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認親 (1)
沈月檀被他看得心頭發毛,正要怒斥一句,那厮竟一把按着他肩頭,抓着衣領一撕。
沈月檀猝不及防,勃然大怒,才抓了他手腕厲聲道:“你這無……”話才出口,眼前突然騰起一陣有若雲煙的金色,究其源頭,竟自他衣襟內散發出來的。
沈雁州倒是分毫不見外,先是掃了掃這小孩胸骨,啧啧嘆息一句“太瘦”,繼而才問道:“你身上戴着什麽?”
沈月檀連反駁也尋不到開口的機會,只得惡狠狠瞪他一眼,拽着紅繩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佛牌扯了出來。
自那夜在院中曾大發神威,召請緊那羅王法相後,這佛牌便再也沒了絲毫動靜。沈月檀連番試探後,早歇了心思,将其置之腦後,不料眼下卻有了動靜,佛牌上刻紋鮮明,不知何時已全然化作了緊那羅王的法相,一圈圓鼓,最頂端的一個正源源不絕散發金光,周圍被映照到的五彩雲霧便漸漸化成了金色。
随即金霧便猶若被吸引一般流動,徑直滲入那片砍開了樹皮的漆黑木質當中,五彩霧持續化作金色,又持續被那片木質鯨吞蠶食,吸納得無影無蹤,眼見得四周萦繞的霧氣竟有轉薄的跡象。
沈雁州發了信號,夏祯遙遙鎮守在外,見狀神色也有些冷峻,下令道:“再發一輪。”
衆弟子得了信號,又再度張弓搭箭,神彩妙音香密集穿入雲霧中,濃雲再起,堪堪補足了被吞噬的部分。
然而沈月檀手中的佛牌那金光卻愈發濃烈,四周彩霧轉換得越來越多,金霧如海潮遇到了傾瀉口,奔湧着沒入漆黑木質中,竟毫無止歇的跡象。
沈月檀咬着牙,一顆心怦怦亂跳。如這般影響神彩妙音香生成的彩霧,必定使得效力減弱、鬼面蜂勢必殺回來。然而他卻想到了一種可能性,是以忍不住硬着頭皮堅持。
也不知沈雁州是否同他想到了一處,只不過問了一句“不能撤退?”待沈月檀應道:“不能退!”遂點了點頭,只運轉道力,傳音山谷,下令全員撤退。
忙于采摘準提花的衆弟子言聽計從,便舍下眼前仍然繁多而旺盛的神花,毫不眷戀地撤離了山谷。
沈雁州笑道:“不用怕,若是鬼面蜂去而複返,我抱你逃出去。”
沈月檀胸口略略很暖,輕輕點頭,原本緊繃的小臉便有了些許緩和跡象。
童子獸不知何時也不叫了,只蹲坐在附近樹枝上,瞪着一雙金色眼瞳,直勾勾望着那樹皮吸納金霧,眼見得彩霧又轉為淡薄,沈雁州取出玉符傳令,那邊廂夏祯便再度指揮衆弟子發射香彈。
沈月檀默默在心中計算,每輪發射皆有定數,以60枚為限,如今這已經第四輪了,再有一輪,若是還不足,便只得撤退,白白錯失了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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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時間緊促,他分明還能煉更多香彈……到底是如今修為不足的緣故,真真令人扼腕。
沈雁州卻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重新為他拉回了衣襟,手拉手牽住了,柔聲道:“月檀,我離難宗120名弟子采摘準提花,人人滿載而歸,都是你的功勞。如今這處機遇,是禍是福、是得是失,端看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你不必懊悔。”
沈月檀緩緩點頭,不由語調柔和應道:“謝宗主開解。”說話間那漆黑木質吸納金霧的速度愈來愈快,竟已迫得沈雁州不得不下令發射最後一輪神彩妙音香。
煙霧由淡轉濃,再由濃轉淡,竟好似瞬息間的工夫,沈月檀屏息靜氣,又忐忑不安,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正當此時,他手中佛牌金光驟然收攏,盡數縮回了那處圓鼓上,金燦燦的圓鼓紋路緩慢自佛牌剝離,竟如有靈性一般,飛速彈射、眨眼便沒入了那處切開的木質當中。
漆黑如墨玉的枝幹突然間如漩渦般扭曲收攏、随即宛若撕裂一般,自正中央裂開一個樹洞,能容三人并肩而入,洞口周圍仍是一層層扭曲的漩渦紋路,便令得這黑漆漆樹洞有如一只詭異森冷的圓眼,陰恻恻注視着二人。
沈月檀顫聲道:“這……”
那童子獸已然歡叫一聲,後足發力,靈活身軀輕盈竄進了洞中,眨眼消失了蹤影。
沈雁州正要開口,臨時卻臉色一沉,提劍擋在沈月檀身前,喝道:“什麽人?”
自二人頭頂、準提神木茂密枝葉中傳來了一陣清脆如黃鹂鳴叫的笑聲,便有個少女聲音笑道:“莫怕莫怕,不是壞人。”
沈月檀險些跳起來,瞪着自樹叢中一躍而下,身姿窈窕的少女,怒道:“就是她!她就是壞人!”
那少女正是綠腰,如今卻換了身裝扮,一身黑色勁裝顯得英姿飒爽,腰間挂着柄長劍,兩邊皮靴夾層各插着一柄匕首,先是對沈雁州恭敬行禮,笑道:“小女子綠腰,見過雁宗主。小女子與月檀小朋友是舊識,只是前些日子有些誤會,倒讓雁宗主見笑了。”
沈月檀只差沒胡子,不能對她吹胡子瞪眼,一手抓着沈雁州手腕,怒道:“少來巧言令色!你殺沈落蕊與其侍婢,又企圖嫁禍于我,輕輕巧巧,就想用一句誤會搪塞了不成?”
綠腰笑吟吟對他深施一禮,恭聲道:“小女子先前多有得罪,還望月檀公子見諒。那沈落蕊眼高于頂、心狠手辣,摧花毀木在先,又疑心你身份,企圖将你捉拿回問道宗在後,想必月檀公子也不會濫發善心,放她一馬。更何況,既然嫁禍未遂,便是不曾發生過,照此說來,我與你倒是連誤會也不必有了。”
沈月檀愣了愣,心中微微一顫,沉聲問道:“疑心……疑心我什麽身份?”
綠腰仍是笑吟吟道:“這小姐可半句未曾透露,如今死了,愈發找不着人問了。”竟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雁州卻道:“罷了,無論你二人有什麽交情,離難宗辦事之地,還請綠腰姑娘回避。”
綠腰從善如流,應道:“合該如此,是小女子路過打擾了,這就告辭。”
沈月檀正詫異她竟如此好說話,那少女卻轉了個身,往樹洞所在方向走去,他立時道:“站住!”
綠腰卻充耳不聞,仍是一步步邁進,愈發氣得沈月檀怒火中燒,正要上前阻攔,卻被沈雁州拉着手不給動。
彼時綠腰已走到了洞口,然而那洞口漩渦再度飛速旋轉,那洞口一縮便不見了蹤影。
那少女含笑的神情終于撐不住,露出了幾分錯愕,伴随幾分不甘心。
沈雁州道:“雖然不知道綠腰姑娘是何方神聖,不過你也瞧出來了。這通往地獄界之門,也不是人人可進的。”
綠腰悵然打量在眼前合攏的入口,輕聲道:“若非有緣,地獄無門……我可不信這邪。”
沈雁州這才緩步順着粗壯樹枝走上前去,柔聲道:“綠腰姑娘請回。”
綠腰眼珠轉了轉,嘆道:“罷了,是我福薄緣淺,連地獄都不收……雁宗主、月檀公子請。”
這次竟當真轉身,輕飄飄跳下樹揚長而去了。
反倒把沈月檀看得目瞪口呆,怔然道:“竟當真,走了?”
沈雁州嘆道:“想得美,只好由她進去了。”
他見沈月檀一臉茫然,只得解釋道:“這姑娘修為尚淺,然則天生資質就高我一等,當真打起來,勝負難料……此地卻不宜糾纏。原想同她談判,看來她絲毫不肯與人交涉,權宜之計,先進去再說,走吧。”
沈月檀跟随他靠近樹幹,一面将佛牌藏回了衣襟之內,那樹幹上的漆黑木質部位仿佛察覺到佛牌靠近,又再度泛起漣漪,形成漩渦,漸漸擴大。他才問道:“宗主說綠腰……”
不料才一開口,便突兀有個嗓音噗嗤笑起來,那聲音竟好似近在咫尺,就在耳邊響起來,“說我什麽?”
沈月檀大驚失色,尚未回神時腰身一緊,就被沈雁州單手抄起來,二人一道縱身往漩渦深處跳去。沈月檀只得反手緊緊摟住沈雁州後背,整個頭也埋在他胸口,只覺左腳踝一緊,猝不及防有股大力狠狠将他往下拖拽。那力道來得又快又猛,拽得腳踝劇痛難當,若非沈雁州頗用了心将他摟着,只怕這一下拖拽就要将他拖走了。
四周漆黑一片不能視物,分不清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唯有風聲凜冽,連如今是往上升亦或往下墜也難以分辨,沈月檀只得更用力抱着沈雁州不放,一面努力蹬踹,一面驚恐道:“有人抓我的腳!”
胡亂蹬踹時,右腳突兀碰到了什麽軟綿綿的物事,便傳來個少女抑制不住的悶哼聲,那觸感委實詭異,駭得沈月檀一時連掙紮也停了。
沈雁州沉聲道:“抱緊。”遂騰出一只手,長劍無聲無息往他身後斜刺而去。
沈月檀頓覺腳踝一松,随即便響起了綠腰的笑聲:“宗主竟抱得這般緊,不知道的還當是什麽寶貝。”
不等沈雁州開口,沈月檀便轉頭怒道:“自然是寶貝!”
對面卻沒了綠腰的聲息,風聲裏卻滲進了些旁的聲響。
沈月檀愣了愣,才意識到那時沈雁州正在頭頂低聲悶笑,頓時面紅耳赤,讪讪道:“我、我只是,一時情急……”
沈雁州笑夠了才輕輕在他後背拍了拍,囑咐道:“先不急着開口。”
沈月檀只得垂頭喪氣靠在他懷裏,他終究眷戀慣了這人,哪怕死而複生,換了個形同陌路的身份,關鍵時刻,到底忘形了。只願這位宗主猊下大人有大量,不同他這小孩一般見識。
他這邊廂胡思亂想,四周漆黑又持續了半柱香時分,終于漸漸散去,二人腳踏實地,也看清了周圍景象。
只見平原上滿地怪石嶙峋,或長滿石刺、或高聳入雲,黝黑色澤陰冷刺骨,奇形怪狀毛骨悚然,往四面八方蔓延開去,不見盡頭。唯獨一道木質拱門伫立在他二人身後,色澤便如準提神木原本的品質,潔白細膩,堅固如玉。
頭頂灰蒙蒙一片,不見日月,不辨蒼穹。風聲時不時卷起些枯葉沙塵,若是細細聆聽,仿佛有萬鬼哀嚎,藏于風中。
石頭縫隙裏生長着蕨草苔藓,也盡是些鐵灰、黑褐色,乍看如毒蟲攀附一般,結的果也是粒粒黑亮透紫,想必含有劇毒。
沈月檀從未見過這等奇詭景色,荒涼險惡,難以盡述,一面好奇邁了一步,頓時左腳踝痛得一軟,身形傾倒,又被沈雁州橫臂接住了,沉聲道:“給我瞧瞧。”
沈月檀依言靠坐在拱門旁,沈雁州輕車熟路給他脫了鞋襪,查看左腳踝一圈指印,竟環繞細瘦足踝一周,紫紅腫脹起來。沈雁州皺眉道:“這姑娘出手狠辣,若是再見,絕不可輕敵。”
又叫他取出幾樣丹藥,外敷內服,捏碎了藥丸灑在腳踝上,輕輕柔柔為他按摩起來。
沈月檀痛得抽氣,強忍着開口道:“宗主為何說綠腰資質比你還高?那丫頭不過三脈輪,到底……”
沈雁州坐在他側對面,将這小孩一只腳放在腿上,半垂眼睑揉得精心,自沈月檀這邊看去,只見鼻梁高挺、睫毛濃長,分外有觸動人心的俊逸側顏,聞言只輕聲笑起來,“看來這丫頭僞裝功夫也不錯,難怪之前竟默默無聞、無人知曉。否則五脈輪道種的天才現世,如何竟無一人知曉。”
沈月檀張口結舌,驚得只會重複:“五……五脈輪?!”
沈雁州道:“正是,繼令尊之後,當世竟又出了個五脈輪天才,也不知是福是禍。”
沈月檀聽他提起父親,不免黯然神傷,是以竟遲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支支吾吾道:“宗主……誤會了,我、我那父親如何就成了五脈輪,青宗主才是……”
沈雁州将他整個足背都握在和暖掌心裏,嘆道:“月檀,你還裝什麽裝?”
沈月檀宛若被當頭一棒打得懵了,仍是期期艾艾道:“可……可我……”他到底記得那神秘灰袍人的警告,生怕符印失效,被察覺行蹤,壞了他日後的打算。
沈雁州手下動作不停,一面笑道:“我約莫也猜到,你只怕中了什麽咒,是以不能說破、不敢說破。只是如今我們身處地獄界中,在修羅界種下的任何符咒俱都失效,說了也無礙——無非折返修羅界後,仍需裝一裝。”
沈月檀瞪着他道:“當真?!”
沈雁州嘆道:“圓圓,我何時騙過你?”
不等他多勸幾句,沈月檀已經抽回腳,轉而撲進他懷裏,泣聲喚道:“雁州哥哥!”
竟滂沱大哭起來。
這一次卻與重生初醒時不同,彼時是惶恐不安、悔恨難當如萬蟻噬心,如今卻藏着滿心的喜悅,更有無窮委屈,原先能忍的,如今有了沈雁州護他,憶起來也是滿腹辛酸,便愈發哭得厲害。
沈雁州調整坐姿,也靠在拱門旁,将這小孩放在腿上,護崽一般将他圈在懷裏,一面輕柔撫觸後背,一面柔聲輕哄,聽他絮絮叨叨講述經歷的遭遇。一些他已知情,一些卻令他皺起眉來。
沈月檀說到了李君,愈發悲從中來,伏在沈雁州肩頭嗚嗚直哭,攥着拳頭使勁捶打,“我在宗門裏受盡委屈,哥哥卻左擁右抱,享不盡的齊人之福!你真當我一死,便無人管束,是以迫不及待就要将父親的叮囑置之腦後、浪蕩花叢了不成?”
沈雁州哭笑不得,只停下手來,任他捶打,嘆道:“那位李君小姐是竹林宗的千金,野心大得很,故而前來與我結盟,此外半點幹系也沒有……究竟哪個混賬讓你誤會了的?”
沈月檀抽抽噎噎,便将那名喚楚二的少年所傳的話複述了一次。沈雁州氣極反笑,若非眼下所在處諸多不便,如若不然,定要将安慧連同傳話人抽一通。
他索性将那小孩摁在腿上,接連掌掴了幾巴掌,笑罵道:“你這蠢材,前世就時常被人幾句話蠱惑,一時要我搬出栖陽宮,一時又怪我心術不正陷害同門,如今反倒好,連我成親也恨上了。”
沈月檀吃了痛,哭得愈發委屈,趴在沈雁州腿上掙紮,然而沈雁州這幾句話卻令他一時間連哭也忘記了,沉痛道:“我、我又被騙了?”
沈雁州輕輕撫摸他被揍過的臀側,柔聲道:“月檀,不過是關心則亂,也不算被騙。”
沈月檀卻伏在沈雁州腿上,再度哭得悲從中來,“都是我不好,雁州哥哥,當初若是多信你些,有何至于落到這等地步?”
沈雁州許是也憶起了前塵往事,一時間默然不語,過了片刻才笑道:“傻子,你我二人彼時都年少,哪裏敵得過一群的財狼虎豹?連我也不得不棄宗出走,才尋得一線機會來救你。若是當初一時心軟留在宗門之內,只怕兩個人都逃不掉。”
沈月檀怔然許久,唯獨眼淚流個不停,将沈雁州褲子也染濕了。沈雁州給他擦幹淨眼淚,嘆道:“重生一場,旁的沒學會,倒學會了哭。”
沈月檀伏在兄長溫暖堅實的腿上,低聲道:“前世我是少宗主,娘不許我哭;爹娘去世時我是一宗之主,輕易不能示弱,自然哭不得;再往後你棄宗出走,我也無人可哭……再醒過來又成了孤家寡人,白桑比我還膽小,我自然不能哭。如今你又嫌棄我……雁州哥哥,我哭過這一次,再也不哭了。也不輕易聽信旁人蠱惑,只信你一個人。”
沈雁州輕輕撫着這小孩後腦,嘆道:“圓圓,改日尋個安穩之所,再讓你哭個痛快,如今可不成。”
沈月檀也明白,不過一時喜悅難抑,失了分寸,沈雁州這一提醒,他便毫不客氣扯了宗主大人的衣袖擦幹淨臉,一面站了起來。
沈雁州為他整理好淩亂發梢和衣襟,一時忍不住,又捏捏這小孩臉頰,笑嘆道:“這殼子倒同你小時候頗有相似。”
那小孩才哭過一場,白嫩嫩的臉蛋上,兩眼同鼻尖紅彤彤水汪汪,說不出的讨人喜愛、甜香可口,被那厮一捏,惱怒拍掉了手,郁卒之色溢于言表:“往日叫哥哥就不高興,如今這年紀小得,叫叔叔也成了。”
沈雁州悶笑:“成,那就叫叔叔。”
沈月檀仰着頭冷睨他一眼,“你身為義子,竟想同我爹稱兄道弟,反了你了。”
這小人自身份暴露,氣勢也回來了,只是落在沈雁州眼中,卻愈發引人憐惜,只慈愛摸了摸着小孩頭頂,“都依你。圓圓,你說有人叫你服過藥,可以斷絕因果,繼而躲過搜魂,那人什麽模樣?”
沈月檀道:“不許叫圓圓!那人灰袍灰帽兜,身材中等,一直遮擋面容不讓我瞧見,只不過……嗓音蒼老如老者,然而我疑心他是裝的。”
沈雁州沉吟,又道:“那符印什麽樣?”
沈月檀便撿了塊尖石頭,撥開亂石,在泥地上依葫蘆畫瓢,那符印烙入神魂,通體赤紅,三個尖向上,又三個尖朝下,頗有些眼熟。
果然沈雁州一見就皺起眉來,“這是降魔聖印,果然如此……”
沈月檀一顆心提得老高,只覺從頭到腳都不自在,那符印藏于魂魄深處,觸不到夠不着,愈發如芒在背,難以忽略,見了沈雁州沉下幾分的臉色,更是跟着心驚膽跳,一把抓住了沈雁州的手,“雁州哥哥,你可不許瞞我,究竟是怎麽回事?”
沈雁州沉吟片刻,這才對他笑起來,柔聲道:“好,我不瞞你,邊走邊說。”
二人遂擇了個方向,往前行去,沈雁州這才道:“降魔聖印是個降魔杵的簡化符紋,出自元蒼星的手筆。”
沈月檀加快步伐跟上他,訝然道:“元蒼星?我有所耳聞,他是離難宗九位長老之首的大弟子,天資卓絕,素有人望,又正當盛年,修為已臻六重天,若無意外,該是繼任的離難宗宗主……”
沈雁州怡然笑道:“可惜我就是那個意外。”
沈月檀神色古怪掃他一眼,沈雁州轉而嘆道:“說起來,元蒼星也是我的恩人。當初離了問道宗,原是想要去做個修羅殿武士,自底層一步步爬上去,謀個一官半職,再設法救你的。不料卻遇上了元蒼星,他竟說我是鳳宗主流落在外的子嗣,将我帶回了離難宗。”
沈月檀大驚失色:“沈雁州……你原來姓鳳?豈非要改名鳳雁州?”
沈雁州笑道:“我名字也是義父義母賜的,何必大費周章更名換姓,雁州就很好。你可曾記得為何義母賜名我雁州?”
沈月檀道:“爹娘在雁州撿到你的,是以叫雁州。”
沈雁州道:“此其一。雁州最盛産何物?”
沈月檀便有些明了,卻期期艾艾說不出口,遲疑片刻才道:“盛産月檀木……雁州出月檀,原來如此。只是這輩分便不對了,我可不是你生的。”
沈雁州嘆氣,又揉了揉這小孩細軟頭發的後腦,“我去問道宗解救你時,已經布置得周詳,連奪舍重生的殼子也備下了,若是諸事順遂,你如今便是我幹兒子了。也不知是誰做了手腳……”他一面說,一面臉色愈發陰沉,冷笑着念出了三個字,“元蒼星。”
沈月檀揉揉手臂,只覺毛骨悚然,“休想讓我喚你爹!只是……元蒼星為何要做這些?費盡周折,只為四重天時,來取我一魂一魄?”
沈雁州道:“元蒼星此人城府頗深,氣量卻小,當初帶我回離難宗,只為多一個棋子,借着扶持鳳宗主遺孤、且追查鳳宗主滿門暴斃死因的由頭與諸位長老争權。只可惜太小瞧我,鹬蚌相争,終究是我這漁翁得了利,哈哈哈哈哈哈。”
沈月檀怒道:“我在這愁腸百結,你還有心情笑得出來!”
沈雁州仍是笑着摸摸他臉頰,柔聲道:“圓圓莫怕,你可知元蒼星所修的,乃是天下三經之一的《孔雀明王降魔驅厄經》,孔雀為佛母,吞噬天下萬毒而降生萬佛,最是慈善仁德。莫說他要害你性命,哪怕只是對你稍有不利,便會動搖佛心、生成孽障、壞了修行。是以斷不會有事……若當真有事,自有哥哥護着你。”
沈月檀這才松口氣,面色卻不見舒朗,又嘆道:“那、那他到底是什麽居心……”
沈雁州道:“先前就說了,此人氣量極小、睚眦必報,如今篡位失敗,更成了宗門叛徒,自然對我恨之入骨……雖不能害你,然而若見你我咫尺天涯、兄弟不能相認,也能稍解一時之氣。往後若有什麽、見機行事便是了。”
沈月檀半信半疑,然而問不出別的根由來,只得暫且作罷。到底如今有沈雁州給他撐腰,改日縱使當真遇上那灰袍人,他也多了幾分底氣。
二人行了許久,沈月檀走得累了,索性讓沈雁州背着又走了一陣子,周圍風景才漸漸有了點變化。先是零星有些灌木叢、低矮樹木與高大岩石伴生,漸漸地連接成片,形成了岩石、樹木混雜而生的一片叢林。
那樹木也是通體灰黑,黑色針葉密布,根根堅硬,唯有針葉根部生着一顆顆不過豆粒大小的赤紅色漿果,圓潤晶瑩,有幾分類似櫻桃果的模樣。沈月檀兩眼一亮,忙掙紮了跳下地,上前去看得仔細,“地獄界雖是罪人受苦的荒涼之界,卻唯獨有三樣東西算是寶貝,其一是夜叉族也視為至寶、嚴加看守的地獄岩精礦;其二是行蹤難測、神出鬼沒的谛聽鳥;其三便是眼前這地藏果了。”
傳聞地藏王菩薩行走地獄普渡受罰衆生,曾發下大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然而衆生秉性周而複始,六道犯罪堕落者自亘古至今便擠擠挨挨充滿地獄界,舊的尚未渡盡,新的蜂擁而來,地藏王菩薩經歷無數歲月,至今仍在地獄界奔走不息,不舍不棄。有一日因疲倦至極,走錯了路,竟闖入一片荊棘林中,被刺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淋綴滿了針葉,便化作了地藏果。
這地藏果生在暗無天日、陰冷晦暗的地獄界,顏色卻和暖如火,為這灰色地界增添了一抹動人溫暖的亮色,且滋味甘甜、更能解百毒。
又傳聞迦樓羅大鳥食毒龍為生,食夠五百條毒龍,便會抵擋不住、毒發身亡,渾身浴火而死。然而若是能吞食到足夠的地藏果,卻連毒龍的毒性也能抵禦,繼而長長久久生存。
只不過——這針葉也含着猛毒,若要采摘,卻殊為不易。
沈雁州聽這小孩兩眼閃閃發亮、侃侃而談,一時起了促狹心,笑道:“功課倒做得足,可惜還是錯了,如今地獄界有四個寶貝。”
沈月檀一愣,搜盡枯腸回憶,卻絲毫尋不到四個寶貝的說法,然而沈雁州一本正經,又不是在同他開玩笑,一時皺眉道:“這卻是我聞所未聞了……何時多了個寶貝?”
沈雁州肅容道:“你來了,便多了個。”
沈月檀這才回過神來,竟一臉不知所措,不知該惱亦或該笑,沈雁州見他臉色糾結,愈發暢快笑起來,又拔出了無上正覺劍道:“可惜不曾帶人手,只好另辟蹊徑——圓圓躲開些。”
沈月檀喃喃道:“哥哥如今得寸進尺了,都說不許叫圓圓。”一面仍是聽從吩咐,離那片針葉林遠了十餘步。
沈雁州打量了這片針葉林的範圍,周身突然泛起了淡淡的紫色煙霞,萦繞如雲如霧,愈發襯托得這高大男子如天人,手中闊劍劍脊鑲嵌的三條狹長紫晶也亮起了濃烈純正的紫光。
沈月檀立在一旁凝望,不免生出了幾分欽佩,又有些與有榮焉,沈雁州不過二十二歲年紀,修為卻已達到了六重天境界,足以與十大宗門最頂尖的精英匹敵。
至親之人若是足夠強大,總是令人安心些的,他便暗暗下定決心,有朝一日,定要擁有超過沈雁州的實力。
姑且不管這小孩如何地雄心壯志,那邊廂沈雁州已無聲無息橫着劈出一劍。
頓時道力化作一片薄薄紫光,自叢林邊緣沒入地面,大地隐隐震動起來。林子邊緣一塊巨岩也無聲無息,裂開成了兩半。
沈月檀怔愣看着,那叢林看似毫無變化,沈雁州卻露出些許疲态,收了劍,先取了藥瓶服藥,随後才又取了不知什麽物事,對着那叢林一照。
剎那間,整片方圓數十裏的叢林連同根部泥土、岩層,竟一道脫離了地面懸浮半空,驟然縮小,眨眼便鑽進那東西裏。
先前還茂盛的叢林,如今原地空空蕩蕩,除了個廣闊深坑與些許根系外,竟半點不剩了。
沈雁州已折身回來,将手裏那物事遞給沈月檀,竟是個巴掌大的珍珠貝母,外殼黝黑、其貌不揚,若是打開了,內側卻是光華璀璨、珠光寶氣,隐隐可見殼內另有乾坤,那片地藏果林縮小了無數倍,如一點墨跡般附着在貝殼內壁,他漫不經心道:“阿修羅王賜的法寶,只是并非芥子空間,不好用,東西收進去什麽樣、放出來還什麽樣,我納物的法寶衆多,這個就給你。”
連數十裏的果林都能收納,他竟嫌棄不好用。不愧是做了一宗之主,如今眼界愈發高了。沈月檀冷哼一聲,自他手裏接了貝母,收入自己的儲物袋中,“無功不受祿,我……就我借來用用,處置完了地藏果,再原物奉還!”
沈雁州又悶笑起來,點頭道:“是,是,都依你。”
這話卻叫沈月檀憶起了幼時二人狼狽為奸,在栖陽宮裏搗亂的歲月,彼時沈雁州也是這般對他千依百順、寵得不像樣,才将這小孩慣成了無法無天的性子。他心中隐約一甜,神色也松快了些,遂又緊張道:“不好,這麽大動靜,只怕引來什麽人……”
沈雁州道:“不妨事,此地偏僻得很,夜叉族巡邏,也不一定……”
當真是說什麽來什麽,他話音未落,風聲裏便傳來了撲棱棱扇動羽翼的聲響,自北面急速靠近。
沈月檀一臉揶揄笑,沈雁州只得苦笑着撫了撫鼻側,忙抄起那小孩,往南面一陣急速奔跑,尋了片岩壁,再度拍進石丸,進去躲藏起來。
這邊二人才隐藏妥當,那邊廂巡邏的十餘士兵已然抵達了事發地,望着整片空蕩蕩的深坑,個個神色嚴峻。
為首的小隊長收攏後背黑翼,握着三叉戟上前仔細查看那深坑,皺眉道:“岩石表面光滑如鏡,是被切開的。此地有什麽?”
另一人道:“無甚緊要物,就長了片地藏果林。”
那小隊長冷笑道:“滿地叢生的地藏果也有人偷,這人好沒見識。”
另一人沉吟了片刻,又道:“隊長,先前斥候來禀,南邊亂石原氣味有異,如今整片地藏果林都不見了,只怕非同小可。”
那小隊長皺眉道:“還能如何非同小可,安真羅,你整日裏胡思亂想些什麽?”
那名喚安真羅的士兵生得略微瘦削、膚色慘白,個頭比同族要小一些,連後背的雙翼也格外瘦小、羽翼顯得幹枯分叉,十分不起眼。然而被隊長訓斥,卻仍是不肯退讓,又道:“隊長,地藏果在地獄界滿地都是,然而于另外五界而言,卻是千年難遇的寶貝。”
那小隊長冷嗤道:“能穿行五界的,唯有天人而已,你當食香之神竟來挖林不成?我看是哪家的貴公子閑極無聊來幹的。”
安真羅不屈不撓,仍是繼續勸說道:“隊長,若是準提神木的根系,倒也有可能穿透界壁的。不如禀報上去……小心駛得萬年船。”
那小隊長不耐煩道:“行了行了,這事我心裏有數,未曾捉到罪魁禍首,禀報什麽!算誰的功勞?你少出馊主意。”
竟不再聽他啰嗦,轉而派士兵四處搜索可疑人士——自然是搜不到的。
安真羅許是習慣了,被反複駁斥也不見失望,神色如常地跳進那坑裏,獨自尋找起異常來。
沈月檀趴在窗戶口張望遠處,見夜叉族士兵非但不曾離去,反倒四處搜索起來,不覺愁眉苦臉道:“是我大意了,既然過來了,以你的身份,就該先去拜見夜叉王,再作計較。”
沈雁州失笑,在他後臀上抽了一巴掌,笑罵道:“五道私自連通乃是大忌,捉到了立斬無赦,你要去送死?”
沈月檀吃痛揉揉後臀,不滿橫他一眼,“沈雁州,我這殼子如今才十二歲,你可是大人,還是修為六重天的強者,下手當心些,若是不慎失了分寸,可又要被你一掌打死了。”
這話卻無意觸痛了二人心事,室內一時默然,過了片刻,沈月檀才期期艾艾又開口道:“我、我不是故意要說的。”
沈雁州坐在椅子上,對他招招手,将這小孩抱在腿上坐着,二人彼此相擁,就如當初聽聞噩耗一般,唯有彼此才是支撐。心力耗盡時,能自對方身上汲取慰藉與力量。
只是往日兩個相差不過三歲的少年,如今卻成了大人跟小孩,愈發有些怪異。沈月檀更是察覺這人體型好似比往日巨大了幾圈,能将他整個包容在懷中,盡管安心處一如既往,然而到底有些陌生感。原先習以為常,如今卻能察覺沈雁州衣衫之下覆蓋的軀體熱度,且肌理分明、堅硬如鐵,雄健身軀叫人難以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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