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讨藥
待楊銘也請辭離了帳篷,那銀發青年面上溫和動人的笑容才散去,垂目品了口熱茶,冷冷道:“你有什麽話想說?”
從頭至尾宛若泥塑般沉默坐在角落的少女這才動了動,輕輕搖頭道:“哥哥,小妹愚鈍,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哥哥。”
青年道:“講。”
那少女道:“問道宗空有天下三經之一的《大阿修羅五蘊五含經》,如今全宗上下,在生者百萬人口,竟無一人修煉,猶如守寶山而不入,白白浪費了良機,這是為何?”
那青年輕蔑一笑,說道:“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他沈氏祖訓曾言:因果未至,修煉無門。畢竟是聖物,非有緣而不能居之……”他臉色突然一變,将手裏的翠玉竹節做的茶盞重重扔回桌上,怒道:“放肆!你這是借古諷今,嘲弄我不自量力,對準提神木動了貪念不成?李君,誰給你的膽子?”
那少女見兄長動怒,依然毫不動搖,面容沉靜如水,只往前傾了傾身,略略垂了頭,恭敬柔婉道:“哥哥息怒,小妹絕無此意!所謂聖物為有緣者居之,自然人人都可一博。但這神木生長不易、數千年天地造化的寶物,若就此因哥哥一句話毀了……種下孽因,未免對哥哥修行途中有所妨害。更何況……說不定、說不定只是時機未到,若是留得神木一線生機,哪怕這次無緣、過些年再來試試,說不定就有緣了?”
那青年也姓李,單名一個朕字,正是當今竹林宗主李潇的嫡長子。這少女單名一個君字,與李朕一母所生,乃是嫡親的同胞兄妹。她素來擅謀而審慎,是李朕得力的左臂右膀。然而如今李君的一場力勸,卻令得李朕只覺刺耳。
那銀發青年站起身來,低聲嘆道:“妹妹,種孽因得惡果,我又何嘗願意做這些有違天道之事?然而我竹林宗如今遠不如從前,若再不抓緊良機做點什麽,只怕就要被從十大宗門除名了。危急存亡之際,哪裏還顧得上許多?”
李君也跟他起身,柔聲道:“哥哥的難處,小妹自然知曉。原先就勸着哥哥慎選結盟對象,問道宗如今內亂未平,故步自封,偏偏又眼高于頂,哪裏看得起我竹林宗?倒不如沈雁州,此人草莽出身,眼光開闊且不拘一格……”
李朕不等她說完就嗤笑起來,擡手打斷她,“我當你怎麽改了性子,專同哥哥作對,原來是春心萌動了。”
李君頓時面紅耳赤——分明是被氣的,李朕卻誤會成了害羞,愈發确認自己猜得正确,嘆息着搖頭道:“果然是女大不中留,我們家小君也到了出嫁的年紀了……小君看上了那沈雁州?”
李君沉聲道:“哥哥說笑了,小妹就事論事,并無半分私心。沈雁州……”
李朕再度打斷她道:“還沒嫁過去,這就張口沈雁州、閉口沈雁州,羞也不羞?小君,哥哥原想多留你幾年,做我的左臂右膀,如今看來,果然還是女生外向……靠不住的。罷了,這次回去,哥哥就為你求了爹娘,去離難宗提親。”
他說完再不容置疑,轉身走出了營帳。
李君也氣沖沖回了臨時搭建的帳篷裏,一名相貌柔美、着粉色裙衫的侍女察言觀色,為她奉上了涼茶。
李君一口氣喝完涼茶,兀自餘怒未消,劈手将茶盞扔到了地上,砰然一聲,細膩瓷器砸得粉碎。仆從們仍然安安靜靜,有條不紊上前清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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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粉裙的侍女柔聲道:“小姐息怒。”
李君怒道:“我一心為竹林宗前程着想,苦口婆心勸他,他不聽便罷了,竟還同我胡攪蠻纏。”
那粉裙的侍女使個眼色,命其餘仆從先行退出帳篷,伺候着李君坐下來,立在身後為她按摩緊繃得近似僵硬的肩膀。
李君這才稍稍放松了些,也不如先前那般怒火沖天,懶洋洋靠在一圈齊腰高的椅背上,輕輕嘆了口氣,“說什麽我有私心……他才更為意氣用事。元蒼星篡權失敗,逃出離難宗,如今生死未蔔、行蹤不明。他與元蒼星交情好,便不肯同沈雁州合作,反倒将理由賴我身上。一口一個女生外向,一口一個嫁人,他堂堂一個少宗主,眼界見識竟只困于後院之中,狹隘短視,也不嫌丢人!”
那侍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李君眼風一掃,厲聲道:“笑什麽笑?”
那侍女卻半點不露怯色,手下按摩的力道不減,仍是柔柔笑道:“尋常女子若是見了沈雁州那等出色的人物,難免芳心萌動。更何況,還有什麽比聯姻更可靠的結盟?少宗主這番推測雖然誅心,卻也有他的道理。小姐所氣的,無非是被少宗主當做了尋常的懷春少女罷了。”
李君眉頭緊蹙,卻道:“糯糯,你說得有道理。哥哥知道我是什麽人,怎麽就突然轉了口風,當我恨不得即刻就出嫁?只怕是……”她閉了閉眼睛,苦澀嘆道:“哥哥要趕我走。”
那名喚糯糯的侍女秀眉微皺,側着頭沉思道:“幾位長老私下裏曾說過,小姐行事沉穩、為人寬厚、且修的又是藥王經,仁善兼備,頗有竹林宗上古遺風,只可惜生成了女子,繼承不了宗主之位。但我記得臨行前幾日,宗主請來周長老,會談了約莫兩三個時辰……”
李君輕輕一拍扶手,“這就是了。周長老是唯一的女長老,且親見過巡查五界的緊那羅王,在宗內地位超然,父親……想來也難作決斷,才會向周長老請教。哥哥必然也知道這事了。”
糯糯低聲道:“小姐,宗主自三年前沖擊境界失敗,雖然僥幸生還,身子卻一日不如一日了……瞧如今竹林宗成了什麽樣?以前說出去,誰不知道咱們竹林宗個個都是謙謙君子,仁善濟世、虔誠修道。如今呢,謙和就被欺壓,出頭的盡是郎敬之流,瞧他在飛舟上的小人行徑,聽說還用陰險手段暗害沈雁州。若非少宗主默許,郎敬如何敢亂來?如今更是一言不合,連神木都要下手摧毀,全不将祖訓放在眼裏……咱們竹林宗的名聲,全被這些人給敗壞殆盡了。”
李君合了合眼,手指不覺攥緊了圓滑堅硬的紅木扶手,那侍女說完也不再多嘴,只專心為她按摩。
待得按完肩膀、後背,糯糯又喚人送來了熱茶,李君喝了半盞茶,這才開口道:“來人,更衣。”
這少女平凡的相貌一瞬間變得光彩奪目,仿佛頑石化為了璞玉,熠熠生輝,她輕輕笑起來,說道:“我去尋沈雁州。”
沈雁州打了個噴嚏,擡手揉揉鼻側,望着手下在叢林中搬運掩埋屍首、搜刮財物,嘆道:“竹林宗這些人雖然不是好貨色,随身帶的丹藥倒是好物。可惜啊可惜。”
安慧道:“宗主可惜人,還是可惜藥?”
沈雁州道:“都可惜。我當年闖秘境時,還蒙竹林宗弟子賜藥救命,若換了眼前這些人,只怕要被補一刀。”
安慧道:“曾聞竹林宗主三年前重病,一應事務都交予少宗主李朕處理。此人年少氣盛,野心頗大,不甘心常年屈居第十宗門的位置,故而……行事頗為急功近利。”
沈雁州走了幾步,停在一株杏花樹下,此時早過了結果期,樹上只剩郁郁蔥蔥的綠葉,他撫了撫樹皮,搖頭道:“南疆雖然魔獸、毒蟲猖獗,然而卻長有一種藥杏,天生克制魔獸。竹林宗千百年以來,都遣大量弟子奔赴南疆,廣植杏林,為抵抗魔獸立下赫赫功勞。魔獸首領對藥杏恨之入骨,用盡辦法摧毀杏林。連帶也恨上了竹林宗,曾派遣天魔獸潛入內地,殺害了成百竹林宗弟子。然而竹林宗不畏險阻,代代植樹,廣施慈善,才以一介西南邊陲的無名宗門,一躍而成勇健王座下十大宗門之一。只是……竹林宗如今已有三十餘年未曾往南疆增派過人手了。”
安慧皺眉道:“這豈非是自毀長城?”
沈雁州笑道:“這也怨不得竹林宗……若我十大宗門守望相助,彼此結盟,竹林宗弟子有難,九宗弟子聯袂而起,而不是耗與內鬥,袖手旁觀,竹林宗也不至于為了自保,而放任南疆杏林被毀。你說是不是,李小姐?”
他轉過身去,笑吟吟望着不遠處靠近山壁的一株杏樹。
那杏樹茂密枝葉沙沙作響,一個纖細黑影便無聲無息落在了地上,安慧等人疾步上前,手握劍柄厲聲道:“什麽人!”
沈雁州道:“別緊張,不是壞人,退下吧。”
衆侍衛這才收了劍撤回,任那人走近。遮掩月色的雲層被風吹開,月光映照下來,那黑影果然是李君,換了一身易于行走的暗色衣衫,頭發也只簡單束成了發髻,笑容溫婉地行禮道:“深夜造訪,請恕小女子冒昧。”
沈雁州也笑吟吟回禮道:“不敢當,李小姐客氣了。這荒山野嶺的,倒是巧遇。”
李君嘆道:“說來只怕宗主不肯信,我原本就是來找你的。本想直奔卧虎臺,不料中途遇上了。”
沈雁州眉頭微微一挑,笑道:“惹得佳人夤夜奔尋,在下罪過、罪過。”
李君橫他一眼,轉而肅容道:“宗主不與旁人一樣一味責怪,反倒理解我竹林宗的難處,李君代本宗五十萬弟子謝過。”
沈雁州饒有興致交叉手臂,上下打量那少女。她貌不驚人,身材纖瘦,貼身的衣衫更暴露出纖細的溜肩,只看外表,同阿修羅界千千萬萬的尋常女子并無兩樣,然而其言下之意、卻叫沈雁州刮目相看,遂笑道:“李小姐要代全宗道謝?好大的野心。”
李君笑容未變,只道:“派遣子弟往南疆造林,原也只是竹林宗傳統。如今停了三十餘年,南疆藥杏已被毀了四成,所幸勇健王仁厚,也未曾追責。只是深夜夢回,我身為宗門子弟,難免于心難安。宗主,倒不如你我結盟,待他日我掌竹林宗,你我派弟子聯手植林退魔,拿下這大功德!”
沈雁州爽朗笑了起來,撫掌嘆道:“若竹林宗的少宗主是你,何至于淪落至此。”
李君眸色微暗,旋即仍是目光清明堅定,正色道:“宗主以為如何?”
沈雁州含笑道:“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此事再好不過。改日讓程先生呈上結盟書,細節再做商讨,必定使你我都滿意。”
李君心頭才松口氣,又聽沈雁州道:“只不過,在下另有個不情之請。”
李君頓時又心頭微微一沉,只是她如今處在弱勢,許的也盡是空頭白條,有求于人,再有什麽不情之請,只要不傷天害理都只得應了,遂橫了橫心,笑道:“宗主但講無妨。”
沈雁州道:“我家有個寶貝如今修煉香道,藥、香二道殊途同歸,想來互有參考,因此冒昧,想同李小姐讨點随身帶的丹藥,拿去給他長長見識。”
李君不由笑出聲來,掩了掩嘴才道:“吓死我了,還當有什麽大事……”
她也爽快,徑直取了個儲物袋,将随身各色丹藥,從尋常到珍貴,俱都取了一瓶裝入,仔細想想,又取了兩冊書,一并交給沈雁州,“雖說不過尋常,然而若是我煉的藥,效力總要多一兩成。這兩冊書,一冊是竹林宗入門藥理,一冊是我這些年寫的心得,雖然見識粗淺、不敢與大師相比,當做入門,倒也能讀一讀。”
李君煉藥悟性絕高,遠勝尋常藥師,這說法未免謙虛了。沈雁州也不客氣,盡數笑納了,同這少女道了謝。
二人說完正事,正要道別時,李君略微遲疑,仍是将李朕意圖摧毀神木之事轉告了他。
沈雁州端正抱拳行禮,“神木有靈,在此謝過小姐恩義。”
李君也娴雅福身,回了禮,又道:“只求宗主……若是當真起了沖突,留哥哥一條性命。他本性不壞,不過是……一心追求強權,執念成魔了。”
沈雁州道:“盡力而為。”
李君還想說什麽,遂自嘲笑了笑,只道:“宗主,告辭。”
遂款款轉了身,行了幾步後,身形便不知不覺,融入黑影瞳瞳的樹影間,不見了蹤跡。
沈雁州收了儲物袋,笑道:“這姑娘着實不錯。”
安慧與幾個同僚面面相觑,只懷疑聽錯了。他們跟随沈雁州已久,這還是第一次聽見頂頭上司誇贊女子,這莫非是……動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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