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試探

問道宗腹地治空山山腳、育陽殿中,誦經聲連綿急促,如驟雨頻頻敲打,如悶雷咆哮,若是道力稍差者靠近,就要氣血逆流、吐血重傷。

這詭谲得令人窒息的氣氛之中,那懸吊于刑架的屍身眉心突然噗地一聲,竟自內而外崩裂開來,噴出一股發黑的血水。

誦經聲驟停,一名年輕修士小心翼翼上前查看,見那屍身的眉心位置血肉模糊,也有些慌張,轉回陣前低聲道:“宗主,那屍身泥丸宮開裂,若再繼續,只怕紫府崩壞,再也招不成魂。”

沈鴻目光沉凝,緩緩松開了手印,嘆道:“罷了,送它去修複,改日再試。”

便有六名黑衣的修士上前,将那屍身自刑架解下來,泡進裝滿藥液的大罐裏。

此時沈月檀也醒過來,正躺在床鋪中,睜眼就對上白桑焦急萬分、哭紅的雙眼,他心知又逃過一劫,不由長長嘆了口氣。

白桑抽了抽鼻子,帶着哭腔道:“阿、阿月!你可算是醒了,吓死我了……”

這少年幾日來連驚受怕,委實有些承受不住,一面說時,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沈月檀道:“我好好的,你哭什麽。”一面擡手給那少年擦了擦眼淚,突然間靈光一閃,順勢又道,“白桑,我見到大哥了。”

白桑果然停止抽泣,訝然道:“什麽、什麽?”

沈月檀道:“我方才飄飄忽忽,只見到四周黑沉沉沒有半絲光,慌得不知所措時,大哥突然現身,牽着我走了出來。大哥說他已盡了力,往後需得你我二人同心合力,強大自身,才有揚眉吐氣、報仇雪恨的一日。”

白桑眨了眨眼,輕易就信了:“必定是你這幾日受多了驚吓,神魂不穩掉了魂,所幸大哥又救了你一次……咦,阿月,你、你是不是好了?”

沈月檀等的就是這一句,嗯了一聲,點點頭道:“我好似懵懵懂懂做了個長夢,直至見了大哥,這才清醒過來……只是,連往日的事也記不住了……”

白桑絲毫不曾生疑,只摸了摸他頭頂,嘆道:“我也只零零星星自大哥那裏聽過些……阿月往日裏過得辛苦,忘了便忘了。往後不傻了,日子總會好起來。”

沈月檀總算圓過了這一段,往後再不必在白桑跟前裝傻充愣,心中松快了稍許,遂又連連點頭。

白桑跟着松口氣,取了熱水,二人淨手淨臉,又取了發黃的饅頭同清粥小菜充當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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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飯後,沈月檀正犯愁要如何尋個借口出門,就見白桑立在門口張望,喃喃道:“沈夢河——咳、少爺說他一早要帶人來給你拜師的,怎麽還不來?”

沈月檀心中一動,說道:“我出去迎他。”

白桑遲疑道:“只怕……少爺不放你出門。”

沈月檀卻已整了整衣裳,走到屋外。他如今落腳處外頭是個荒蕪小院,兩名侍衛就守在小院門口,沈月檀走上前去,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說道:“兩位大哥,我要出去迎接兄長,還請兩位大哥行個方便。”

白桑忐忑跟在後頭,卻見那侍衛之一回了個禮道:“不敢當,少爺吩咐過了,小少爺要是出門,我二人則随行護衛。”

沈月檀道:“多謝兩位侍衛大哥。”就向門外走去,暗暗心想果然如此,沈夢河既然有所圖,又要他信賴忠心、又要他精勤苦修,自然不會在小事上苛待他,是以下人也都客客氣氣。

白桑見了反倒意外得很,卻也老實依照囑托,領着沈月檀穿過後花園,往沈夢河的院子走去。

沈月檀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時不時更蹲在石雕風燈、花叢邊驚奇打量,侍衛與白桑見了,也只當這小孩初見大戶人家的庭院,沒見過世面,也不催他,一路走走停停,耐心候着。

沈月檀索性裝得徹底,起身拍了拍衣角沾着的草葉,赧然笑道:“兄長家裏真大,花草長得真漂亮,這假山也……”

他話音未落,假山那頭已經轉過來兩道人影。

一個高大青年,穿了身白底銀紫雲紋的窄袖錦袍,精致刺繡的腰帶收束得整個人肩寬腰細,分外挺拔。頭發以鑲嵌紫水晶的銀冠收束得一絲不亂,更襯得劍眉星目、爽朗俊逸、眉目分明而端麗,此時卻稍稍在素來沉穩的神色下露出了一絲訝然之色。竟然是沈雁州來了。分明是平素裏看慣了的容顏,此刻卻比鬼魅更令沈月檀驚吓不已。

沈月檀兩眼圓瞪,死死咬着牙關,生怕一時不慎說錯了話,暴露了身份。

沈夢河跟在沈雁州身畔,正喜滋滋捧着串七寶念珠,笑道:“雁州哥哥真是客氣,忘就忘了,差個人送來就是了,何至于親自跑一……月、月檀?你來做什麽?”

他見了沈月檀,臉色乍然一變,月檀二字就脫口而出。

沈月檀垂下眼睑,裝出畏縮膽怯的模樣,期期艾艾道:“我、我聽說你要給我送個師父……就、就跑來接你了。”

沈夢河暗暗惱怒,他原是要去尋沈月檀的,只是沈雁州突然造訪,他喜出望外,早将此事置之腦後去了,他捏了捏那串珠子,忍了忍怒氣,這才笑道:“什麽你呀我的,叫哥哥。”

沈雁州卻頗有興味打量那小孩,問道:“這便是你那位同父異母的弟弟?”

沈夢河嘆道:“是,這孩子有些傻,雁州哥哥你莫要吓唬他。月檀,還不來見過離難宗宗主。”

沈月檀便如他所言板着臉,哦了一聲,呆板行禮道:“見過離難宗宗主。”

沈雁州笑了幾聲,才道:“果然是個傻的,夢河往後可要辛苦了。”

沈夢河愈發裝得謙謙君子模樣,笑道:“雁州哥哥說哪裏話,終究是血濃于水,何況月檀乖巧,往後說不定是誰照顧誰。”

沈雁州道:“我與夢河當真有緣,弟弟都叫沈月檀,只可惜我那個沈月檀卻……”他停了一停,重重嘆了口氣。目光卻頗有深意,上下打量那小孩,直看得沈月檀從頭到腳根根寒毛直豎,心中愈發又驚又疑,不知被他看出了什麽。

只可惜衆目睽睽,他卻半句不敢多說,只冷眼看着沈夢河一臉心疼安慰那厮,轉了轉眼珠,又突然道:“我知道那個沈月檀……聽聞他做盡了壞事,人人恨之入骨。”

沈雁州薄唇微勾,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笑容,半眯眼垂目看那小孩,“哦?”

沈月檀咬咬牙,又道:“在我們村裏,這種壞人死了也不給入土為安……要千刀萬剮的。”

沈夢河心中大快,面上卻沉了沉臉色,斥道:“月檀!不可造次!”

沈雁州卻笑了起來,反倒摸了摸那小孩的頭,贊道:“難為你小小年紀也能明辨是非,比某人好多了。既然如此,也該送你份見面禮。鏡蓮,昨日在店裏買的那些佛牌,随意拿一個來。”

他身後的一名随從帶着滿臉茫然,問道:“佛牌?”

沈雁州不耐煩催道:“快些,打折的佛牌,不拘什麽佛,拿一個來。”

鏡蓮只得在戒指上摸索,遲疑取出了一個尋常玉佩大小,其貌不揚灰撲撲的木頭佛牌來。

沈雁州接過,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就遞給沈月檀道:“雖然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每日佩戴,也能對剛入門的修者有益,收下吧。”

沈月檀心中嫌棄,面上卻裝作受寵若驚一般,忐忑看一眼沈夢河。

沈夢河此人氣量狹小,哪裏容得下他看上的男人同旁人示好?必定會替他拒絕了。

不料沈月檀這次卻失算了,沈夢河只露出更友善溫柔的神色,将那佛牌塞進了小孩手中道:“宗主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

沈月檀只得笑嘻嘻将那破木頭牌塞進懷裏,又行禮道:“多謝宗主!”

沈夢河道:“月檀,你今日好生休息,我明日再帶師父去給你拜師,先回去罷。”

沈月檀別無他法,只得老老實實同二人道別,回去時愈發心酸,一面走一面滾滾落下淚來。

唬得白桑連哄帶勸,只當是他想起“沈月檀”宗主,就連帶想起了橫死的大哥所以心酸。

沈月檀順水推舟,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他哭的只是如今生存不易、要受萬般委屈。他不惜辱罵自己的前身,只為了委婉暗示,提醒沈雁州看在往日份上,去處置了那遺禍無窮的屍身。也不知沈雁州聽明白沒有?

反倒是沈雁州聽他說“沈月檀壞事做盡、不配入土為安”時的一臉龍顏大悅,更令沈月檀心碎欲裂。莫非沈雁州非但不曾認出他來,更當真……恨他至此?

沈月檀一時愁緒滿腹,剩下的半日裏也沒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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