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怎麽記得…鐘少爺賣身契還在您手裏呢?

鐘宛不說還好, 話音落地, 嚴平山看向他的眼神中又多了幾分不忍和憐憫。

鐘宛捂着被氣疼的肝, 氣的說話聲調都變了,“我倆就是聊了兩句,什麽也沒做, 紅雞蛋的事我不跟你追究了……算我求你了,別送熱水來,我不想邊哭邊沐浴, 忙你自己的去吧。”

嚴平山不放心的看看鐘宛, 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鐘宛揉了揉眉心,把門關好, 自己走到手盆前,神情恍惚的一點一點清洗自己的手腕。

鐘宛膚色白, 手腕上被掐出了幾點指痕。

鐘宛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苦心練了二十四年的童子功,就這麽廢了……

還他娘的廢的不明不白。

鐘宛又想起自己方才情動的事, 恨不得一頭紮進水盆裏淹死自己,這以後還怎麽同郁赦見面?

這還要留在京中呢,以後見一次丢一次人, 多見幾次……在郁赦那僅存的一點兒顏面就全掉光了!

鐘宛擦了擦手, 強迫自己不再想郁赦,出門去後院了。

宣瑞兩頰燒的緋紅,嘴唇發白,呼吸粗重,胸口大起大伏, 雙腿還時不時的抽搐一下,看上去不能更慘了。

鐘宛偏頭看向守在病床前的太醫,問道,“我們王爺這是怎麽了?按着太醫的方子喝了一天的藥了,病絲毫不見好,是不是要換換藥?”

太醫疑惑的很,“昨日來看,覺得王爺是受了風寒,突發急熱,今天看……又覺得不太對。”

有外男在,宣從心就坐在了屏風後面,聞言道,“原本确實只是着了涼風,大哥也沒當回事,但不知道怎麽的,突然就燒了起來,人再也叫不醒了,喝了幾服藥下去,病的越來越嚴重,現在吃什麽吐什麽,再這麽下去……”

鐘宛暗暗向太醫施壓:“原先至少還能吃兩口粥,現在什麽都喂不下去……這麽拖着,怕要把小病熬成大病。”

太醫也着急,連忙道:“是是,容我同其他兩位太醫再商量一下,重新拟個方子。”

鐘宛颔首:“費心了。”

太醫憂心忡忡的去了,嚴平山壓低聲音,着急道,“他們還要再治下去?那我們什麽時候跟皇帝請辭?”

“皇上派他們來的,他們不敢不盡心。”鐘宛輕聲道,“沒事,宣瑞病越來越嚴重,太醫們不想将來受連累,回去必然會更添油加醋的同皇上說,皇上不會信我們,但會信太醫的。”

“太醫們怕治不好宣瑞,皇帝也怕我們在京中出事,他說不清楚。”鐘宛淡淡道,“到了那會兒我們再請辭,皇上會願意甩掉我們這個麻煩的。”

嚴平山想了下點點頭:“你說的對,皇上不可能管也不管就放咱們走,不管真心還是假意,總要好好的醫治上一陣子才說的過去,只是……要讓王爺受罪了。”

嚴平山把宣瑞頭上的濕帕子取了下來,換了一條新的上去,憂慮道:“這麽連着吃那藥……沒事吧?這可都吃了兩天了!”

鐘宛不甚在意道:“沒事。”

嚴平山皺眉看着宣瑞,還是不放心,看向鐘宛,壓低聲音又問道:“你當時吃了幾天?”

鐘宛淡然道:“十七天。”

嚴平山一窒,眼中閃過一抹羞慚之色,轉過頭去不說話了。

鐘宛一笑,并不往心裏去。

說話間,宣瑞肩膀抖動了兩下,突然翻過身來,對着床下的痰盂“哇”得吐了起來。

宣從心用帕子捂住口鼻,悶聲道:“我先回自己屋了,有事讓人叫我。”

說罷走了。

鐘宛看着宣瑞這幅形态,突然想到,自己少時吃了那藥也是這樣嗎?

那會兒……可是郁赦照顧的自己。

鐘宛拼命回憶,自己當時也吐了嗎?也是這麽個……髒污的樣子嗎?

郁赦居然沒把自己丢出府?

果然少年時脾氣太好了。

鐘宛是真的記不起他當時吐沒吐了,只能确定,那會兒的情形絕不會比宣瑞強到哪裏去。

鐘宛當時急于向史老太傅傳遞消息,郁王府的人自然是不能用的,傳遞的消息一旦被有心人拿到,就會連累了史老太傅。

除了府中仆役,鐘宛能見到的就只有郁赦了,但鐘宛并不信任郁赦,只能另辟蹊徑。

太醫院的一個老太醫是将鐘宛從小照看到大的,鐘宛想借他聯絡史老太傅,所以先裝了兩天病。

鐘宛病了,郁赦自然會請太醫,但請的不是鐘宛要的。

鐘宛防備着郁赦,郁赦也防備着鐘宛。

郁赦不能給自己父王找麻煩,也不想讓鐘宛引火燒身。

鐘宛裝了兩天病,被郁赦的心腹太醫灌了一肚子無功無過的清火湯藥,氣的肚子疼,無法,只能再尋他路。

鐘宛借着之前生病的引子,溜進別院的小藥室內偷了許多藥材,他沒法避開人熬藥,只能将藥材全磨成細粉,分成一包一包的藏在自己床下,每天生吞一包。

如此,鐘宛真病了。

鐘宛怕引起郁赦注意,起先老老實實的由着郁赦的心腹太醫醫治,太醫給開什麽藥他吃什麽藥,半夜沒人時他再偷吃藥粉,如此下來,病的越來越重。

半月下來,鐘宛瘦了一圈,床都下不來了。

他心裏有個念頭撐着,精神還好,還能跟郁赦叨叨:“郁赦……你這次可賠了本了,花了這麽多錢把我弄來,什麽也沒做,過些日子還要賠一副棺材板。”

郁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言不發。

鐘宛事多的很,又提要求,“棺椁……要金絲楠木的,我嘴裏不要含珍珠,我要玉蟬,這樣我來世托生,八成還是個文曲星……”

少年郁赦眼中隐隐帶了幾分愠色。

鐘宛病的頭昏眼花的,根本沒看見,還在作死:“你說……我這個身份,将來要埋在哪兒比較好?我的棺椁那麽好,你別把我埋到城外亂墳崗啊……會……會被人挖走的,但我應該也不能埋回我們鐘家祖墳了,我落了奴籍,沒臉去見祖宗,那……”

鐘宛無奈道:“那就只能埋在你們家了,你可以把我埋在你的墳茔邊上嗎?”

少年郁赦低聲道:“埋我旁邊作甚?”

鐘宛坦然道:“不然我沒處去了啊,将來你把我和你的郁王妃埋在一起吧,行嗎?”

“……”郁赦道,“你跟我的王妃葬在一處?那我去哪兒?!”

鐘宛調戲了一把未來的郁王妃,想笑不敢笑,“我又不要多大地方,大不了給我的棺材定小一點就是了,這樣吧,咳……給我定個小小的棺材,把我葬在你和你的王妃中間,這樣百年之後,我們三個就能在地宮裏開開心心的住在一起……”

郁赦聲音帶着冰碴,“鐘、歸、遠。”

鐘宛吓了一跳,費力的看向郁赦,咳了兩聲,“怎麽了。”

郁赦雙目發紅,兩步走到鐘宛床前,掐着鐘宛的手臂狠聲道:“你到底想要什麽,最好馬上說了!等你真的死了,你的那些小算盤就全打不通了。”

鐘宛心裏咯噔一聲,他本要在今天裝個可憐,求郁赦請照顧自己的老太醫來的。

但萬萬沒想到,郁赦已經猜到了。

“把你的那些小聰明都收起來,我不知道你是怎麽讓自己病的,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麽。”郁赦聲音冰冷,“但你再這麽玩下去,我能保證,絕對會在我家祖墳裏給你找個風水最好的坑!”

郁赦頭一次這麽失态,鐘宛一時吓呆了,好半天才輕聲道:“我……我想讓柳老太醫來看看我……”

郁赦推開鐘宛,當即吩咐下人去請柳太醫,又命所有仆役退出房間,好方便鐘宛和柳太醫說隐秘話。

“見了你要見的人,你最好能馬上好起來。”

郁赦涼涼的看了鐘宛一眼,走了。

之後再沒來看鐘宛。

而鐘宛也在郁赦刻意的縱容下,順利的給史老太傅傳遞了消息。

鐘宛如此放下心來,精神一松潰,連日積在身體裏的毒如狂風驟雨一般反噬而來,當天就将他燒了個人事不知。

那會兒林思已經被郁赦尋來了,小林思急的跟着上了火,日夜照顧着鐘宛,但鐘宛就是醒不過來,病也絲毫不見起色。

林思并不會照顧人,粗手笨腳,給鐘宛換個濕帕子能淋鐘宛一臉一頭的水,給鐘宛喂藥能灌到他脖子裏去,郁赦心裏憋着氣,本在和鐘宛冷戰,但一看兩人這幅樣子,忍無可忍的把林思轟回了馬房,挽起袖子,自己親自照料鐘宛。

鐘宛記得自己再次醒來時,是躺在少年郁赦懷裏的。

郁赦連着照顧了鐘宛幾天,也累壞了,手裏拿着帕子倚在床頭就睡着了,被夢中不見外的鐘宛當了枕頭。

……

鐘宛當時大病初愈,沒精神想別的,但現在回想起來,禁不住兩耳發紅。

鐘宛清楚的記得,自己醒來時周身幹淨清爽,被林思潑了藥的裏衣不知所蹤,身上穿着的裏衣是新的,身下躺着的被褥也幹燥蓬松,一看就是剛換的。

所以……都是誰給自己換的?

鐘宛看着病的不成人形的宣瑞,頭皮發麻的想,自己當時也是這個樣子?

郁赦他生生看顧了這樣的自己七八天……是怎麽照料的下去的?

鐘宛一臉慘不忍睹,不敢再細想。

知道鐘宛曾連吃了十幾天的藥後,嚴平山将心放回了肚子裏,給宣瑞灌起藥來毫不手軟,三日後,宣瑞身體越發不好,太醫們紛紛向崇安帝請罪,鐘宛以宣瑜的名義适時的向崇安帝遞了折子,以京中酷寒,不宜養病為由,奏請崇安帝允許他們回黔安慢慢調養。

崇安帝沒準也沒說不準,只說不忍宣瑞病中奔波,當日又派了幾個太醫過來,賜了許多補藥。

鐘宛明白崇安帝的心思:直接放他們走,會顯得他這個做伯父涼薄,分毫不在意侄兒的病,定要做出關切的樣子來留一留,再将他們這個麻煩送走。

鐘宛放下心,開始跟嚴平山交代回黔南的事。

郁王府別院。

郁赦把玩着手裏的一串珠子,低聲道,“已經準備要走了?”

探子跪在地上,點頭:“黔安王一病不起好幾天了,沾上一點兒涼氣就咳個不停,太醫一籌莫展,說大概是水土不服,加上受不得北方的天氣,所以……勸黔安王回南邊慢慢調養。”

郁赦眼中非喜非悲,淡然道:“知道了,去吧。”

探子走了,郁赦靜靜的坐着。

馮管家隔了一個時辰再來找郁赦時,他還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的。

馮管家最怕郁赦這樣雙眼死寂的出神了,心裏暗道不好,賠笑着湊上來,替郁赦換了熱茶,輕聲道:“剛才聽說,黔安王要回封地了?”

“京中波詭雲谲。”郁赦好似在自言自語,“他不想讓寧王的幾個孩子被牽連,所以又要走了。”

不用郁赦細說馮管家也知道這個“他”說的是誰,馮管家暗暗着急,上次同鐘宛聊了不少,但鐘宛并未放下準話,要不要留下來。

設身處地的想,那自然是不留下來的好。

去黔安做土皇帝多自在!

馮管家擡頭看看郁赦,暗暗叫苦,但這位怎麽辦?

馮管家想起郁赦前些日子笑着說要跳冰窟的樣子心驚膽戰,狠了狠心,在心裏發誓來世給鐘宛當牛做馬,低聲道:“黔安王要走……但鐘少爺不一定啊。”

郁赦看向馮管家。

馮管家把換好的熱茶放在郁赦手邊,“黔安王此番回去,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入京了,鐘少爺可是夠對得起寧王了,那……是不是也不一定要跟回去了呢?”

郁赦面如沉水,沒說話。

馮管家又道:“我怎麽記得……鐘少爺賣身契還在您手裏呢?”

郁赦淡淡道:“是。”

“那不就得了。”馮管家笑了下,“自然,提那賣身契就太傷情分了,可以不說這個,鐘少爺本就在咱們府上住過,咱們當日……對他也不錯。”

郁赦語氣平靜:“不錯?住了半年,病了好幾次。”

“啊……是。”馮管家讪讪,轉口道,“不提這個,世子自己就不想鐘少爺留下來?”

郁赦靜靜地聽着,沒說話。

馮管家低聲撺掇:“世子想想,鐘少爺多好啊,長相好,性子好,要是能把他留在府裏……”

郁赦不由得回想起前幾日鐘宛伏在自己懷裏的樣子,喉嚨突然癢了下,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馮管家覺得有戲,低聲道:“您要留下鐘少爺,本就占着理,黔安王府絕不敢同您搶。”

郁赦眸子微微一動。

馮管家自顧自道:“您要是有了這個心思,老奴就提前吩咐下去,嗯……要不要準備點兒蒙汗藥?”

蒙汗藥……

郁赦沒來由的想起多年前鐘宛病中的情形。

少年鐘宛當時發着熱,整日整日的昏睡着,郁赦每次給他喂藥都要非好一番功夫,喂了藥也不能放心,鐘宛燒的一陣冷一陣熱,時不時的就會踢被子,郁赦整日坐在鐘宛身旁看書,見他踢了被子就放下書上前他掖好,這還好說,最要命的是鐘宛冷的時候。

少年鐘宛睡着了後十分黏人,覺得冷了就往身旁的郁赦身上湊,拉扯着郁赦的衣服往郁赦懷裏紮,郁赦紅着臉,推也推不開,又怕他摔下床,只能好生摟着他。

這人還很不規矩,燒迷糊了瞎摸瞎碰,有次竟把手伸進了郁赦裏衣中,把郁赦衣襟全拉扯開了,将郁赦氣的恨不得丢下他自生自滅。

自然,最後也沒丢下他。

給現在的鐘宛灌一碗蒙汗藥,他是不是還同少時一樣,會……

郁赦閉上眼,狠灌了一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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