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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衆人說好了第二日去見壽宜長公主,可是鄭王留了個心眼,離了燕王府之後立刻就往公主府去——能見到人自然是最好不過,若是見不倒那就真的只能明日再說了。

壽宜長公主正在用晚膳,一桌子的素菜,聽到鄭王來訪的時候微微怔了怔。

窗外的光照了進來,有一種看上去溫暖實際上卻冰冷的光澤。她像是被冷到了似得慢慢合上眼,似乎在想些什麽,昏沉沉的光照在她的臉上,這一刻,這位養尊處優、依舊風采猶存的長公主仿佛蒼老了許多。好一會兒,她才緩緩開口道:“把飯菜端下去吧。”頓了頓,又道,“替我更衣,讓鄭王稍等片刻。”

靜默的伺候在一側的侍女點了點頭,輕輕擊掌,一早就等在門外的侍女端着托盤魚貫而入,碧綠的裙裾在地上拖曳而過,流水一般的行止卻一點聲響都沒有。

等壽宜長公主更完衣,鄭王已然坐在堂上等她,見到她的人,幾乎是吃了一大驚:“你怎麽瘦成這樣了?”他幾乎是立刻起身,上前幾步握住壽宜長公主的手。

壽宜長公主乃是他們的幼妹,小小年紀便極讨人喜歡,愛嬌明朗。蕭家人大多容貌都是極好,一般都是貌美纖長,只有壽宜長公主年紀小的時候圓潤白胖,粉嫩可愛。年紀漸長就每日裏愁心自己的體重,常跟着哥哥們一起騎馬習武。她的閨名乃是蕭玉珠,洛王有時候逗她就對着她叫“小玉豬”。

如今的她卻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哪裏有當年“小玉豬”的模樣?叫人看了心酸。

這種時候,作為哥哥的鄭王首先想罵的不是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妹妹而是驸馬。他左右瞧了瞧沒見到人,便恨恨道,“驸馬人呢,他是怎麽照顧你的?!”

難得見到兄長,壽宜長公主的眼底亦是濕了濕,她低下頭掩飾那雙泛紅的眼眶,替自家的驸馬辯解道:“不關楚環的事,是我自己心裏難受,吃睡都不得勁。他這些日子也每日裏替我操心的。”

“沒能勸好你便是他的錯!”鄭王悶悶的罵了一句,随後便嘆了口氣,拉着壽宜長公主坐了下來。他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撫了撫她的肩頭,輕輕撫慰道:“沒事的,這世上的人哪有不死的?你也別想太多,太難過了......”

壽宜長公主眼中一熱,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忽而伏在鄭王肩上忽然哭了出來。

她的生母不過是個宮女,因為生了個女兒才得了一個嫔位,久久等不到帝王垂憐,很快便郁郁而死。所以,她還很小就被送到鄭王的母妃宋妃那裏養着。那時候,小女孩不知愁滋味,只是隐隐覺得自己怕是再也看不見母妃了,半夜裏睡不着就偷偷跑到庭院裏的假山上看月亮,哭得一塌糊塗。正巧遇見了鄭王,那時候的鄭王也是如此安慰她的。

鄭王多年不曾安慰過人,此時重出江湖,到底是寶刀已老,很有點不自然:“別哭了......好了,再哭我就要去尋你家驸馬打一架了!”

壽宜長公主被逗得想笑,嘴角剛剛揚起,眼淚落下來,心中那事擱在那裏,實在是忍不住要落淚:“四哥,沉曜死了......”

鄭王撫了撫她的背,似乎頓了頓但還是平靜如初:“嗯,我知道。”

“你不知道......大哥臨去前幾天還拉着我的手,說沉曜生來喪母,讓我好好照顧他。我都已經答應大哥了,卻還是沒能做到。”壽宜長公主壓抑着哭了一聲,那種幾乎要溢出眼睛的悲痛像是針一樣戳在心尖最軟的肉上,密密麻麻的痛,叫人連哭都哭不出聲音。連帶着那個被她藏在心底不知多少年的秘密就像是馬上就要開出花苞的花朵兒似的,沉甸甸的垂落下來,一下子就到了嘴邊,她幾乎語無倫次的道,“你知道沉曜的生母是誰嗎?沉曜他就那樣死了,大哥他們該有多難過啊......”

鄭王撫背的手頓了一下,沉下了聲音:“他的生母是誰?”

壽宜長公主擡頭去看鄭王,輕輕道:“你還記得關雎宮嗎?”

鄭王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就好像是火焰的火舌在他眉間掠過,陰影籠罩而下,他的眉頭劇烈的跳了一下,無數的字句湧上心頭,喉中卻只能吐出兩個字:“記的。”

壽宜長公主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似乎連她自己都覺得害怕,就好似夢呓一般:“你不覺得,沉曜長得和紀娘娘很像嗎?”

鄭王眼中掠過一絲震驚之色,立刻就低頭認真的看着壽宜長公主,一字不說。

壽宜長公主卻恍若未覺:“我再也沒有見過比紀娘娘更美的人了。難怪父皇迷了心竅似的要強奪臣妻,把她關在深宮裏,誰也不讓見。”她拉着鄭王的袖子,像是回到了少女時候一般,“我記得,當時我告訴你的時候,你還不信宮裏有這麽一個人呢,我拉着你偷偷跑到關雎宮,你都看傻了呢。”

那段少年的回憶實在是印象深刻,鄭王只要一閉眼就能立刻想起來——這樣說來,也難怪壽宜長公主會見他并且說起這事,大約只有他才真正算是見過那位紀娘娘。

這樣說起來,蕭沉曜的生母的身份已然是一清二楚。

鄭王幾乎是駭然的問道:“她不是死了嗎?”

壽宜長公主卻搖搖頭,咬了咬唇:“其實,大哥的心思如何,父皇心裏也如明鏡一樣,這才有了後面那些事情。可父皇一死,大哥便再也忍不住了。”

鄭王閉了閉眼,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沉聲問道:“你又怎麽知道的?”

“她生沉曜的時候,奄奄一息,幾乎要立即死去。大哥找我陪在她身邊,照顧了幾日。不過三日,她便撐不住了。她臨死前也是如同大哥一樣拉着我的手和我說話,”壽宜長公主垂頭去擦眼淚,幾乎是止也止不住,語聲卻一點也不含糊,那是刻在她心頭的字,午夜夢回,昔日故人已成黃土白骨卻依舊笑容溫柔,“玉珠兒,我怕是要不成了,只放心不下這孩子。他和我一樣生來就沒有母親,可憐的很。求你看在我的份上,照顧一二吧......”

壽宜長公主說到這裏,幾乎泣不成聲卻還是勉強的把那人的遺言說清楚:“我只盼着這孩子,能夠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長大。就像是玉珠兒你似的。”

說到最後,她幾乎要委頓在地,喉中凝着沉沉的酸楚,低低泣道:“是我沒用。他們都把沉曜托付給我,我卻都辜負了。”

鄭王的眼眶也微微有些紅,但是轉眼之間眼神就銳利如初:“與其說是他們都把孩子托付給你,不如說是因為只有你是知情人,他們只能和你說這事。”鄭王認真的看着壽宜長公主,字字分明的道,“就像是你把這秘密告訴我,也不過是因為只有我和你一樣去過那關雎宮,見過紀娘娘。”

他撫了撫壽宜長公主的背,輕輕的,帶着一種冷淡的漠然:“你也別太難過了,他們三人地下見了面,才算得上是一家團圓呢。”

鄭王的臉色在這一刻,平靜的近乎猙獰,猶如有一只巨獸,在他心底露出獠牙。

蕭沉淵并不知道鄭王和壽宜長公主的對話。他把易雪歌送回房間安置妥當後就到書房翻看起了下面那些人總結出來的他出生前後那些國內國外的大小事。

蕭沉淵認真算了一下,按照他的出生時間來說——應該是他父皇剛剛守了一年父孝就和他的生母歡好,把他給生了下來。他父皇的元後很早就病重不起,早在他父皇登基之前就死了,而他父皇也沒再立後,之後的後宮中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寵妃。值得一提的是,在他出生前六個月,現在的楚國太後終于得了後位,名正言順的打理後宮,而他的姑姑樂平長公主也是在那之後過世的。他出生之後有一段時間,他的父皇幾乎是日夜飲酒,也寵幸了不少美人。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蕭沉淵輕輕的合上資料,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想了一會兒事情。他像是确定了什麽似的側頭和阿盧說話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其實認真想想,我那個生母大概已經死了。”

蕭沉淵的眼神非常冷靜,看上去就像是不行波瀾的深潭,很冷很靜:“父皇一共只有六個皇子。長子乃是他還是太子的時候生的,大概是為了要是安我皇爺爺的心。皇爺爺過世之後,他才有了我。”蕭沉淵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聲道,“我那個生母大概是生了我沒多久就死了。因此我父皇心裏難受,借酒消愁的寵幸了不少人,然後才有三皇子、四皇子和五皇子。因為那時候雲貴妃還在,那三皇子自然沒能活下來,只有榮嫔因為是雲貴妃的人才有機會生下四皇子和五皇子并且養大。”

蕭沉淵拿起茶盞喝了口茶,緩了緩後接着說道:“然後等他終于平靜了下來了卻又不小心遇見了淑妃。淑妃大概比雲貴妃更像是我的生母,這一點從我和六弟的容貌上就可以知道。他一下子就沉到了自己構建的美夢裏。直到淑妃平安産子,他才恍然夢醒,然後為自己的背叛惱羞成怒。若不是因為欽天監的話,他不僅要賜死了淑妃還要賜死六皇子。哪怕是最後決定放下屠刀,他還是把六皇子送到了雲州,當做是我的替身養着,死生不複相見。”

蕭沉淵往後一靠,似乎是疲倦至極的嘆了口氣:“所謂的深情也不過如此而已。”剝開外皮也是如此的醜陋。不過是因為那個自以為深情的人乃是帝王之尊,前前後後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之送命。

可是,即使如此,蕭沉淵也不能再對此說些什麽——先帝大約對不起很多人,但是對蕭沉曜來說卻的确是個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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