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佛牌
喧鬧之後,唯餘死寂。
更有滿地狼藉。
殘紅碎葉,敗枝斷莖,今晨才盛開的鮮花碾落成泥,茁壯的根須被掘出土地,奄奄一息。
滿園更充斥濃烈異香,因品種繁多、雜亂,如今混攪一處,濃而亂,烈而濁,便有些催人作嘔。
沈月檀卻全無知覺一般,默不作聲跪坐在灑滿地的枯草當中,面無表情,連淚痕也幹了,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
白桑也鼻青臉腫,先前沈落蕊的仆從一擁而入,他心急之下也去阻攔,挨了不少拳打腳踢。好在到底這些仆人心裏有數,在沈翎府上不敢造次,只用肉身蠻力、不曾動用道力,這才留得二人全須全尾。
只是……
他望着滿目狼藉,沉沉嘆了口氣,挪着步子去井裏打了水上來,擰幹了給沈月檀擦臉。
那小孩仍是一動不動,也不知是吓傻了,還是氣傻了。
白桑嘆道:“阿月,算了。”
話音才落,沈月檀已經一巴掌抽在白桑臉上,他人小力弱,打得雖然不痛不癢,卻叫白桑心頭絞痛不堪:“那沈落蕊算什麽東西,也值得你卑躬屈膝去讨好?奴顏婢膝、斯文掃地、何至于此!”
白桑捂着臉,嘴唇哆嗦,原就青腫的臉愈發鈍痛,他到底年少,忍不住也落了淚:“我又哪裏做得不對?若不是你執意要同她頂撞,何至于惹來這場禍事?”
沈月檀被他一句話刺得身軀微微顫抖,白桑又續道:“她算什麽東西?她是宗主的掌上明珠,四個脈輪已生道種、十四歲就進了二重天境界的天才、未來的宗門棟梁,莫說是沈夢河,連沈夢河他爹也不敢得罪的大佛;你算什麽?悟道未入門,上無高堂庇護,下無長兄倚靠,比雜草都不如的升鬥小民,你憑什麽跟她叫板?偏生心比天高、目中無人,你當自己才是宗主不成?”
這卻是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沈月檀聳然一驚,滿腔的怒火霎時散得七七八八。
白桑越說越是氣苦,這毀于一旦的心血中也有他的一份,他如何不心痛?只是沈月檀年幼不懂事,他又不能全怪罪在小孩身上,索性站起身來,端着木盆去屋後倒水。
夜色掩映間,一個身影遮遮掩掩地閃進後院,白桑聽見動靜,警惕道:“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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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有一道身影自柴門後走了出來,竟是白日裏那嚣張得動手打人的丫鬟綠腰,如今面容上沒了白日的尖酸刻薄,顯得清秀和善,倒像個尋常的十五歲少女了。
白桑卻不見訝異,只道:“綠腰姐姐來了。”
綠腰道:“我來給你送點藥,白日裏……受委屈了。”
白桑揉了揉眼睛,拭掉眼角殘淚,笑道:“不委屈,不過一點小事罷了。”
綠腰沉沉嘆氣,自儲物袋裏取出個包裹,走上前去塞進白桑手裏,“有四盒治跌打的香膏、六瓶丸藥,足夠你二人用了。內服外敷,切不可漫不經心放着不管。外加一大盒子點心——小姐說我白日裏表現好,賞我的。”
白桑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牽扯得臉皮疼,嘶嘶抽着氣,一手抱着包裹,一手揉臉嘆道:“綠腰姐姐費心了。”
綠腰閉着眼搖頭:“你這傻子,自己就傻,如今又添個小傻子做累贅,只可惜白大哥……”她語調一時哽咽,說不出話來,只轉過頭去拭淚。白桑默默站着,手足無措。
好在綠腰恢複得快,轉回來又道:“那小孩還在生氣?”
白桑嘆道:“到底還小,什麽也不懂,也不知道低頭……過些日子,轉過彎來就明白了……”
綠腰道:“他雖然傻,到底也是沈四老爺的骨血,沈家的傲氣竟也存了幾分,只可惜投錯了胎……改日我再同他道歉罷。白白累你們挨了打,卻還是護不住這滿庭芳華,虧也虧死了。”
白桑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待香大師來了,好好求求他,再給一次機會就是了。”
綠腰還想嘆息,又忍住了,只笑着道:“我走了,怕小姐尋人。明日小姐就回府了,你若是有事尋我,還用老法子。”
白桑道:“好,綠腰姐姐慢走。”
那少女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走了。白桑這才捧着包裹,提着木盆回了前院,卻見沈月檀已經起了身,彎着腰将滿地香草殘骸收攏起來,放進一個巨大的竹筐裏。
白桑将手中東西放回屋中,走上前同他一道幹活,一面道:“綠腰來過了。”
沈月檀點頭道:“我都聽見了。”
白桑道:“綠腰同我一樣。她家世世代代侍奉沈四一房,是以十歲時就被送入府中做家仆。今日之事原是為了你好……不要往心裏去。”
沈月檀不回話,他仍在努力理解綠腰如此行為的理由,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他七歲時,曾經一時貪玩,打碎了娘親的白玉镯,那玉镯雖然不是法寶,卻是爹當年送給娘的定情信物,娘愛若至寶。是以連他也吓到了,只道這次逃不過去,要狠狠受罰。
他慌張之下,就去尋沈雁州想辦法,沈雁州心知縱使他想代沈月檀背這黑鍋,也瞞不過沈青鵬夫婦,若暴露了,更要惹得義父義母雷霆大怒,反倒從重處罰沈月檀。
是以就另尋良策,叫沈月檀捧着镯子,脫了外衫,只着中衣跪在栖陽宮中庭,抽抽噎噎地認錯。他也跟着陪跪在庭中,認看護不力之罪。
待沈氏夫婦歸來時,這兩個小孩已經跪了大半夜,抵禦不住寒意瑟瑟發抖,膝頭青腫僵硬,面無人色了。
此後自然又一番人仰馬翻,尋醫熬藥揉膝蓋。沈夫人縱使惱怒兒子打碎了她心頭摯愛的寶物,然而兩個人都自罰過了,更因此生了病,沈夫人再多氣也消了。
彼時兩個人都受寒發燒,沈月檀仍是執意要同雁州哥哥睡在一起,待吃過藥、大人們都離去後,他便兩眼亮閃閃鑽到沈雁州被窩中,趴在懷裏同他咬耳朵:“雁州哥哥真厲害,娘果然沒有取戒尺打我!”
沈雁州彼時也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小童,他聽了誇獎十分暢快,得意洋洋拍着沈月檀的小屁股笑道:“此謂苦肉計也。”他笑得狡黠和暖,清俊小臉蛋已經隐隐有了如今耀目而俊逸的雛形。
沈月檀想得入神,心中又是甘甜又是苦澀,連香草葉子也忘了撿,直到白桑問他怎麽了,才悠悠回過神來,輕輕點了點頭:“我懂了,這是苦肉計。”
白桑大感欣慰,“你連這個都懂……懂了就好、懂了就好。”
沈月檀又道:“強如雄獅虎狼,有利爪尖牙護身;弱如狡兔,有三窟藏身;小如泥鳅,也能靠一身滑液脫身……是以世間萬物,無論強弱,各有生存之道。我如今總算明白了……白桑,多謝你。先前打了你,是我不對,不然、不然你打回來。”
白桑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徹底放下心來,連原先的一絲委屈也消散了。這哪裏是個需要照料的傻子,不過是年幼不懂事罷了。他揉了揉這小孩頭頂,柔聲道:“誰同你計較這個,倒是快些将院子收拾幹淨。”
沈月檀只得愁眉苦臉繼續撿拾香草,至于明日的驗收……也不再多做奢望。
他一面撿拾,一面又問起綠腰來,白桑也不隐瞞,一五一十同他說了個清楚徹底。
這些家仆世代侍奉沈氏,自然是有好處的,譬如綠腰家中,将其餘子女送入沈府為仆,就能換來一個內門弟子的名額。
綠腰生了三個脈輪的道種,論資質天賦,是上上之選,這個機會自然應該給她。然而家中父母卻寵愛唯一的小兒子,盡管小兒子只有一個脈輪生了道種,資質之差,不堪入目。
是以這個奇差無比的弟弟反倒去做了內門弟子,享受修煉資源、名師指點,兩個姐姐卻被迫入府為仆,終生難有成就。
綠腰空有壯志卻不能伸,難免苦悶,機緣巧合結識了同樣郁郁不得志的白岐、白桑兄弟,一來二往,倒成了莫逆之交。
沈月檀聽完,微微皺起眉來,他固然同情綠腰,卻更介意另一事:“只一個脈輪的道種,也能進內門修行?問道宗竟挑也不挑?”
白桑哼笑道:“只要能尋到門路,有何不可?有裙帶的找裙帶,沒裙帶的送靈石、送法寶,都沒有的……就看運氣。若當年通過各類門路塞人之後仍有空缺名額,倒還是有一線機會。”
只是這一線機會競争便愈發慘烈,衆人兩相權衡,還不如另投了旁得門派。如此日子越久,問道宗流失的優良人才便越多,于宗門未來,自然是有害無益。
沈月檀愈發心頭沉重。問道宗是修羅界、勇健阿修羅王治下的十大宗門之一,在乃父沈青鵬手中發揚光大,由第十位一躍而至第三位,頗得勇健阿修羅王看重。
沈青鵬嚴格推行宗門法規,內門弟子更是精挑細選,任人唯賢,至少也要有兩個脈輪道種才能入選。是以內門弟子數量不多,卻個個精銳,修煉也是精勤奮進、從不懈惰。
內部管理清明,優異弟子時常湧現,整個問道宗實力自然節節進步、有目共睹。
卻不知何時開始,竟被敗壞成了這等頹廢雜亂的模樣。
沈月檀仰起頭來,望着頭頂細細彎彎一片月牙,突然生出了更重要的目标。
他非但不能脫離問道宗,反倒更應該留下,将問道宗自那群狼子野心、屍位素餐的老頭子手裏奪回來。
——絕不能讓先父苦心守護了一生的宗門,自他手中傾塌、敗亡。
他才下定了決心,就見白桑也站直了,訝然問他:“你也發現了?”
沈月檀茫然道:“發現了什麽?”
白桑顫聲道:“香味……都沒了……”
沈月檀愣了愣,突然察覺到了異常。
原先數百株香草毀在院中,香氣混雜濃烈,熏得人頭暈腦脹,只不過二人正在絕望之中,俱都強忍了。如今夜涼如水,竟散得一絲都不剩了。
沈月檀原以為不過是久而不聞其香,然則他将手裏的半根粉鴿子花莖拿近鼻端深深一嗅,竟也半點香氣也不留,斷口處凝結而殘留的鴿子血自然也全然不見蹤影。
這散得也未免太過徹底……
他突然望向庭院東南角上,那處靠近院牆的地上隐約生了光。
白桑啊了一聲,也發現了那處的異樣,卻膽怯得不敢靠近,見沈月檀要走過去,忙一把拉住,“不、不要輕舉妄動。”
沈月檀道:“我就靠近一點看看。”他輕輕掙開白桑,大着膽子走了過去,那光芒隐約泛着金色,柔和且明亮,并不刺眼,更令人生出親近之感來。離得近了,沈月檀輕輕咦了一聲,彎腰将它撿了起來,正是前幾日他扔出窗外的佛牌。
原先其貌不揚的灰撲撲木牌,如今仿佛化作一片通體澄澈的黃金牌,散發的金光內斂而強烈,如球狀包裹在佛牌周圍。難以分辨清楚的佛像,此時亦顯現出清晰的輪廓。
那立像是個青年男子的模樣,長身而立,身披如雲般輕薄飄渺的紗衣,露着精壯的上身與修長雙腿,四條手臂都帶着裝飾精美的金燦燦臂環、腕環,灰白卷發披散到肩頭,額頂生出一支尺餘長、利刃般的獨角,兩足并非人足,而是前三後一,細鱗密布,竟是生了一雙雄健有力的青金色鷹爪。
他坐在一圈金色圓鼓形成的環形上,右足踩着鼓環,單手支頤,若有所思半眯眼。因金光下線條細膩,連他俊美得近于妖異的面容,及其面上慵懶神色都栩栩如生。
沈月檀望着這佛像自佛牌上漸漸升騰,懸凝于半空,心中反倒篤定下來。香氣消失無蹤,原來是這個道理。蓋因這立像正是傳言中巡查五道的兩位食香神之一,又名妙音之神、緊那羅王的法相幻身。
白桑自然也瞧見了,慌得急忙跪了下來,兩手合十高舉過頭頂,對那神佛頂禮膜拜。
那立像凝實成型後,四條手臂中伸出一支,将左側一面圓鼓輕輕拍響。
咚——咚——咚——
那節奏沉緩而莊嚴,震動了四周空氣,如同通身散落着金粉的鳥雀,撲棱棱飛向四面八方。
遠在數萬裏開外,葬龍谷一處斷崖上,正懷抱大劍趺坐修行的沈雁州驟然睜開了雙眼,似有所覺般眺望遠處,目光好似穿透雲霧山川,落在了什麽實物之上。
沈月檀首當其沖,只覺那鼓聲仿若化作了萬千絲縷,無聲無息滲透他全身骨血,随着血脈奔騰、道力循環,在三脈七輪中游走。
咚咚——咚咚——咚咚——
三遍鼓後,鼓聲愈急,沈月檀只覺心跳逐漸與鼓聲同步,撲通——撲通——撲通——跳得愈發頻急,呼吸也随之急促。
那些散落金粉的鳥雀消弭于空中,金粉所過之處,收于竹筐、散于滿地的香草殘骸靜悄悄漂浮起來,斷折處恢複如初,碾成泥的花朵重回枝頭,幹枯扯斷的根須接回土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漸如驟雨,沈月檀只覺三脈七輪發熱發脹,頭頂頂輪、額間眉心輪更是如一團火輪熊熊旋轉,燒得他整個頭脹痛欲裂,汗水大顆大顆滾落,他身軀顫抖,漸漸站不穩,身軀如狂風中的蘆葦般搖晃不休。
至于稍遠些的白桑,他修為更弱,早就捂着耳朵昏迷了過去。
而枯死的香草卻一株接一株重回苗圃,仿若時光倒流,傾毀之物回複如新,死寂小院在月光下煥發新生,姹紫嫣紅又開滿庭院,郁郁蔥蔥、熱熱鬧鬧,好似傍晚一場浩劫從未來臨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沈月檀只覺被一柄大錘胡亂敲打頭頂,又悶又脹、天旋地轉,終于死死抓着那佛牌,軟軟倒在了地上。
剎那間,鼓聲戛然而止,金光散盡,緊那羅王幻身消失無蹤,那佛牌又恢複了其貌不揚的灰撲撲模樣,整個庭院靜靜悄悄,半點看不出異常。
第二日兩人清醒過來,望着滿園欣欣向榮的香花蘭草發了許久的呆。
沈月檀手中握着那佛牌,心中滋味難言。這佛牌昨日大顯神威,自然是個寶貝,非但救活了滿院子的香草,更滋養了二人脈輪中的道種,如今道種清晰穩固,勝于數月的修煉之功。
只是……
這“不值錢的佛牌”,究竟是沈雁州特意送他的,還是連沈雁州也看走了眼,真當這佛牌是個尋常下等靈器,才叫沈月檀撿了便宜?
若是後者也就罷了,若是前者……
沈雁州無緣無故,為何要送這萍水相逢的小孩這等珍貴的法寶?莫非認出他了不成?然而倘若真認出來了,為何既不帶他走,也不再将他斬殺一次,反倒竟一聲不吭,還送他個寶貝?
他越想越是糊塗,心中一團亂麻。
白桑卻在此時戰戰兢兢插口道:“阿月,離難宗宗主竟送了你個了不得的法寶……他安的什麽心?”
沈月檀坐在屋檐下,眉頭深鎖,失魂落魄地搖頭。
白桑卻又道:“難不成……看上你了?”
沈月檀猛然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瞪着白桑,他神色太過兇狠,駭得白桑吓一跳,擺着手結結巴巴道:“你、你長得好看,再過幾年,必定是個美男子,素聞那宗主不近女色,說不定是喜歡你這樣的。”
說不定是喜歡你這樣的。
沈月檀愈發氣得眼前發黑,狠狠抓住了那佛牌。
盡管如今殼子裏換了人,然則衆人所知,這小孩仍是外室所生之子,出身卑賤,不值一提。
沈雁州竟對着孤苦的小孩生了這般低劣下等的心思,他竟如此地衣冠禽獸、狼心狗肺!
沈月檀早忘記了“莫非他認出我來”的可能性,憤憤然地咒罵起來。
沈雁州邁步上了飛舟,突然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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