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勸架

這二人大眼瞪小眼,争鋒相對寸步不讓,仿佛眼神能碰撞出火星來。正當此時石屋門吱呀一聲響,沈雁州走了出來,見了二人略略一怔,遂又揚眉笑道:“程空怎麽來了?何事?”

程空若無其事收回視線,淡然道:“那殺蟲香效力絕佳,彈蟲清理已經告一段落,安慧捉了幾只鬼面蜂關在前面山洞中,我便來瞧瞧宗主有什麽吩咐。”

沈雁州緩緩行了個禮,笑道:“先生有心了,一切順利,萬事俱備,只等沈香師動手。”

程空便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先告辭。”

竟當真說走就走了。

沈雁州一面目送那青年背影走遠,一面柔聲道:“五年前,我與程空結識于聽濤巷。”

沈月檀猛然甩頭瞪他:“聽、聽濤巷??宗主竟去過那等……那等……混亂之地。”

他說得委婉,實則那聽濤巷由巷頭至巷尾都開滿了勾欄院,原本喚作牛欄巷。因百年前有位浪蕩不羁的才子常愛光顧,有一日來得遲了,平常作陪的姑娘接了別人,他也不願另尋旁人,便獨自在房中飲酒,臨近天亮時,醉意醺醺,喚人磨了墨,在白色粉牆上寫下八個字:酒殘香盡,一夜聽濤。

這才子半是自嘲半是調侃,其後深藏的苦澀心酸不足為外人道。然則世人流于表面,只為附庸風雅,便将牛欄巷改成了聽濤巷。名字雖然改了,實則仍是勾欄院一家臨着一家,前門迎新後門送客,數百年如一日屹立不倒。

沈月檀只知道那等地界藏污納垢、低俗不堪,自然想不通沈雁州去了能幹什麽好事,一時間竟有些天塌地陷的悲涼感襲來。

沈雁州渾然不覺,只笑道:“煙花柳巷,君子不齒;魚龍混雜,正好藏身。若想避人耳目,如那等地界則再好不過。”遂又嘆道,“那地界個個都是人精,知道你另有所圖,獅子大開口毫無顧忌……去了不嫖,比嫖還貴!”

沈月檀這才明白過來,放下心時又有些心酸,卻又有些哭笑不得,怔然道:“那、程先生也是……”

沈雁州嘆氣聲愈發重了:“唉,他是被騙去賣身的。”

沈月檀只覺嘴角止不住抽搐,不由掩面嘆息:“程先生號稱修羅界第一智者,如何竟被騙去了勾欄院?”

二人一面閑聊,一面轉身回了石室,那童子獸偷偷摸摸往沈月檀腳邊蹭,然而到了門口,仍是碰了個灰頭土臉,被結界彈得在地上連滾兩圈,遂恨恨喵了幾聲,重又爬上了樹。

沈雁州遂同他說起了後續:“程空自襁褓時起,就被他師父撿回去隐居山谷,直至五年前下山,才第一次見識到凡塵俗世的模樣。是以學了一肚子陰謀詭計,偏生對人情世故一竅不通。他只當是去投靠竹林宗,哪裏知道進的是虎狼窩?若非恰好被我撞見了,這世上就要少一個智識無雙的程先生,倒能多一個冷若冰霜的程小倌了……比現在更叱咤風雲,也未可知,啊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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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顧自大笑起來,笑完了才微覺尴尬,摸着鼻翼叮囑道:“此事是絕密,萬勿同程空提起,更不可對人言。否則他惱羞成怒,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沈月檀取布巾罩了口鼻,一面查看石缽中的藥粉,一面橫了他一眼:“既然是絕密,宗主何以說得倒是高興。”

沈雁州正色道:“月檀,我說與你知曉,是要你明白,程空此人亦有短板,尤其在于接人待物之上、俱都一塌糊塗。你若事事同他認真計較,不出三日便要氣死。年紀輕輕的,死了可惜了。”

沈月檀嘴角在布巾下彎了起來,先前同程空對峙的些許不虞俱都煙消雲散,暗暗發狠道程空若當真惹怒了我,我就問他勾欄院住得好不好!他固然不敢當真去做,然則只想想便覺暢快,手中動作也更輕松幾分。

他将桃花酒盡數取出來,滿滿倒了一個大壺,溶了龍髓,加熱至酒味消散,冷卻至微溫,這才又請沈雁州幫手,扶着石杵攪動,他則小心翼翼将龍髓注入石缽中。

二人不再言語,全神貫注磨藥,花了數個時辰才使得龍髓液徹底融合進粉末之中。

石缽中原本其貌不揚的褐色粉末,如今盡皆融成了一團,無色無味,晶瑩剔透,猶如一團要溢出缽口的軟玉。

沈月檀放下足有他半個身子大的瓷壺,長長舒口氣,才察覺手足早已耗盡氣力,筋軟骨酥,順着瓷壺就軟軟滑了下去。

沈雁州撈住這小孩險些倒地的身姿,低聲道:“難為你了。”

沈月檀靠在他懷中,聽胸口傳來沉沉心跳,與往昔相似,又與往昔不同,一時間神思恍惚,反手抓着沈雁州衣襟,悄聲喚道:“宗主?”

沈雁州也不知想些什麽,只站在原地不動,應了一聲“嗯?”。

沈月檀問道:“宗主覺得,是在問道宗時過得好,還是如今在離難宗過得好?”

沈雁州這才緩緩踱步,進了隔壁房間,将這小孩安置在榻上,笑道:“步步都是陷阱,處處都是殺機,誰也不比誰好。真要說起來,還是十六歲前過得好。”

沈雁州十六歲時,沈月檀十三歲,正是這一年,沈雁州被迫搬離栖陽宮,與義弟分居兩地。此後沈月檀夜夜不能成寐,行事愈發地焦躁無理,無一日安閑。

“只不過,”沈雁州又笑道,“人終究是要長大的,沉湎過去種種,泥足深陷不可取。倒不如放眼未來。”

沈雁州或許只是無心之語,沈月檀卻重重一驚,慚愧得汗流浃背。他自遇到了沈雁州開始,便克制不住總憶起前塵往事,任憑自己深陷回憶之中自怨自艾,除了再度品嘗悔恨的苦澀滋味外,實則于事無補。長此以往,反倒有害。

他躺了這片刻重新積攢了些力氣,便撐着床鋪坐起來,說道:“宗主言之有理,我也不歇了,倒不如一鼓作氣做完它。”

遂又忙碌起來,制引線、成模、注入道力、固定成型,花了兩個時辰先試制了十二枚香彈,二人便帶去尋到安慧,在山洞裏對着鬼面蜂試過,效果如出一轍,威力卻弱了一半。

沈月檀難免有些沮喪,沈雁州道:“好在原料充足,多做上幾百個也一樣。”

四重天的香彈做起來也頗為耗神耗力,沈月檀咬着牙點頭應道:“包在我身上。”

二人正要回石屋,一名武士匆匆走了進來,抱拳道:“宗主,問道宗與竹林宗都尋到準提神木來了。”

沈雁州眉頭一挑,“去看看。”他又轉而對沈月檀道:“你先用着那石缽裏的原料,我派人協助你。”

沈月檀忙道:“不必了,剩下的我自己一個人做盡夠了,宗主不必再多派人手。”

制香師也有自己秘不示人的手段,沈雁州便不堅持,只取了幾個石丸交給他,又傳授了用法,說道:“若是屋子不夠用,又不能往外放的,再多布置幾間石屋。”

這倒是個好東西,沈月檀不客氣收了,沈雁州又下令道:“段遙,你護送小沈香師回去,負責在房外警戒。”

一名相貌尋常的中年武士應了句是,上前來行禮道:“小沈香師請。”

沈月檀便随他離了山洞。

沈雁州目送他離去,也即刻帶人趕往了準提神木所在的山谷。

又是臨近黃昏時分,鬼面蜂忙碌了一日,漸漸折返回巢,兵蜂仍舊逗留在外頭,飛得徐緩悠閑,做今日最後的巡視。

一頭兵蜂突然往前急沖,随即附近的兵蜂也得了信一般相繼趕來,蜂群集結得遮天蔽日,對三名青衣的修士窮追不舍。眼見得就要追上了,為首的瘦削男子突然轉身一撞,竟将緊跟身後的兩名同門撞得踉跄兩步跌倒在地。

剎那間蜂擁而上,将二人密密麻麻遮蓋住了,先前還有道力洶湧,符紋乍然爆開光芒,炸死了幾只鬼面蜂。然而更多兵蜂洶湧襲來,二人奮力提劍反擊,不過幾息功夫便潰不成軍,只聞慘呼聲刺耳瘆人。

那男子卻趁這機會全身而退,跌跌撞撞跑了數裏地,這才扶着樹停下來,氣喘如牛、面白如紙,左肩後頭還有個血洞潺潺流血,染濕了大半邊衣服。

他顫抖着手摸出個白瓷瓶,倒出一把藥丸往嘴裏使勁塞。吞藥後又匆匆調息,面色這才好一些,蹒跚前行,來到了一片林中空地。

空地中臨時搭了幾個帳篷,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護衛森嚴。那青年距離帳篷尚有數丈距離時足下踉跄,迎面有一名身着靛青長袍的男子匆匆趕來,上前攙扶住他,焦急道:“郎師弟,怎麽只有你一人回來?”

那瘦削青年尖嘴猴腮,正是曾經設局謀害沈雁州而失手的郎敬,他苦笑兩聲,又摸出藥丸吞下,啞聲道:“楊師兄,實在慚愧……除了我之外,全軍覆沒。鬼面蜂着實厲害……殺不盡不說,蜂毒、也……”

話音未落,便又噴出口發黑的鮮血,兩眼一黑昏迷了過去。

那被喚作楊師兄的男子眉頭深鎖,将郎敬放回平地,轉頭吩咐兩名弟子将其送去隔壁帳篷請宗門醫師救治,自己則轉身匆匆進了林地當中最大的營帳。

營帳中布置得周全,鲛紗懸垂,明珠點綴,角落裏點着香爐,随着護香童子在一旁打扇,清冷雅致的白檀香徐徐散開。

主座上坐着個二十出頭的男子,生着滿頭引人注目的銀發,整齊收束,也穿一身靛青衫袍,神色溫和,不言不語也好似含笑一般,叫人一見之下就生出十分的好感來。

陪坐在側的少女約莫十七八歲,眉目同那男子有些微相似,只是生在她身上卻遜色了許多,又兼神态倨傲冷漠,便愈發不如了。

主位坐的青年正側頭同客人說話,那客人也是眉目姣好,比女子更勝幾分,笑吟吟喝着茶,正是沈夢河。

楊姓男子進了營帳,便行禮禀報了戰況,沉聲道:“少宗主,鬼面蜂難對付,只怕我們吞不下。”

那銀發青年沉吟片刻,轉頭又問道:“沈公子,聽聞問道宗有能人可驅蟲,能否請來相助?”

沈夢河道:“香大師?驅殺彈蟲便是用的香,必定是這老頭的功勞,少宗主放心,我這就去請他來。”

說罷便起身告辭,去隔壁的帳篷裏寫信傳喚香大師了。

待沈夢河一走,那銀發青年又道:“楊銘,讓楊錐也試試。”

楊銘垂下頭,應道:“少宗主,鬼面蜂是金魔獸,至少也要六重香才能應付……舍弟本領有限,只怕……”

那銀發青年溫和笑道:“你放心,我也知道此事難成,不過試試罷了。縱使不成也不會怪罪你兄弟。若是試過也不成……就将這山谷炸了。我竹林宗若是得不到,也斷不能落入旁人手中。”

楊銘這才松口氣,忙應道:“遵命。”

他想了想又問道:“那問道宗的公子哥兒也知曉了……”

銀發青年仍是溫言軟語,說不出的氣度從容,“怕什麽,雖然是問道宗的公子,到底是旁支,死幾個也不打緊。只需做得謹慎些。”

他總是語調柔和,令聞者如沐春風,然而說的話卻冷漠刻薄,分毫不留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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