒子的留言，像往常一樣向他一板一眼報告今天一天的學習內容，回到家後做的事。

對兒子，時顏是愧疚的，過去幾年一直未能好好照顧他，到現在，他一天天懂事，倒像是那麽小的孩童在照顧他這個做父親的。

解開手腕上的手表，露出上面縱橫交錯的數道泛白傷疤。

時顏走進浴室，脫掉衣服後，站到水蓬頭下打開熱水。

肚子上的傷口也已經徹底恢複，除了一條刀疤之外看不出別的。

然而，時顏知道，內裏的自己早已千瘡百孔。

心如死灰。

洗完澡走到鏡子前，水汽朦胧中看着那蒼白瘦削的面孔，時顏從那雙平靜的眼眸中讀出四個字。

今天與穆青重逢，多少有些意外，卻并沒有驚喜也沒有驚訝。

他們早就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

或者說，他和他從來沒有真正交集過。

那個短暫的，美好溫馨的夢到頭來終究只是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