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末裔

白桑神色便有些古怪, “阿月……不想見雁宗主?”

這些年來沈雁州雖然從不曾拜訪過問道宗,問道宗上下卻從不曾忽略過沈雁州。

他聲名日隆,短短六年間, 率領麾下剿應龍魔巢、破毒蟲魔穴、除魔種血脈,戰功彪炳, 隐隐有取第一宗門而代之的勢頭。

且對內摒棄門第出身偏見, 不拘一格廣納門徒,又制訂嚴格法度, 約束門下子弟循規蹈矩,一時間宗門上下歸心, 呈現出欣欣向榮的蓬勃生機來。

旁觀者贊嘆欽羨有之,鄙薄不屑有之, 落在白桑眼裏, 就只剩了羨慕失落。

沈月檀先前借着送香之名進了一趟照昆殿, 然而殿中守備森嚴,他生怕被人看出端倪,是以規規矩矩低頭,眼觀鼻鼻觀心, 不敢東張西望,草草查看了一番,自然無功而返。

如今正一門心思盤算着如何趁守備空隙時去殿內找尋線索, 不料卻将心中所思脫口而出。

三年前沈雁州差人送來一本藥王本願經, 乃是藥王菩薩升天人道前所留的寶物, 這功法慈善溫厚, 精研藥理,比起天下三經也不遑多讓,與沈月檀如今所修的香道相輔相成,再契合不過。他又言明要沈月檀勤修苦練,若是見面,就要考校進度。

只是沈月檀也有難言的苦衷。

當年他迫不得已動用六道書,召請緊那羅王法相降臨後,便只剩修習六道書這唯一的出路。他當初因一時躊躇不敢說出口,往後便也盡失了坦白交代的機會,一拖再拖,就到了今日。又因香大師耳提面命的一番秘辛,更致使這些年修行處處掣肘,諸多困難要煩憂,那本藥王本願經,他連翻都不曾翻開過。

如今沈雁州到訪,想來一半是為了十年一度的勇健武鬥會,另一半……自然是因為關心他而來。

沈月檀與兄長久別重逢的喜悅,便被這滿腔愁緒沖得一絲不剩。

他見白桑神色困惑,只得露出愁容嘆道:“想見歸想見,只是我這幾年游手好閑、修為幾無寸進,若被雁宗主見了,恐怕逃不過責罰。”

白桑不知就裏,只在心中暗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面上卻笑道:“雁宗主向來疼你,哪裏就輕易舍得責罰,阿月,快些走,莫讓師父、雁宗主等急了。”

沈月檀卻憂心忡忡站在原地不動,反倒拽着白桑的袖子愁眉苦臉道:“白桑,你回去禀報……就、就說……”他眼珠一轉,掃一眼跟在腳邊無辜搖尾巴的童子獸,續道,“就說初六在後山走丢了,我去尋它,一時回不來!”

他說完愈發覺得此計英明,也不聽白桑絮絮叨叨勸阻,便彎腰提起初六,轉身往岔路跑去,竟當真往後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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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桑勸不動攔不住,眼睜睜見那少年俊朗背影消失在山道彎曲間,只得嘆口氣回煉香居禀報。

修行之人不知歲月,六年光陰未留下半分痕跡,沈雁州相貌不見變化,仍是一身藤紫色滾銀邊的華服,雍容矜貴。氣勢倒比六年前沉穩了些,不複張揚,卻愈見內斂自持,與同樣不見變化的香大師隔着茶幾對坐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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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也跟着笑道:“這小子自然是要問的,既然不知曉,他又如何應對?”

香大師道:“他倒不放在心上,只說有朝一日,他去天人道問個清楚。”

沈雁州聞言,卻未曾開口,反倒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向外眺望。

雕着竹葉紋的黃梨木窗棱外陽光正好,他擡手放在窗沿,正巧看見一只通體雪白的雪鶴自日頭下方輕盈掠過,一身羽毛被陽光映照得銀光潋滟,光彩奪目。

他低聲笑起來,重複道:“去天人道,問個清楚。”

他尤記得六年前在地獄界時,因兩界道力不能互通,沈月檀就曾經問過他,何以天人道下,非要五道并行,且彼此并無通路,非要經過天人道才能通往其餘五道?

他無言以對時,沈月檀便說了同一句話:“既然哥哥也不知道,那有朝一日,我去天人道問個清楚。”

神佛高高在上,滅宗門、世族如碾壓蝼蟻,修羅衆一生掙紮,死而後己,所為的不過是跻身天人之列。然而登天人道者固然寥寥無幾,古往今來,卻從不曾聽聞有任何一名修羅衆在入天人道後,維護過昔日同胞一星半點。

反倒是這少年,往日裏雖然鼠目寸光、心思糊塗,如今倒有了些兼濟蒼生的胸懷與覺悟。

只不過,是福是禍,尤未可知。

沈月檀自然不知曉兄長種種擔憂,他提着初六進山,心想師父同沈雁州必定有一番長談,一時不知如何消磨時間,索性往山腰深處走去。

這山頭位處問道宗腹地,名喚小闌山,山中野獸魔物早被清理幹淨,只放養了些溫和無害的飛禽走獸,供門中子弟閑暇時游玩。

只是初六進山卻格外興奮,眼見得一只渾身玉白毛絨的雪兔突然自草叢中竄出來,頓時兩眼瞪得滾圓,奮力掙脫了沈月檀的手,追着雪兔一路飛奔,沒入一片疏落有致的翠綠竹林中,眨眼就跑得不見了蹤影。

沈月檀只得追着初六往竹林中去,不知不覺走得深了,愈往深處,翠竹便愈加經年日久、根深葉茂,漸漸自碗口粗變作了水桶粗。連宛若翡翠的狹長秀麗葉片也化作巴掌大小,枝幹青碧得發黑。被葉片遮擋,連陽光也弱了,滿地半人高的灌木郁郁蔥蔥。

他往日裏也少往這等地界來,站了片刻,就想退出林外,然而忽然一陣嘈雜匆忙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着傳來一聲尖利質問:“捉到沒有!”

那嗓音是個年輕女子,依稀有些熟悉,沈月檀只記得這些年女人緣頗為微妙,不是被白櫻、綠腰之流陷害,就是被糯糯、李君之流調笑,若再不濟,更被宗主千金們迫害。是以一時不敢開口應聲,反倒悄無聲息往一叢翠竹後挪了挪,屏息靜氣隐藏住身形。

他身配淨味盤,那寶貝隔絕氣息,只需不出聲便安全無虞,倒也不懼怕,便安心站在茂密樹叢後,等着那幾人離去。

另一邊又傳來腳步聲,有個低沉沙啞的男子嗓音應道:“小姐,捉到了。”

随即便響起了初六撕心裂肺般的咪嗚嘶鳴,許是掙紮得十分厲害,連叫聲也變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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