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生禍
翌日晨曦微露,白桑趴在桌子上沉睡時,突然被沈月檀搖晃醒了,那小孩眨着一雙因熬夜而發紅的眼睛,面色委頓,卻又透着極振奮的神情道:“白桑、白桑,我想到法子了!”
白桑揉揉眼睛,拍拍臉,這才自迷蒙中清醒,喜道:“什麽法子?”
沈月檀将書桌上一張宣紙鋪開,紙上墨跡尚未幹透,線條粗粗細細,畫的竟是他們所住這小院的布局圖。
另外再以虛線勾勒出若幹小片區,标注的蠅頭小楷更是密密麻麻,看得白桑眼花。
白桑卻先嘆道:“阿月寫得一筆好字。”
沈月檀心中一顫,他一心想着如何通過第一道考驗難關,倒将旁的事給疏忽了。好在白桑同他相識不久,了解他過往之人如那外室、白岐大哥,如今也是死無對證。是以他只點點頭,應道:“娘迫我學的……娘說我人笨,若是連字都寫不好,就配不上叫月檀。”
白桑半點不懷疑,反倒安撫地摸摸沈月檀肩頭,又細細查看那布局圖。
沈月檀為他分說道:“苗圃地力有限,七日之內,必定要物盡其用。我查過土地品質,挑揀最适合栽種之物,照這計劃播種,七日收獲六十分,綽綽有餘!”
那小孩伸出幼嫩手指,在圖上指指點點:“甲區向陽而幹燥,就種橙草,四日可長成,收成後還能再種一次蜜草,三日長成;乙區向陽而潮濕,就種小紅蓮與青蒿,三日即可長成,抓緊些就能種兩撥;丙區背陰而潮濕,能種趴地金錢、鬼見笑、狹葉金銀葦,五日長成,收成之後再種些醡漿……”
他侃侃而談,一口氣說了十餘種速生的香草,大多為下品,也有幾樣中品,上品仙草成長期過長,是以沈月檀一株也不曾挑中。皆安排得條理分明,一撥收割,一撥栽種,安排得滴水不漏。
白桑想不到這小孩一旦開了竅竟聰慧若斯,又是驚又是喜,卻是半點懷疑都沒有——畢竟他往日裏只從大哥口中聽過其人,當真見面,也不過是此次白岐救出沈月檀後,總共相處不過半日。随即大哥死了,就只剩白桑帶着沈月檀相依為命。是以同伴聰穎,對白桑而言,自然是有百益而無一害的好事。
再看這小孩強撐着倦意同他細細說明的模樣,手指、衣袖、衣擺沾着墨跡、泥土而不自知,便愈發心疼。
等沈月檀說完,他就牽着那小孩去洗漱幹淨,喝着熱粥飽飽吃了一餐,這才道:“阿月辛苦了,你先睡一覺,我替你分好種子,待養足了精神,再起來播種。”
沈月檀捧着香氣宜人的草藥茶,咕咚咕咚大口喝了下去,搖搖頭道:“白桑也辛苦了,我們一起分。”
白桑愈發覺得這小子乖巧懂事,心軟得一塌糊塗,也不同他争執,嗯了一聲,先收了滿桌碗盞去清洗。
沈月檀仍是垂着眼睑喝藥草茶,心中一時間複雜難言。他如此執意,實則不過是生前慘遭背叛,如今一朝被蛇咬,再不敢随意信任旁人,是以凡事都要親力親為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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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藥草雖然便宜,卻還對這小孩的身子有點效果,補足了幾分精神後,沈月檀又揉揉臉,開始照着計劃将種子分出來。
他先剪了些黃紙,各自寫上名字,一張張放在桌上,再去挑揀種子,數夠了數量分門別類放在黃紙裏。
正忙碌時,突然自堆得滿滿當當的物件之中撿出了一塊木牌,半個巴掌大小,灰撲撲的木頭其貌不揚,連陽刻的佛像線條都磕磕碰碰,看不清是什麽佛,正是那日沈雁州漫不經心送給他的。
沈月檀記起他說:“不值什麽錢,給你用正好。”,頓時怒從心起,抓着那佛牌走到窗邊,狠狠扔了出去。
随後幾日,這一大一小兩個少年忙碌得腳不沾地,在院中開坑播種,又嚴格依照各類香草生長習性來澆水施肥,照顧得無微不至,直到困急了才草草打個盹兒。此外又見縫插針修煉,半點閑暇的功夫也沒有。
其間沈夢河來過一次,見那小孩清清秀秀一張小臉沾滿了泥土,滿身污泥、連頭發裏也夾雜着草葉、泥粒,雖然心中鄙薄暢快,卻又不免擔憂他若是犯傻犯得太過,影響了兩處脈輪道種就得不償失了。
沈月檀見了沈夢河神情陰晴不定,心中突然升起惡念,撲上前抓住了沈夢河的衣衫,驚喜道:“哥哥!哥哥你來了!”
沈夢河穿着一身純白錦袍,被沈月檀一抓就留下幾個污黒指印,不禁露出了嫌惡神色,想推開又不敢碰這小子一身泥,皺着眉幹笑道:“月檀,你勒死哥哥了。”
沈月檀這才露出癡癡傻傻的神色松了手,見了那幾個泥印又慌張道:“弄髒哥哥的衣服了,月檀該死!”
一面拿手去擦。
他方才在給幾株夜闌玉根部培土,沾了滿手泥,自然是越擦越多,污泥弄髒了大半衣襟。
沈夢河臉色發黑,一把将他推開了,見那小孩泫然欲泣,又只得強笑道:“傻孩子,一點小事何足挂齒,哥哥還有事,就不耽誤你修煉了。”
轉過身時已是咬牙切齒、滿目猙獰,大步走了。
沈月檀心裏樂不可支,卻仍是裝出哽咽哭音道:“哥哥!哥哥可要常來看我!”
待沈夢河走得沒了蹤影,沈月檀卻突然笑不出來了,小大人般搖了搖頭,暗暗自嘲道:“沈月檀啊沈月檀,你何時竟要靠這點上不得臺面的小伎倆來取樂?”
他深深嘆了口氣,又轉身去院中忙碌。
眨眼就過去了六日,沈月檀在白桑協助下,已經将最速生的下品香草收獲了兩批,如今鮮嫩嫩地存在儲物袋中,合計有三十五分。明日有一批中品靈草成熟,這一批若是依照眼下的存活率,則合計可高達五十分,若是順利,非但能過關,還能表現優良,令香大師刮目相看。
沈月檀躊躇滿志,如今也不如前幾日忙碌,是以檢查過一遍後,就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誦經修煉。
滿庭芳草,長得茁壯欣然,還有些開出小花來,紅綠黃紫、五彩斑斓,随着清風一拂,散發出宜人清香,令人連頭腦也更清明幾分。
來往仆從都知道這院中小少爺在種植香草,路過時莫不駐足,細細品鑒一番,随後帶着染了滿身的香氣施施然走了。對屋主的觀感印象也因此日甚一日好起來。
世間諸生觀人,靠情而不靠智,是以只以五感惑人,就能贏得一半人心。他生前受沈鴻蠱惑,相信宗主需以威壓人,若是常叫人見到,未免有失尊崇。故而他極少外出,無人識得宗主面貌,反倒愈發脫離百姓,才給了諸位長老可乘之機。往後……卻萬不可再犯這等錯誤了。
沈月檀讀經時在心中回顧往事、吸取教訓,一時出了神。直至一陣奇異濃香傳來,他才悚然回神,驚怒站起身來,朝庭院一頭望去。
庭院那頭長着片郁郁蔥蔥的粉鴿子,這香草能長半人高,通體都是粉嫩嫩的桃紅色,葉片狹長、花莖自正中探出來,頂端花苞有嬰兒小拳頭大小,盛開之後宛如鴿子展翅,是以喚作粉鴿子。一旦折斷花莖,斷口處便會滲出乳白色的草漿,散發比花朵更濃烈百倍的香氣。将這草漿晾幹結晶了,則會形成深褐色的粒粒晶砂,喚作鴿子血,是制香中一味常用的原料。
只是這粉鴿子固然易于栽種,采集鴿子血卻十分講究,必須采自剛剛長足了七日、才開花的花莖中,多一時、少一刻都不成,否則或是香氣變異、或是藥力全消,白費了力氣。好在粉鴿子開花時華美精致,很得世人喜愛,縱使采不成鴿子血,摘幾朵花做裝飾也是件樂事。
此時那片粉鴿子中就站着個一身粉紅衣裙、嬌滴滴的少女,十三四歲模樣,拿着把花剪,方才剪了一支花莖遞給身邊丫鬟,如今正相中了第二支,彎腰剪了枝,又提着裙擺往花叢深處走去,尋覓下一支能入眼的花苞。她身後的數名仆從也跟着往花叢裏走,踩得整片苗圃亂七八糟。
白桑卻半點不阻止,反倒點頭哈腰立在一旁看着。
沈月檀不辭辛勞照料這些香草,早将其當做了自己的寶貝,哪裏容得他人糟蹋?一時氣得扔了經書,大步朝那幾人走去,厲聲喝道:“住手!”
白桑聞言,急忙轉過身,小跑着前去攔住了沈月檀,低聲道:“阿月,使不得使不得!這可是宗主大人的千金,你我哪裏惹得起,忍忍!忍忍!”
沈月檀愣了愣,這才回憶起如今的宗主已變成二叔沈鴻了,這丫頭便是他曾經的堂妹,沈鴻的三女兒沈落蕊。他尤記得落蕊性子活潑冒失,卻是個明理乖巧的丫頭,往日裏偶爾犯了小錯,被他斥責幾句,便會吐着舌頭笑嘻嘻摟着他胳膊讨饒認錯:“好哥哥,人家知錯了,再不敢了。”
是以他往日裏很是疼愛這個堂妹。然而眼前這刁蠻無禮、擅自闖入旁人院落裏摘花的少女,卻偏偏也長着落蕊的臉,沈月檀愈發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悲涼感來。
沈落蕊聽見這小孩厲喝,微微皺起眉,她身邊一個翠綠衫裙的丫鬟察言觀色,轉過頭去呵斥道:“沒規矩,誰家的野小孩,見了蕊小姐還不跪下請安?”
沈月檀壓着心頭火氣,推開白桑上前道:“給堂姐請安,堂姐,這粉鴿子是我明日交給師父的作業,還請堂姐手下留情。”
那翠綠衫裙的丫鬟哼笑道:“我說呢,果然是個野的。未開宗祠未入族譜,誰給你的膽子,連宗主家的千金也敢上來攀親?”
沈月檀到底不是那位“沈月檀”,更何況生前他父母恩愛甚篤,持身極正,素來見不慣這等眠花宿柳的行徑。只可惜沈青鵬死得早,否則沈翎養外室生子之事哪裏能這般輕輕揭了過去?
是以聽這丫鬟一口一個野的,也半點不放在心裏,只擔憂看着幾只腳踩得粉紅葉片淩亂破損,又道:“這位姐姐說得有理,是我錯了,還求蕊小姐原諒。這些花草當真摘不得,請蕊小姐高擡貴手,放過吧。”
沈落蕊不耐煩掃他一眼,哼了一聲,反倒抓住了三四根花枝,咔擦幾聲胡亂剪斷了,往地上一扔,冷淡道:“聒噪。”
白桑見勢不妙,急忙沖上前來抱住了沈月檀要往後拖,一面笑道:“蕊小姐說得是,這小孩天生就傻,什麽都不懂,還請蕊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同這個傻孩子計較!這點野花野草能入蕊小姐的眼,是我們的福氣!求……求蕊小姐賞臉,多采幾枝!”
那翠綠衫裙的丫鬟也道:“總算有個識相的,還不滾下去,省得污了我們小姐的眼睛。”
白桑道:“是、是、是,這就滾這就滾。”竟生拉硬拽着沈月檀要回屋。
沈月檀見他奴顏屈膝、滿臉的谄媚,只覺得說不出的惡心,微薄道力在四肢裏一轉,奮力将白桑推得跌倒在一旁。
他走上前去,厲聲罵道:“沈落蕊!不問自取謂之偷,你的教養都被狗吃了?”
沈落蕊萬萬想不到她眼中一個卑賤之種也敢當面罵她,一時氣得怔在原地,臉蛋都沒了血色。
那翠綠衫裙的丫鬟更是提着裙擺,踩碎了幾株粉鴿子後邁出苗圃,一巴掌扇得沈月檀瘦小身姿踉跄倒地,尖聲道:“反了你了!蕊小姐是什麽身份,你這麽個髒東西也敢頂撞!看我不打死你!”
她更擡腳要踢,白桑急忙撲上來護在沈月檀身上,連連挨了幾腳。
那丫鬟愈發惱怒,柳眉倒豎就要大罵,沈落蕊卻悠悠開口道:“行了,綠蕉。”她叫停了那丫鬟的發威,眼神卻愈發險惡冰冷,笑道:“不過是些野花野草,你不讓我碰?我就偏要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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