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有蟲

沈月檀先前心虛,不知不覺站得離沈雁州越來越遠,變生肘腋時,已經立在雲船一側的邊緣。船底破裂,他便首當其沖自半空跌落下去。

耳畔傳來驚呼與怒喝,轉瞬就化為凜冽風聲,沈雁州被幾道陰影同時襲擊、香大師白桑先後撲來伸手抓他的場景仍烙在眼中,沈月檀身不由己墜落,只覺身下驟然一輕,仿佛被無形之手托了一把,下落速度減緩大半。

随即又接二連三撞斷了茂密樹冠,五體投地摔進厚厚的落葉堆之中。

沈月檀直至此刻才回過神來,忙坐起身檢查,他自半空跌落,除了穿過樹叢時一點擦傷外,竟全身上下完好無損,幾乎可稱大難不死。

他再仰頭望向天際,漸漸黑沉的暮光被頭頂樹枝割裂成零零散散的小碎片,雖然能聽見驚呼與怒喝聲、折斷樹枝與跌落聲此起彼伏,只是難以辨別敵我,也尋不到沈雁州、香大師等人蹤跡。

沈月檀暗暗心中叫苦,耳邊再度響起一陣奇異尖響,旋即便有個足有兩手合圍大的綠色火球擦着他右邊耳畔呼嘯而過,直沖天際。他卻連那火球何時何地生出來的也未看清。

幾根發梢被燎得燒焦發臭,連煉香居的常服右半邊也被烘烤得滾燙發幹,這才只是險險擦身而過。如若被直接擊中……

沈月檀仔細又望了望,這綠色火球倒也奇怪,林中堆積着不知多少年的枯木焦枝,任憑火球來來往往也全無影響,半絲火星也未曾留下。然則一飛出叢林,則所過之處,皆成烈焰,遇到什麽點燃什麽,轉瞬就将牽舟的孔雀烤熟了大片。

沈月檀便當機立斷,抱住身邊的松樹,一口氣爬到了樹冠上。果然那些火球都徹底避開了樹木所在之處,只往天空中飛竄。

叢林深處突然響起了凄厲慘叫,一道人形火焰跌跌撞撞沖了出來,踩踏滿地枯葉、撞上樹木後,倒在地上,抽搐幾下便氣絕身亡。又過了片刻,連燒焦的屍首也不知被藏在地底的什麽怪物給拽了下去,屍骨無存。

沈月檀死死抓着粗糙樹皮,用盡全身力氣對林中零星的人影大喊:“躲樹上!快躲樹上!”

隔着影影綽綽的枝幹,他隐約見到遠處有人爬上了樹,那人倒也機警,學着他也大喊起來:“二師弟!告訴同門,躲樹上!都躲樹上!”

遂有人重複吼道:“躲樹上!都躲樹上!”

越傳越遠,一字未改。

沈月檀坐在樹枝上,将自己的家當又檢視了一次。那佛牌自從顯聖了一次後,就再無動靜,唯獨原本刻得古拙簡略的佛像,變化成了紋路清晰的緊那羅王的浮雕。比起原先其貌不揚的灰撲撲樣子來,倒有了點法寶的樣子。只是如今拿出來仍是悄無聲息,沈月檀在手掌裏拍拍,放嘴裏咬咬,貼樹上磕磕,都全無動靜。

佛牌者,雕佛之形,誦佛之名,以此借得些許佛光作為修行手段,護身、退敵、行法術,各有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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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那羅王是食香之神、妙音之神,深谙制香、歌舞,此二者自上古以來,就是通神的常用手段。若能召請緊那羅王的幻身法相降臨,能通曉原理、暢悟大道,亦或是如當初初現在庭院之中那般,逆轉因果之律,令花草恢複如常。

只是……

沈月檀輕嘆口氣,想得都是如意算盤,如今這佛牌全無反應,他固然精通召請的全套儀式,怎奈這小孩道力微薄,撐不起一場儀式。

将佛牌挂在脖子上貼身藏好後,他又看了眼其餘的東西,除了龍髓是個寶貝,師父贈了兩枚護身的玉符外,其餘不過是些日常所用之物、幾樣香料罷了。竟尋不到一件趁手的武器。

他只得取了把修剪枝葉的短刀在手,聊勝于無地四處掃視。

這次卻看得清楚了,雖然夜幕降臨,四周黑沉沉一片,然而草木之中,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炮口樣的圓圈探出地面約莫半尺,朝半空裏猛烈吐出顆綠色火球。

沈月檀搜盡枯腸,這才隐約記起來這怪物的真面目。

潛地日行百裏,彈射獵飛蟲為食,這怪物名為彈蟲。形如地龍,尋常不過三、四尺長短,無眼無足,只食死物。又能從口中吐出腹內酸液,那酸液遇空氣即燃,卻天生于草木無害,反倒是極為有益的養分。

然而眼下這滿地彈蟲,未免太多了些、也太大了些。

天色黑透,四周終于消停,不知從何處傳來個嘹亮嗓音,四處傳話一般傳言道:“各位宗門子弟請稍安勿躁,彈蟲肆虐,暫且上樹躲藏。待驅散之後,各弟子請往信號起處集合。”

如此重複了十餘遍方才止息。

沈月檀撐着下巴皺眉沉思,突然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沉痛嘆息:“沈月檀,你這個傻子。”

制香之道,旁的大約不敢自誇,若說是驅蟲的祖宗,只怕無人出面反駁。

只不過修行者臻至二重天境界後便清淨無垢、蟲豸難近,早就不将香道這點本事放在眼裏罷了。修羅界也不曾出現過這等巨大無比的蟲豸,是以沈月檀一時之間竟也忘了自己的本事。

他便往松樹下方爬了點,尋了根結實且稍粗的樹枝跨坐,掏出煉香譜來,借着一朵夜光蘭的花瓣透出的微光仔細翻找。

到底是功夫不負有心人,不過多時就尋到了一樣适用的香藥,名喚慈淨流香,能驅蟲、卻邪、解毒,品級不過一重香。

且這香有個妙處,點燃後放置于高處,煙塵不往上飄,而是有若天河倒流,盡數傾瀉而下,是倒流香的一種。香氣滲進泥土,正适合用以驅散地底的蟲豸。

配方所需有十餘種原料,沈月檀咬着夜光蘭的花莖,自儲物袋裏依次朝外掏,不一時就取夠了所需。好在都是尋常原料,香大師出行前,在煉香居中将能取的原料各取了十斤叫他裝上,塞得儲物袋滿滿當當。他不由得感嘆,不愧是師父,早有先見之明。

沈月檀一面感激,一面摘下腰間的黃褐色陶土制的淨味盤,将各色原料依次放入其中稱量。

制香師若是練到了高階,有道力輔助、有長年累月的經驗,伸手一抓就能取到正确的分量,毫厘不差。

沈月檀不過才入門的學徒,好在有淨味盤,此物原來除了為制香師隔絕百味,還能用來稱量原料,好用得很。

各色樹皮、草葉、種子、曬幹的汁液凝成的晶砂……沈月檀靜心凝氣,一一稱量仔細,盡數丢進一個石缽中,手持石杵畫着圈細細研磨混合,一面暗運心法,道力自脈輪而生,順中脈游走,充盈指尖,又透過石杵,均勻滲進了香料之中。

這一步要極穩極緩,半點焦躁不得,若換個尋常小孩來倒未必能堅持。

然而沈月檀九歲以前是被父母以未來宗主為目标嚴厲教養出來的,哪怕之後所遇非人,被宗族長輩們往廢裏養,底子到底打得好,又經歷了大起大落,這點小小困難,全然不在話下。

磨了許久,晶瑩細汗密布小臉,順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他已經将所有大小不一的原料研磨成了比面粉更細膩的粉末,色澤柔綠溫潤,嬌嫩動人。

如此便到了最關鍵的時刻。

他取出冰紫瓶,拔了瓶塞,只用一根銀針探入其中,沾了不足芥子大小的一點龍髓出來。

龍髓呈透明膏狀,一取出便開始固化,沈月檀忙将其伸進早就備好的一杯蜜桃酒裏,輕輕柔柔攪動。龍髓盡數融進了帶着淡淡粉色與甜香的蜜桃酒裏,再将整杯酒小心倒入石缽,将粉末調勻,他等了片刻,見調勻的香料并無異變,這才松口氣,将其填進了将香錠固型的青銅模具之中。

至此只需等後幹透取香錠,全是粗淺的籌備功夫了。

沈月檀松口氣,兩手将模具夾住,一面運轉道力烘幹香錠,一面暗自得意道:“我也有先見之明。”

他先前在飛舟時,查過龍髓最适合的溶劑,便去尋離難宗的執事讨了一瓶蜜桃酒以備不時之需,如今果然就用上了。

烘幹也是個細致體力活,這身子幼小、修為薄弱,沈月檀撐到兩眼發黑,道力枯竭,這才勉強撐到了結束。他吃力挪着身子往後靠在樹幹上養神,一面緩緩打開了模具。

十二枚寶塔狀的碧綠香錠,顆顆拇指長短,輪廓清晰利落,通體質感柔膩,色澤鮮明,表面更隐隐有晶光瑩瑩閃爍,至少也有二重香到三重香的品級,這便是龍髓的功效了。

沈月檀收妥其餘,只留一枚放在淨味盤上,取火石點燃了,寶塔尖紅紅閃爍,不一時便燒出了帶有極淺綠色的煙霧,當真是如雲霧缭繞,先是堆積在淨味盤中,而後瀑布一般,無聲無息湧出盤子,傾瀉而下,一直懸垂到了地面,往四處蔓延開來,滲入了泥土之中。

摘了淨味盤後,沈月檀這才嗅到了慈淨流香的氣味,苦而清、澀而淡,略帶點燒灼嗆人的滋味,若不仔細嗅聞,則幾近于無。也算是差強人意。

這香燒得極慢,煙霧卻濃烈豐富,源源不絕地彌漫開來,自樹上俯瞰下去,約莫至足踝處的高度盡是煙霧,覆蓋擴賽的面積則是目力難及,遠遠超過了煉香譜所載的方圓十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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