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程二猛地上前一步,将外衫脫下來往少年頭上罩,同時沖着陸長亭怒目而視,“你做什麽?”怒吼完之後,程二倒是漸漸冷靜下來了,他意識到了,陸長亭就是本事再大,也不可能操控雨水從天上落下來,就為了故意折騰他們。

少年伸手推開了程二,“無事。”

程二面上閃過愧色,連忙向陸長亭道了歉,“是我無禮了。”

沒事,反正最後給錢的時候大方些就好了。陸長亭轉過了身,沒有搭理他。

等程二之後醒悟過來,誤會了他太多次,那程二心底肯定會更覺愧疚,愧疚之下必然就會加點錢。結局皆大歡喜,這樣挺好的。何況之前讓程二摔那一跤,就已經償還夠了呢。

“風水中,要尋一處好的地方,首要看的便是山水。”陸長亭指了指山峰,指了指凹地上的一彎溪水,這彎溪水倒也奇妙,難以瞧見源頭,流動的方向也是繞着山峰而去的,這樣溪水便不會輕易曝在人的視線中了,從而也就降低了這裏被人發現的可能性。加之山峰隐蔽在兩側,這裏的确頗具隐秘性。

“山水環繞聚氣,聚靈氣于此地。”陸長亭指了指腳下的凹地,“因而草木滋長。”

少年和程二的目光跟着陸長亭的手指轉了一圈,默默點了點頭。只要是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出這個地方,的确給人以山清水秀、靈氣充沛之感,沒有人還能身在此處的時候,說出這個地方很糟糕的話來。

“敢問夫人性情如何?”陸長亭突然道。

少年有一瞬間的錯愕,他皺着眉細細思量一會兒,道:“我……我不知。”

這回答可有些怪異,哪會有不知道自己母親性情的?不過陸長亭也依舊沒多問下去,他只淡淡道:“山水怡情之所,對于夫人來說,應當是會讓她喜歡的安眠地吧。”

少年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此處水環山去,去勢內斂,又受山峰庇佑,再安全不過。”陸長亭頓了頓,方才又道:“總而言之,這裏是個好歸處,足夠隐秘安全,還能福蔭後人。”

許多人都愛聽那最後一句話,他們希望自己的父母先輩死去後,也能發揮剩餘的價值,葬在福穴之中,那可不就是福蔭後人嗎?

因而,陸長亭猶豫一下,還是加上了這句萬金油的話。

少年再度點了點頭,他站在那裏,任由雨水落在自己頭上,一陣涼風吹來,陸長亭都覺得那絲冷意快扣到骨頭縫裏去了,偏偏少年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猶如風中一杆槍,半點不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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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之後,他似乎是滿意了,于是收起了打量的視線,道:“那就在此處吧。”

少年的手動了動,陸長亭這才看清他一直沒有拿出來的左手,竟是還拎了個籃子,只是因衣袍蓋住了,他又極少注意那少年,這才沒有注意到。

程二接過了籃子,毫不顧忌地雙膝跪地,他按了按面前的土地,道:“就在這裏挖下去嗎?”

陸長亭看得目瞪口呆,到這一刻,他已經可以認定,這二人是完完全全的門外漢了。

尋中了穴,還要找準結穴處,最後點穴才是啊!

而這兩人卻是全然不知這個過程。想一想那老瞎子竟然連他們倆都沒能騙過,手段該拙劣到了何等地步。

“等等!”眼看着程二掏出了随身的刀,就準備開始往下挖,陸長亭立即出了聲。

“還要等什麽?”這一次程二倒是有耐心多了,大約是他不想再冤枉陸長亭一次了。

“風水學中講究一個結穴,知道何為結穴嗎?乃生旺之氣在一定位置聚集形成的地域。唯有葬在結穴處,方可能風水局,你這樣胡亂藏下去,那有什麽作用?”陸長亭上前幾步,他擡起腳尖輕點幾下那塊區域,道:“在此處挖吧。”這樣勉強算是給人點了穴了。

少年順着陸長亭的腳尖看去,發現那處土地微微凸起,顯得有些不平。少年并不敢小瞧陸長亭,能以此謀生,将自己捯饬得這樣幹淨,還氣勢不屈于人,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的人物,哪怕年紀小,那也不能小觑。所以此時少年相信了陸長亭的話。

少年低聲道:“那便依照他說的去做。”

程二點點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只是還不等他往前走,陸長亭又開口了,這回他的語氣裏帶着點兒驚訝,“你還真打算用刀挖下去?去附近農家借個鋤頭吧。”

程二也是一時間腦子被其它東西填滿了,這才沒有想到,此時聽陸長亭說起,不免臉上閃過赧然之色,“那勞煩你等一等了。”此時程二心中的天平也漸漸朝着陸長亭去傾斜了。

畢竟陸長亭的談吐、行為,都讓他顯得不像是個十餘歲的小孩兒。

程二去借鋤頭的時候,陸長亭回頭看了一眼少年,那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在用盡力氣來記住這個地方。他眼底的血絲越發明顯,給人以落寞之感。如果陸長亭此時二十來歲,那他一定會覺得少年的模樣還挺讓人不忍心的。只可惜,現在他也就十來歲,于是陸長亭就眨巴了兩下眼,最後挪開了視線。

少年突然低聲問道:“你叫什麽?”

“陸長亭。”

少年有些驚訝地輕呼了一聲,大概他根本沒想到,一個小乞兒還能有這樣正經的名字。

正在說話的間隙,程二回來了,他拎着鋤頭、鐵鏟一路狂奔,手臂上的肌肉拱起,讓袖子都跟着鼓了起來,不過等他跑到凹地中來的時候,連氣都沒有喘一聲。這可就實在有些厲害了。

程二先用鋤頭呼哧哼哧地挖了起來,而後少年卷起了袖子,也上前拿起了鐵鏟,開始往外鏟土,沒一會兒,二人就是渾身汗水混合了雨水。

陸長亭好整以暇地站在旁邊,他只有一個念頭,要是風沒有這樣刮臉,身上沒有這樣冷,那就更好了。

實在冷得狠了,陸長亭便只有轉頭去盯着他們,也好打發一下時間。

這時,陸長亭隐隐約約瞥見,那少年臉上混合着不僅有泥水和汗水,似乎……還有眼淚?只是少年面色更為冷酷,教人忍不住覺得眼淚只是錯覺。

那二人很快就挖出了深坑,陸長亭看了他們将籃子埋了下去,又看着他們填好了土。

陸長亭低聲問:“我能走了嗎?”

“能。”少年一邊說着,一邊從懷中掏出了錢來。那是一錠白銀!

果然大方!

陸長亭眯了眯眼,伸手接過銀子,這才露出了這一天以來的頭一個笑容。他的眼眸瞬間被點亮了起來,水汪汪,似蒙了一層薄霧,實在好看得緊。

程二愣了愣,實在沒想到這乞丐堆裏也能長出這樣俊秀的人。

那少年頓了頓,轉頭對程二使了個眼色,于是程二又從袖中掏出了一袋銅板,遞到陸長亭手中,“去買些藥,莫染了風寒。只是今日之事,勿要對任何人說起。”程二說着笑了笑。

但誰也不會因為他這抹笑容而放松。陸長亭很清楚,這兩人是在告訴自己,若是守規矩,那就能得豐厚的錢,若是不守規矩,他們能給他這麽多錢,到時候也能将他教訓得很慘。

而陸長亭恰好極為遵循職業操守,于是他将錢收好,淡淡地應了聲,“好。”說完便當先轉身離去了。

他還得回去瞧一瞧安喜呢,也不知道那小傻子,一個人跟那兒玩兒得餓了,會不會直接哭起來。

待陸長亭那抹小小的身影漸漸遠去了。

那少年才低低地與程二道:“你也許久沒有回去看過了,明日我便陪你回去瞧一瞧你父親的墓吧。”

……

陸長亭在這城中來去一年多,也漸漸混成了個熟面孔,他與城門的守衛打了聲招呼,便一路小跑着往家趕了。

老瞎子已經離開了,而他那破屋的門還是開着的,冷風直往裏面灌。陸長亭心覺不好,他大步踏進去,就見安喜坐在他的床榻上,抽了抽鼻子,“長亭,餓……”

陸長亭低頭一看,他懷裏的糕點早吃光了,還灑了他一床的殘渣。這也就罷了,小傻子安喜連門也不知道關,就坐在床上生生把自己吹凍着了,現在鼻子下面還挂着晶瑩透亮的兩道杠,就差一點,就能落進他嘴裏去了。

陸長亭又是氣又是心疼,只得洗了手巾,先幫安喜擦了擦鼻涕,然後問他:“你家在哪兒?”

陸長亭從來沒關心過安喜的家庭背景,因為這對于他來說都不重要。但是這時候,他卻不得不關心了。安喜被留在屋中這樣久,他那下人卻仍舊不見蹤影,陸長亭覺得,那個下人已經徹底踏過了自己心底的線。

安喜乖巧地報了地址,想來是他家裏人也憂心他在外出了事兒,好歹教會他報家中的地址了,別人家哪怕是撿到了他,見他穿得不凡,為了拿筆賞錢,也總會把他送回去的。

陸長亭牽着安喜就往外走,“今日我送你回家。”

安喜開心地瞪大了眼,“真、真的嗎?”

“嗯。”

陸長亭帶着安喜走到了他家的府門外,然後他松開了手,摸了摸安喜有些冰涼的臉頰,道:“去敲門,讓人來給你開門。他們若是問你為何一人回去了,你什麽也不要說。”

安喜這時候一句話不說,也足以頂得上千萬句話了。

安喜對陸長亭有着極為深厚的信任,他點了點頭,自己走回到了府門外,然後舉手敲門,手都敲得通紅了。

陸長亭看得有些心疼。

過了會兒門開了,下人們見着了他,登時慌亂了起來,沒一會兒,出來了個中年男子,那名男子将安喜凍得鼻涕眼淚滿面的模樣一瞧,再一瞧他那紅通通的手,登時面色一寒,連忙抱着安喜就進去了。

等到那府門再次關上時,陸長亭松了一口氣。

這下……都搞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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