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誤會

沈雁州頓了頓,後半句話終究未曾說出口:若非她一心要做一宗之主,倒可以給程空撮合撮合,這二人一個有謀有略,一個有膽有識,若是做夫妻,往後二人針鋒相對,日子想必十分有趣。

只可惜李君必然不肯舍了宗門,他也萬不肯舍了程空這樣的得力臂膀,白白送去竹林宗,看來這二人有緣無分,只得作罷。

只是他雖然不說出口,神色卻有些悵然,安慧看在眼裏,暗暗記下了,只暗忖改日若是時機得當,他也要為老大多尋點二人獨處的機會。

沈雁州唏噓了片刻便收了心思,想一想重又取出丹藥與書冊,另寫了一頁信箋封起來,一道交給了安慧道:“馬上派人給沈小香師送去,他如今正愁香藥效力不佳,有這份心得,說不定能有啓發。”

安慧應了喏,便去尋來一名部下,将儲物袋交給他,下令道:“楚二,路上不可耽誤,速速送去給沈小香師。”他停了停又囑咐道:“再提醒那小孩一句,贈書之人頗受我宗主器重,只怕将來就是宗主夫人也未可知,改日見了,要好生同她道謝。”

那部下姓楚名進,家中行二,大哥也效力于沈雁州麾下,是以人人都喚他楚二,年紀雖輕,不過十六七歲,卻是個得力的助手。他先前還連連應允,待聽了最後一句,頓時兩眼瞪大,震驚道:“什麽?宗主要成親了?”

安慧橫他一眼,“大驚小怪,宗主遲早是要成親的。還不快些出發。”

楚二這才讪讪點頭應是,抱拳告辭而去。

沈雁州徹夜行動,在各處布置妥當。好在通往神木山谷的道路僅有兩條,在兩條路上都設些障礙,只需拖延些時日,待勇健王座下的修羅武士前來鎮守,便不必擔心有人再貿然闖谷、毀木。

自然在此之前,便能趁職務之便,先驅趕鬼面蜂、采摘準提花,這也算是為勇健王代掌尋聖秘境的特權之一。

他這邊廂忙碌之時,楚二已抵達了石室所在的林地,将一應事物交予了沈月檀。

竹林宗的丹藥都是精良上佳的優質品,沈月檀見獵心喜,一樣樣把玩過,這才拆了信,本以為沈雁州有什麽緊要事說,不料信中卻只有寥寥五個字:夜涼,多加衣。

他不免又好氣又好笑,“夜涼加衣?我是三歲小孩不成,還要他教。”

他只得追問楚二道:“宗主沒別的話要說?”

楚二想了想,說道:“宗主說未婚妻很好,是以這書若是有用,改日見了,要好生同她道謝。”

沈月檀手指一顫,拿着的書冊啪地落回桌上,青色書皮一角,正寫着“李君”二字,他也說不清心中什麽滋味,只茫然問道:“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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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二道:“所謂未婚妻,是指未過門的妻子。”

沈月檀嘴角微彎,勉勉強強露出笑容,原想多問幾句的,然而最後只點頭應道:“那就恭喜宗主了。”

楚二既不會察言觀色,也不懂審時度勢,真當這小孩誠心賀喜,便笑着應了,又問沈月檀有什麽話要帶給宗主。

沈月檀道:“依照眼下的進度,只需兩個時辰就能做完剩下的香藥,只是原本烘幹需要一日,若要節省時日,尚要請宗主趕回來幫手。”

楚二道:“我記住了,這就回禀宗主。”

沈月檀送走楚二,默然坐在桌前,看着那本書冊發愣。

被俱摩羅童子獸拖入幻境時的所見所聞,沈月檀原本未曾放在心上,被氣醒與看穿幻境而醒,殊途同歸,達到目的就成。

然而此時胸中湧起的複雜滋味,又是所為何來?

正如沈雁州在幻境中所說:“我遲早是要成親的。”

沈月檀輕輕翻開書冊,那女子寫的字跡俊逸英朗,筆法老道,如若字如其人,倒也算個良配……

只是如今這世上,仍在念着身為月宗主的“沈月檀”之人,就只剩一個沈雁州了。待沈雁州也将他置之腦後,“沈月檀”便當真成了孤魂野鬼,連個親近人也沒有了。

縱使往後對他坦白,他終究也成了家,至多也就兄弟二人客客氣氣相待,再回不到從前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憑什麽中間要多個人?

沈月檀想來想去,突然一拍桌子,咬牙發狠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偏不要眼睜睜看他嬌妻美妾環繞、過得快活!”然則堅硬石桌反震得他手掌鈍痛,頓時氣勢全消,抽着氣甩手掌,又苦笑起來。

以他如今的身份、修為、年紀,想要阻止沈雁州成親,不比取回問道宗簡單多少。

胡亂想了一通,結果仍然于事無補,沈月檀使勁搖晃腦袋,冷靜下來又去翻書冊。細細看了幾頁,盡管心中多少有介意,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名喚李君的女子于煉藥一道頗有心得,同樣是抽天地生養的造物精華做為元素,通過配比、觸發,進而對道力、亦或魔獸體內魔力生效,她就偏偏能比同侪更勝一籌。

因李君所用手法更為精妙,不過些許更改,就能将每一絲藥力榨取到極致,着述也是清晰流暢條理分明,令讀者豁然開朗。

沈月檀一面翻書,一面只覺苦澀滋味自胸臆間湧上咽喉,鼻尖發酸、眼圈一紅,字跡便在眼前迷蒙起來。

他吸吸鼻子,擦掉眼淚,突然視線落在幾行字上,精神一震,站起身來,若有所思道:“這法子倒好……”他強忍住不再多愁善感,轉而去忙碌起來。

待沈雁州聽了禀報,正好也布置完畢各處隊伍,或是故布疑陣、或是引魔獸騷擾,拖延各處隊伍靠近神木峽谷。待天将亮時,才稍事休息,随後依約回了石室。

不料才一進門,就迎上那小孩冷若冰霜的雙眼,只冷冷掃他一眼,便繃着臉進進出出,正在将成堆的香藥搬出石室,放置在門外鐵板上。

沈雁州察覺異樣,和顏悅色道:“莫非是累了?”

沈月檀面無表情點頭,除了請沈雁州出手煉香,其餘連一字半句也欠奉。

沈雁州到底操心的事多,竟看不出不妥,真當這小孩壓力一大,脾氣便不好。遂不再多問,只同他一道忙碌。

待三百枚香彈煉成,沈月檀便停了手道:“夠了。”

沈雁州奇道:“先前不是說要五百枚?”

沈月檀板着臉道:“好在有宗主夫人的煉藥書,看一次受用無窮,效力一提升,三百枚綽綽有餘。”

沈雁州怔然應道:“宗主夫人?哪個宗主夫人?”

沈月檀仍是一臉冷漠,行了個禮又道:“是小輩失禮了,不知道宗主有幾位夫人,出言冒昧,望宗主恕罪。”

沈雁州愈發茫然,一根手指摸着鼻側怔愣,喃喃道:“我的夫人?為何我半點不知情?煉藥書——你是說李君?”

落在沈月檀眼裏,卻只當這厮紅顏知己衆多,是以一時間要靠些細枝末節才能區分。遂将正如墜五裏雲霧的沈雁州丢在原地,扭頭就邁出大門。

适逢鏡蓮、夏祯也趕了來,正将香彈各自收攏,沈雁州回過神也走出石室,想同沈月檀問個清楚,卻立時被夏祯帶領一列幕僚抓了去,同他說起了宗門事務。

沈雁州只得暫且放下此事自去忙碌,不料這一耽擱,再見到沈月檀時,離難宗衆人已集結在神木谷外,正是準提神木花期,原先長滿枝頭的各色花草早已盡數枯萎,連寬大如席的葉片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澤,有數不盡的潔白花苞自墨綠得近似黝黑的枝頭長出來,個個不過拳頭大小,在參天古木上顯得細小如斑點,星星點點長滿枝頭。

鬼面蜂傾巢而出,嚴陣以待,只等花苞盛開。

正當此時,離難宗數百弟子分為幾個隊列,或高或低分布開來,聽從夏祯指揮,将神彩妙音香綁在箭頭,依次點燃、送入神木枝丫、根部各處。

夏祯時機掌握得絕妙,一時間只見五彩雲霧将枝幹層層環繞,蜂群乍然遭遇突襲,驚慌失措在霧中亂闖亂撞,慌亂中竟彼此厮殺起來,眨眼就撲簌簌落了滿地鬼面蜂屍首。

随即只見遮天蔽日的巨型蜂群發出震耳嗡嗡聲,往四面八方逃離而去,卻仍然不甘心,在不遠處盤旋不去。

夏祯又一聲令下,雙倍香彈如雨落下,彩霧聲響愈發強烈,并順着神木枝條往外部擴散,覆蓋了方圓數裏範圍。

蜂群又盤旋許久,見無處可去,這才陸陸續續撤離了原地。

趁着密集蜂群漸次散去,沈雁州等人已趁着濃霧遮掩潛入峽谷中,适逢數不盡的花朵盛開,一股清雅濃郁的香氣徐徐彌散,在神彩妙音香中怡然自得,彼此竟毫不沖突。

沈雁州道:“動手,取其半即返,切勿傷了根莖。”

衆弟子齊聲應喏,随即一個個身影如離弦之箭,縱身竄上了樹幹枝條采摘神花。

沈月檀自然當仁不讓,也跟着冒險進了霧中,由沈雁州抱着,立在最靠近地面的一根粗壯枝幹上,拿一把玉刀摘下一朵朵準提花。這花朵外圍純白,愈往花蕊處便愈顯出金色,到了花蕊,更猶若是純金鑄就般純粹澄澈。每朵花層層疊疊的花瓣,質感厚實,整朵花沉甸甸墜在手裏,分量十足。

沈雁州見他仍然沉着臉,又想起先前的對話,才要開口詢問,卻又被一聲嘶啞貓叫聲打斷。

沈月檀回頭看去,卻見那俱摩羅童子獸顫巍巍爬上樹,伸着爪子吃力撓着蜂巢,不免大吃一驚,神彩妙音香何其霸道,連成群的鬼面蜂都被趕走了,這童子獸上次逃之夭夭,這次卻奮不顧身爬進來,想來必定有什麽理由?

他順着枝幹走回樹幹,要将那小獸抱起來,那小獸卻伸出金色利爪,牢牢勾着蜂巢附近的樹皮不肯離開,只一味喵喵尖聲嘶鳴。

沈雁州道:“魔獸也通靈,只怕它另有所圖。”

沈月檀只皺眉道:“只是神彩妙音香不只能驅趕魔獸,若是停留太久,只怕它性命堪憂,倒不如先送出去。”

沈雁州擡頭仔細端詳,突然眉頭一挑,道:“且慢,先看看。”

他拔出無上正覺劍,用劍尖順着蜂巢緊貼樹皮的接口用力切了下去,若是長勢良好的準提神木,剝去樹皮後,木質堅固且細膩潔白,猶若剛玉,然而眼下樹皮被切開,暴露出來的位置卻通體漆黑如墨,連原本應清澈如水的樹汁也宛若墨汁一般,緩緩滲透出來。

那童子獸叫得愈發凄厲,在沈月檀懷中使勁掙紮,将這小孩兩只手抓出了數不清的細小血痕。

沈月檀抓不住它,只得吃痛松手,那小獸仍是一面顫抖,一面爬到被沈雁州切開的裂口邊緣,拼命抓撓。

沈雁州喝道:“閃開。”

遂揚起了那柄紫晶鑲嵌的闊劍,沈月檀恍惚想起了當日被一劍劈斬的噩夢,心有餘悸,急忙死死閉上了雙眼。

沈雁州掃了一眼,愈發心中有底,足下一蹬、一躍而起,貼着樹皮一劍削下,将這足有屋宇大小的蜂巢切了下來,猶若一塊岩石轟然砸在了地上。

濃烈甜香自裂開的蜂房裏滲透,沈雁州與沈月檀卻無暇關注,被削開了樹皮的部分已盡數暴露出來,依然木質堅固細膩,半點不見病變亦或腐敗的跡象,唯獨只是色澤漆黑,與沈月檀往日所知截然不同,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麽異變。

童子獸仍然兩爪拼命抓着漆黑木質,好似要挖出個洞來,叫聲撕心裂肺,一聲接一聲,聲聲悲戚泣鳴。

沈雁州卻沉聲道:“想不到這數千年的幼苗,根系竟已紮穿界壁,連通了地獄道。”

沈月檀大着膽子摸了摸那片木質,只覺觸手處十分奇妙,又好似冰寒刺骨、又仿佛滾燙驚人,他來不及多感受,已經被沈雁州拉開手,就這麽牽在手裏,“只怕有毒,不要亂碰。”

沈月檀抽了抽手,不料那厮抓得極緊,到底是光天化日,沈月檀不便掙紮,只得由他去,遂問道:“準提神木竟能貫通地獄道,那若是挖空了樹幹,我們豈非就能潛入地獄道中?也不知那處地界是什麽模樣?”

沈雁州失笑道:“哪有那麽……”

容易二字尚哽在喉中,他突然瞪大了眼,盯着沈月檀再度怔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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