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妙計
離得尚有十餘步距離時,沈月檀聽見身後傳來兄長的嗓音,柔和問道:“賢弟意欲何往?”
沈月檀停住,轉過身去對他揚眉笑道:“雁州哥哥,我哪裏也不去。”
沈雁州仍是一身深如青黛的錦繡華服,襯得他深沉內斂,柔和無聲,比起身為離難宗宗主之時,要更多些克制。因總是守在沈月檀身後,又總是着一身深色衣衫,常如陰影一般沉默低調,令人将他忽略了。
他仍是和緩道:“既然如此,就随我回去那邊。”
如若說夢中的沈雁州如驕陽般璀璨奪目、行事肆無忌憚,眼前的沈雁州則宛若月下一片陰雲默默無聞。
沈月檀恍惚間反倒有些分不清這兩個沈雁州孰真孰假,他足下未挪動半步,只脫口而出問道:“雁州哥哥,若是你也做了一宗之主該多好。”
沈雁州神色未變,沉穩笑起來,走上前去,仍如幼時一般,輕輕撫了撫那少年的鬓發,微涼指尖拂過耳廓時,凍得沈月檀一顫,令他直至此刻才意識到,自己耳朵滾燙,也不知為何就莫名慌亂了起來。
沈雁州柔聲道:“傻小子,哥哥若做了宗主,就不能時時陪伴你了。”
沈月檀因這句話而頓時心中空落,一把将沈雁州的手指抓在掌中握緊,仍是期期艾艾道:“可……可是,我夢見哥哥做離難宗宗主時,比現在開心得多。”
在沈月檀夢中,沈雁州鏟除了幾位專權的長老,一手掌控離難宗,上得勇健阿修羅王信任,下有百萬門徒敬仰,智如程空、勇如夏祯,都對他忠心耿耿,人中龍鳳、莫過如此。
哪裏像眼前,那沈夢河、沈落蕊鄙薄他不過是個義子身份,頤指氣使,将他當做仆人對待。沈青鵬在世尚且如此,義父去世、義弟離心的那幾年,沈雁州過得何其艱難。
兩者待遇天差地遠,沈雁州尚未表态,沈月檀就先替他不甘心了。
沈雁州卻仍是笑道:“賢者有雲: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也?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此刻不開心?”
沈月檀又捏了捏手掌裏依舊微涼的手指頭,嘆道:“只怕是我魔障了,偏偏總是覺得,那個一劍劈了我,帶着幾個心腹縱橫修羅界、張揚得不講道理的,才是真的雁州哥哥。”
他不過無心之語,然而一言既出,整個人卻如醍醐灌頂,回過神來。無邊湖泊、漫天孔雀、香大師、白桑、葉鳳持、龍髓……林林總總的碎片一起湧入識海。
他伸手一摸,脖子上空空蕩蕩,只垂着串尋常裝飾的珠子,哪裏有佛牌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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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扇木門愈發清晰,仿佛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觸碰。
周圍仆從來來往往,一個也不将他二人放在眼裏,雙親的身影隐沒在數不盡的賓客當中,早失去了蹤跡。
唯獨沈雁州一聲低嘆,清晰在耳,他緩緩反過手,将沈月檀雙手包在掌中,低聲道:“沈月檀,你真貪心。雙親俱在、兄長呵護,你還有什麽不滿足?”
沈月檀猛抽出雙手,怒道:“哪裏來的邪魔幻象,亂我心智!”
沈雁州道:“分明自從你心中所生,正是依你心願,事事如意、件件順心,你到底哪裏不滿意?”
沈月檀搖頭道:“不對,不對!雁州哥哥,憑什麽只能屈居人下,一世做個沈氏家仆?”
沈雁州道:“我不過是修羅界萬千棄嬰之一,若非得蒙青宗主、關夫人垂憐搭救,早就橫屍荒野、入了輪回。如今別無所求,只為報答義父、義母救命之恩、養育之恩。往後月檀繼承大統,成了親、生了子,非但我要一世輔佐月檀,我的子子孫孫,也要世世代代輔佐月宗主的子子孫孫。”
沈月檀忽而怒道:“我不成親!不生子!誰要你照顧!生什麽生!”
沈雁州平和安祥看着他,柔和笑道:“無緣無故的,你氣什麽?”
沈月檀也不明白,然而莫名就氣得漲紅了臉,怒發沖冠,厲聲道:“不知道!”
沈雁州一雙幽深黑目注視他許久,忽然低低地笑出了聲來,搖頭嘆息,又重複了一次,說道:“沈月檀,你當真……貪心。”
沈月檀氣得眼前發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忽然轉過身去,也不待周圍人一擁而上要來阻攔他,就一掌推開木門,大步邁了出去。
随後倏然睜眼,就見頭頂天色碧藍,白雲團團,湖風清涼吹拂,幾根纖長碧綠的楊樹枝随風搖擺。
他漸漸回過神來,察覺自己正躺在一件鋪開的外袍上,身上也被仔細蓋了件外袍,青蓮淡紫的織錦,綴着燦銀色邊,綴着璀璨耀目的各色細碎寶石,必然就是沈雁州的衣服了。
——沈雁州那厮看似豪邁不羁、一副草莽英雄的模樣,實則骨子裏最愛五光十色的錦緞珠寶,原先在問道宗裏是沒有機會,如今成了離難宗主,便愈發肆無忌憚、窮兇極奢,令提倡簡樸持家的各大宗門诟病不已。就連沈月檀的雙親也無緣見識他這一面。
沈雁州站在不遠處,面前吊着只毛色漆黑的魔獸,形态倒有七八分酷似黑貓。那魔獸被繩子密密匝匝地捆住,懸吊在一根樹枝下,只露着腦袋跟半截尾巴,嗷嗷嗚嗚地嘶叫,聲音裏頗有股不肯服輸的倔強。
沈月檀目瞪口呆看着堂堂離難宗宗主虐貓,連站起身都忘記了。
那邊廂魔獸卻率先轉過頭,見了沈月檀,嘶吼就變成了近似撒嬌的哼哼唧唧,半截尾巴晃得比頭頂樹葉還歡快。
沈雁州也訝然轉身,走近了捏着他臉頰仔細查看:“醒了?可有什麽不妥?”
沈月檀餘怒未消,惡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才回過神來,揉了揉雙眼茫然問道:“宗主?出了什麽事?”
沈雁州一指那魔獸,嘆道:“是我大意了,想不到這畜生偷襲。”
那魔獸在樹下晃蕩,咪咪地哼叫,半點不見方才同沈雁州兇狠對峙的模樣,連兩只三角耳朵也跟着耷拉下來,十足十地馴服姿态,一雙金色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沈月檀。
沈月檀撓着頭,回憶了許久修羅界的魔物與靈物,遲遲疑疑道:“難不成……是、是俱摩羅童子獸?”
修羅界之人修行到三重天時,脫胎換骨,從此與凡人不同,且能與天人界的神佛之一結緣,往後供養街緣佛,也受其法力庇護。而所有能與修羅之人結緣的神佛,被繪于一個巨大無比的法陣之中,這法陣便喚作曼荼羅。
俱摩羅童子則是位于曼荼羅之外、專事侍奉衆位神佛的佛童子,傳聞其生有六面、手持蓮花,端坐于一片蓮葉之上。
然而約莫數萬年前,俱摩羅童子生了叛逆心,忤逆神佛,獲罪而被打入地獄界,要被關押至無量數盡頭,換而言之,便是地獄界存在一日,他就要被關押一日。
俱摩羅童子自然不甘心,發下血誓要報複天人界,于監牢中将自己血肉之軀一片片切割下來,分屍而死。他的每一片血肉都化作魔獸逃出地獄界,散落于六界之中,被稱作俱摩羅童子獸。
這魔獸形似黑貓,生性殘暴狡詐,靠一雙幻眼迷惑人心、誘發邪念,卻又天生欺軟怕硬,是以若輸給了幻覺,魂魄被其吞噬;然而若戰勝了幻覺,這魔獸便會馴服,心甘情願認其為主。
沈雁州笑道:“我困住了它,縱你被幻覺欺瞞也不怕被它吃了,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喚醒你。想不到自己便醒了……不過……”他神色略微古怪,若有所思打量沈月檀,“俱摩羅童子獸最擅長蠱惑人心,能擺脫其幻境者,莫不是憑着絕強意志斬斷誘惑。然而月檀看起來卻像是……氣醒的?”
沈月檀窘迫得滿臉通紅,他可不就是被氣醒的?只是原因連他自己也不懂,故而一心想敷衍過去。
沈雁州卻以“此乃克服心魔的手段,事關重大,還請小友不憫賜教”的借口死纏爛打,沈月檀只得吞吞吐吐道:“我……我夢見白岐大哥要成親,扔下我一個人,就、就氣得醒了。”
沈雁州噗嗤一聲,随即果然絲毫不顧慮他,笑得暢快至極。沈月檀又心虛又氣惱,狠狠站起身來,偷偷在他裝飾精美的袍角踩了幾腳。
沈雁州卻毫不在意,笑完才搖頭嘆道:“杞人憂天。”
沈月檀嘆道:“是我想多了……白岐大哥明明已經……”
沈雁州道:“白岐就算尚在人世,也絕不會娶妻生子。”
沈月檀不解,就見沈雁州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想來他也是看你年紀小,不願吓着你,故而一直隐瞞——他是個斷袖。”
撲通一聲,原來是沈月檀驚吓之餘,腳纏上了仍舊鋪在地上的衣袍,摔了個五體投地。
沈雁州這次忍着笑,彎腰将那小孩提起來,又去給那俱摩羅童子獸松了綁。
童子獸立時撒歡一般跑到了沈月檀身邊,側着頭在他腳邊磨蹭。
沈月檀雖然有心事,仍是在随身行李中摸了一陣,找到吃剩的半塊肉幹,掏出來遞給它,那童子獸倒也不挑剔,伸出金色的爪子按住肉幹,啃得津津有味。
沈月檀摸摸它毛發細軟的頭,嘆道:“你走吧,我養不起你。”
童子獸尾巴搖得啪啪作響,仍是啃肉幹啃得歡,聞言只抖抖耳朵,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沈月檀撿起外衣,交還給沈雁州,再往四周張望。他如今身在湖泊中央一個島嶼邊緣,一邊是水波浩渺,一邊則是高山聳立,深不可測。這才又是後背一凜,顫聲道:“宗主要只身挑戰什麽魔獸?”
沈雁州收回外衣,信步往上山的小路行去,一面應道:“也同你有點關系,随我來。”
沈月檀只得跟随他一道進山,那童子獸幾口吃掉肉幹,也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沈月檀任它跟随,只打定了主意回程時不帶它就是了。
沈雁州見他不再多問,只跟着自己往山上走,略略揚起一邊眉毛,詫異道:“沈月檀,你也不怕被我騙了?”
沈月檀仍記挂着先前夢中種種,滿腔心事,是以只下意識應道:“我信宗主,宗主不會騙我。”
沈雁州走在前方,眉目柔和地笑起來,“哦?你信我?”
沈月檀回過神來,只覺方才那句話近似谄媚,微覺赧然,又補了一句:“宗主若想害我,直接動手就是,何必大費周章、繞個彎子設騙局?”
沈雁州失笑,突然轉身看着他,正色道:“譬如我此去讨伐魔獸,需要一個誘餌,是以帶你同行,如何?”
沈月檀臉色發白,心道沈雁州莫非當真堕落成了這樣的人物?不免動搖起來,期期艾艾道:“不、不如何……”
沈雁州再度大笑出聲,只道:“尚有一段距離,你腿太短,上來,本座背你走。”
沈月檀被他接連玩弄嘲笑,愈發心頭氣悶,惡狠狠往這人後背一撲,沈雁州卻輕若無物地将他背起來,驟然加快了步伐。
同記憶中的雁州哥哥頗有不同,不過分別兩年時間,這青年好似成熟、魁梧了許多,後背堅實寬闊,與沈月檀如今稚齡的纖瘦身軀愈發成為鮮明對比。若是十八歲的沈月檀尚有抗衡之力,眼下這十二歲小孩的軀殼,卻只得徹徹底底依賴于他。
沈月檀獨立慣了,眼下這依賴感頗為新鮮,小心翼翼側頭靠在他肩膀上,果然和暖結實,舒服得很。
他一時覺得滿心喜悅,一時卻又想,沈雁州啊沈雁州,你當年不顧兄弟多年情誼棄我而去,任憑我被上至長老下至奴婢的一群人欺瞞陷害,以致丢了性命;如今卻對個萍水相逢的小孩呵護備至!這外室的私生子比我沈月檀還值得你用心?
于是反倒憤憤然起來。
沈雁州背個人依然身形如電,在陡峭山崖上也如履平地,連累那只俱摩羅童子獸也撒開四爪發足狂奔,勉勉強強吊在後頭。
行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轉過一處巨大山石,才進入密林之內,一陣甜蜜香氣猛烈襲來,熏得沈月檀頭腦昏沉。待沈雁州将他放在地上,他急忙翻出了淨味盤重新佩戴,這才往前面細看。
只見及膝深的黑色草木中,點綴着一株株通體純白的狹長蘭草,草葉裏伸出一根花莖,兩邊成排垂挂着一顆顆拇指大小的壺狀花朵,個個圓肚窄口,雪白渾圓,內裏盛着滿滿的花蜜。
那股甜香正是由此而來,故花名甜蘭。煉藥煉香,都是絕好的材料,能助興、靜心、療傷、惑敵。
而與這甜蘭伴生的黑色絲絨狀苔藓,也是一樣極難得、極重要的煉香珍品,名喚夜明絲,煉五重香必不可少。
沈月檀仿佛一跤跌進了寶庫裏,對沈雁州的不滿也因此消弭了小半,兩眼閃亮、躍躍欲試,沈雁州卻輕輕按住他的肩膀。
自密林深處跑出來四五個人,個個穿着竹林宗的制服,為首的青年老遠就厲聲喝道:“住手!這片林子我竹林宗先占了,一株也不準染指!”
沈雁州道:“原來是竹林宗的諸位同門,在下沈雁州。此地花木于我也有大用,還請諸位行個方便,讓與我幾株,我離難宗必有重謝。”
他說得客客氣氣,豈料竹林宗那邊卻絲毫不給他面子,為首的青年走得近了,生得瘦削因而尖嘴猴腮,正是先前在飛舟上出言諷刺、反被七小姐當衆責罵後偷偷溜走的那位仁兄。他仰着頭拿鼻孔對着沈雁州,斜着眼睛打量他同一旁的沈月檀,突然眼睛一亮,跟同門說了些什麽,同門遂也個個不懷好意地掃了沈月檀一眼。
那青年便笑道:“呵,原來是離難宗的宗主大駕光臨,要摘甜蘭玄苔?好說好說。沈宗主,只是我竹林宗弟子衆多,此處香草雖然看似龐大,然而分薄到每人頭上可就不多了,所以……”
他露出一幅貪得無厭的神色,引得沈月檀厭惡皺眉。
沈雁州卻淡淡道:“郎敬,你就只有這點小伎倆?竹林宗不思進取,堕落到了這等田地,勇健十宗改名勇健九宗為時不遠了。”
郎敬臉色遽變。
沈月檀仍如墜五裏雲霧:“咦?”
沈雁州道:“他們點了香。”
沈月檀連聲暗道慚愧,急忙低頭去看淨味盤,果然盤中心一點黑色閃爍,幾如警告一般,這便是害人的香了。
他正回顧師父所教,分辨這香的品級、用途時,沈雁州已經冷笑道:“區區四重香,破我道力遠遠不足。是誰指使的?”
那名喚郎敬的青年露出陰狠神色,厲聲道:“沈雁州,你橫行霸道作惡多端,殺鳳宗主、殺元長老、肖長老諸位元老,滿手血腥,與魔種何異?此等罪人,人人得而誅之!哼,殺了他和那邊的小孩,還能額外得一瓶龍髓,我們上!”
他一聲令下,衆人各自亮出法寶武器,蜂擁撲來。
沈雁州将沈月檀往身後一扯,叮囑道:“藏好!”拔出無上正覺劍應敵。一時間衣袍翻飛、刀劍相撞聲與法術爆裂聲響成一片。
沈月檀許久未同人動武,難免躍躍欲試,好在他仍留有自知之明,如今這點微薄道力連法寶都驅動不了,上去送死之事則是萬萬不肯做的。
是以沈雁州往前沖,他便往後撤,躲在了一株大樹後時不時查看現場。
中途有七八次都有人試圖突破沈雁州封鎖往他藏身處沖來,都被阻攔了下來。然而如此一來沈雁州也處處掣肘,總被牽制住。
沈月檀心道他可再不能成了雁州的拖累,索性去揀了些幹柴生了堆火,又倒出一堆香料挑挑揀揀,只估了個大略的數量便一把一把抓着往火裏扔,最後又拿勺子挖了了整整一湯匙的龍髓,連着湯匙一起扔進了火裏。
龍髓入火,原本的赤紅火焰突然化作青白,暴漲了丈餘高,而後火堆竟轟然一聲爆炸。沈月檀首當其沖,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更有連淨味盤都隔絕不住的惡臭猛烈襲來,沈月檀忙跑到另一株樹下,連連幹嘔,嘔得兩眼淚光漣漣、全身無力。
打鬥的衆人自然也打不下去了,或是以衣袖掩住口鼻落荒而逃,或是跪在地上幹嘔不止。這招正是殺敵八百自傷一千的招式,沈月檀咬牙切齒,發誓以後決不可再用。
這其中唯獨沈雁州尚能堅持,雖然臉色灰敗不堪,卻仍是一手掩住口鼻,提劍将人挨個殺了。
沈月檀見着滿地血腥,瑩白花朵上也濺滿了鮮血,只覺惡臭加倍難以忍受,險些閉過氣去。
随後沈雁州夾住那小孩匆匆撤離了密林,又逆着上風處走了一陣,終于見到條小溪,徹徹底底清洗了一番。
衣物自然都不能再穿了,沈雁州再度一把火燒光,又取了粒石丸,尋了個避風隐蔽之處,一巴掌拍進石壁裏。
随後那石丸自然往石壁內側擴張,形成了一間石室,外頭看不出蹤跡,內部則是桌椅床鋪、一應俱全。
沈雁州也不客氣,徑直占了床鋪,盤腿坐下閉目調息,只低聲道:“竹林宗還是有點本事……我歇會兒,你莫要亂跑,屋子裏安全。”
沈月檀應了,見那厮神采飛揚慣了,如今眉心緊皺臉色青白,格外令人憂心。他遲疑片刻,取了片盤香點燃,那盤香無臭無味,點燃後反倒如吸味一般,将室內殘留的氣味吸收得一幹二淨,原本是煉香師休息時用的。
随後躊躇片刻,仍是硬着頭皮去了屋外。
竹林宗點的四重香是極其霸道的毒物,能令中毒者道力全消,若是浸淫得久了,更能摧毀脈輪,令中毒者陷入萬劫不複。好在沈雁州察覺得早,受術不深,若是善加調養,想必可以根除。
他到底學識淺薄,也不敢胡亂幹涉治療,只一件件取了些香料,坐在溪邊研磨,一面細想着做哪一個能有所幫助、又絕不至弄巧成拙。
想了片刻毫無頭緒,香料倒是漸漸磨成了粉,溪邊有咪咪叫的聲音傳過來。
沈月檀轉頭,就見那只被抛下的俱摩羅童子獸锲而不舍地趴在幾步開外的鵝卵石灘上,沖着他直搖晃尾巴,一面咪咪地哼叫,一面眼巴巴張望,好不可憐的樣子。
只是這魔獸未曾馴服時,非但半點不可憐,更是兇狠殘酷,嗜食魂魄,沈月檀自己就險些中招,對它并無好感。
他索性不理,制了幾次原料都覺得不滿,扭頭見那童子獸仍然眼巴巴張望他。沈月檀想了想,先前在林中混戰時它也在,便轉身對它說道:“若想要我收了你,就要聽話。”
那童子獸激動得站起來,嗚嗚哼着,就差直接口吐人言說自己肯聽話了。
沈月檀又道:“先前我們在林中所見,那種白色的蘭花根莖上,生着夜明絲……生着玄黑色苔藓,你取一些來。”
那童子獸喵喵叫了兩聲,轉過身作勢欲沖,又停下來發了會兒呆,最後耷拉耳朵折回身來,眨巴着金色眼瞳仰望沈月檀。
沈月檀嘆道:“不懂?”
童子獸道:“喵。”
沈月檀耐着性子又蹲下身,連比帶劃,又拿樹枝在河灘上畫圖給它看,童子獸遲遲疑疑轉身,往甜蘭所在的方向跑去了。
沈月檀也不過是抱着姑且試試的念頭,一面等着,一面嘗試又磨了些原料,做了個養神靜心的二重香。
過了片刻,身後傳來童子獸咪咪嗚嗚的哼聲,他轉過身去,見那小黑貓模樣的小獸将嘴裏叼的東西放在地上:一把各色雜草,混合幾樣野果。沈月檀翻了翻,失望已極,皺眉道:“虧你還會用幻眼騙人,食人神魂……全都白吃了。”
那童子獸委屈哼了幾聲,轉過身又跑了。
這次耽誤得久一些才回來,又帶回了幾樣藥草、香草,唯獨沒有夜明絲。
那童子獸察言觀色,見沈月檀搖頭,第三次折身跑進了叢林。
沈月檀也未曾閑着,時不時進屋去查看沈雁州的狀況,那青年卻始終眉頭緊皺,如塑像般紋絲不動。
如是往返了四五次,藥草花果堆了小小一堆,沈月檀眼前一亮,終于在一根甜蘭雪白的草葉莖根部發現了幾根夜明絲的蹤跡,他小心翼翼取出來,喜道:“就是這個,多取些來。”
童子獸喵喵叫了幾聲,這一次格外興奮,眨眼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又過了一陣子,叼了滿滿一把的甜蘭回來。
沈月檀也忙碌起來,刮出夜明絲,烘幹磨制,與其餘原料混合,又煉了十二個色如黑玉的香錠出來。
他忙得滿頭大汗,回過頭見童子獸直勾勾盯着香錠看,不覺心頭柔軟,摸了摸它的後頸毛:“你身為魔獸也如此百折不撓,實在難得。我說話算話,收了你吧。”
童子獸聽懂了一般,喉嚨裏呼嚕嚕地哼着,下巴擱在爪子上,享受般任沈月檀撓完後頸撓耳根,眼睛仍舊盯着香錠。
沈月檀到底按捺不住炫耀之心,索性點了香錠一個放在石頭上,仍是只有一點紅光靜靜燃燒,無色無煙,無臭無味。然而童子獸卻好似嗅聞到了什麽極為舒适的氣味,将整個毛茸茸的獸頭湊近香錠,舒服得四肢松散,唯獨尾巴尖時不時彎一彎,顯示主人此刻心情上佳。
這便是夜明琉璃香的滋養功效了。
沈月檀也不打攪它,起身回了石屋,先前點的香已經燃盡了,他便換上了夜明琉璃香。燃了少頃,就見沈雁州緊皺的眉宇間略微松開,沈月檀松口氣,也脫了鞋爬上床,盤腿坐在一旁看着沈雁州發愣。
這人既是他記憶中的雁州哥哥,又不是他曾記得的雁州哥哥。
不過分開兩年有餘,就已經物是人非,雁州不是從前的雁州,月檀也不是往昔的月檀了。
沈月檀悄悄湊得近了,伸手摸摸那人臉頰,觸手處光滑微涼,仿佛玉雕一般。他記得沈雁州總是很暖的,如今卻……遂又不死心摸了摸,手腕便被攥緊了。
沈月檀聳然一驚,卻被人拽着手腕猛然一扯,雙雙跌倒在床鋪上,那男子一雙眼幽深無光,尚帶着幾分蒙昧混沌,顯然未曾清醒。只是他個頭龐大,居高臨下壓制着沈月檀,這小孩哪裏掙紮得開?
也不過是習慣了而已,他也全然沒有防範警惕之心,反倒又摸了摸沈雁州額頭,問道:“宗主?可有不妥?”
沈雁州低笑,緩慢低頭湊近,啞聲道:“圓圓回來了,一切都妥得很。”
沈月檀瞪圓了眼望着他,心頭宛若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名喚月檀,并非僅僅是因為月檀木尊貴,也因為他生于月圓之夜,是以小名喚作圓圓,此事只有雙親同沈雁州知曉。
不過他嫌棄這名字稚嫩,沈雁州也極少喚他圓圓,若是随口喚了,沈月檀必定要不依不饒同他生場氣的。
此刻卻生不出氣來,滿腔的又驚又喜,亂了方寸。
驚的是若是如今羽翼未豐就身份洩露,被沈鴻等人查到了蛛絲馬跡,往後行事就更為艱難。喜的卻是沈雁州到底是認出他來了。
他正混亂得不知如何是好,誰知沈雁州卻摸了摸他的頭,嘀咕道:“圓圓怎麽變成小孩了?”
滿腔的驚喜頓時被潑成了黑炭,沈月檀翻身就要下床,卻被這厮攬住了腰身,掙脫不得,他怒道:“松手!”
身後卻傳來幽幽嘆息:“又要趕我走。”
這幾個字如錐子般刺入心胸,沈月檀疼得喘不過氣來。
随即沈雁州卻當真松了手,翻過身去,不一會兒便傳來勻長呼吸聲,竟睡得熟了。
沈月檀反倒趴在床邊,舍不得走了。
停了片刻,見那青年睡得沉,便遲遲疑疑地翻過身去,小心抓着他的衣袖,略微靠近了些。
沈月檀自幼被嬌慣,最受不得冷落,後來魔獸猖獗、雙親出征頻繁時,總有沈雁州陪着他,出則同行入則同寝。
上一世直至十三歲時,才被長老以未來宗主當立威,不宜與人太過親近為由,強行命沈雁州搬離栖陽宮,去了山腰擇府另居,由此兄弟倆才開始生疏起來。
如今回頭想,分明就是沈鴻的離間之計。
沈月檀愈發覺得鼻尖酸澀,扯着沈雁州的衣袖擦鼻子眼睛,低聲道:“我哪裏趕過你走?往後也不趕。”
他又暗暗下了決心,繼複仇、奪宗之後,發下了第三大願,事成之後,就要同沈雁州坦白身份。管他接受也好,拒絕也罷,哪怕當真要被他提劍再斬殺一次,也要叫他大吃一驚。
不覺一夜安眠,沈月檀再度醒來時,是被門外咪咪嗚嗚哼個不停的童子獸吵醒的。
沈月檀揉着眼睛出門,那小獸如黑貓一般撲到腳邊,一個勁地歪頭蹭。沈月檀将它抱起來,四處張望,就見沈雁州打着赤膊站在齊腰深的溪水裏洗浴。
朝陽耀目,照在他一身修長勻稱的蜜色肌理上,黑色長發披散,被溪水濡濕後愈發顯得純黑透紫,順滑如瀑。
沈月檀低頭看看自己細瘦的手腕,自然是相形見绌的。他暗暗又嘆一口氣,放了那童子獸,也蹲在溪水邊洗漱。
沈雁州挽起頭發來,将發梢放在鼻端仔細嗅了嗅,嘆道:“虧你能想到這一招……跟黃鼠狼學的?”
沈月檀撿起塊小石頭,到底不敢對着人扔,只砸在他身前,濺起了一朵小小水花,氣呼呼道:“我好容易想到的招式,你不謝我便罷了,非要冷嘲幾句!”
沈雁州連眉眼都帶着笑,只忍笑轉過身,應道:“所謂适者生存,你這招用得好。只是往後……能不用還是不用罷。”
一面就這麽不着寸縷地走上岸,龐然大物一般,沈月檀冷哼一聲,下意識偏過頭去不看他,又被調侃道:“小小年紀竟會害羞了?你怕什麽,我有的你都有。”
沈月檀才想應道“宗主言之有理”,又聽見這厮慢悠悠補了一句:“哦,都比你大。”
沈月檀憤而朝他潑水:“沈雁州!你真無恥!”
沈雁州哈哈大笑,全不把這小孩的叫罵放在心上,慢悠悠穿了衣衫、收拾停當,這才取出地圖給他看,“再往東行四五裏,就到了。”
沈月檀湊過去仔細看地圖,見他所指處是個峽谷,谷中畫着一株參天大樹,一旁标記的字卻是……他揉揉眼睛再細看,不由得一驚:“準提神木?!這不可能!”
沈雁州道:“若不是我取了準提神木的樹皮為證,你以為沈鴻怎麽肯放香大師與我同行?”
沈月檀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他派了兩個高手寸步不離跟着師父。”
沈雁州掃他一眼,笑道:“在我跟前倒無妨,旁人耳目下,切記韬光隐晦,莫要鋒芒太露。”
沈月檀不以為然冷嗤道:“放心、放心。我向來會裝傻。”
沈雁州也不知想起了什麽,卻輕輕嘆息了一聲,摸摸這小孩頭頂,這才道:“算來這神木開花就在近日,只是樹上結了十餘個鬼面蜂的蜂巢,但凡走近十丈之內,就要被群蜂圍攻,棘手得很。”
沈月檀也聽說過鬼面蜂,那蜜蜂巨大無比,不畏火、不懼煙,小則半尺長、大則半人高,尾針鋒利無比,莫說是凡俗的銅盔鐵甲,就連四五重天境界的道力護盾也能輕易刺穿,千萬只鬼面蜂集結起來,所向披靡,連阿修羅王親臨也不敢輕易挑釁。
沈月檀嘆道:“若是師父在,自然不在話下。誰知沈鴻偏要分一杯羹,宗主只怕不樂意。”
沈雁州冷笑道:“他當年坐視青宗主、關夫人陷入苦戰而不發兵援救,以至二人力戰至死在先;放縱月宗主不思進取,連累我義弟被魔種之血感染在後,不将他一刀殺了只是不想便宜了他,如何能再分他一杯羹。”
沈月檀仰着頭驚訝看他,一時捉摸不透沈雁州的心思,只得問道:“那、我四……我父親又如何?”
沈雁州又憐惜揉了揉這小孩頭頂,低聲道:“沈翎其人胸無點墨,徒有一張哄騙女人的臉蛋,一味沉迷眠花宿柳,不過是個廢物罷了。”
沈月檀愈發不知所措,他頂着人子之名,聽到有人侮辱“父親”,本該露出憤怒之色才對。
然而眼下分明有比這更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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