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內情 (1)

沈月檀心中一緊, 便小心翼翼透過兩根竹子枝葉錯落交織的縫隙看去, 果然見一個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單手提着童子獸後頸皮, 将那形似小黑貓的魔獸拎在半空中。童子獸獸如其名, 無論生長多少年月都是小個頭,是以六年過去了沈月檀長大成人,初六卻仍是如當初一般嬌小稚嫩, 倒愈發讨人歡心了。

只可憐此刻只能費力地張牙舞爪,嗷嗷直叫, 卻掙不脫那人的鉗制,便急得尾巴一陣亂晃,就連肩胛骨下兩只黑色肉翅也隐隐約約冒了出來。

一群仆人中衆星拱月地站着個華服的年輕女子,她上下仔細看過那小獸, 又命下屬抓着它兩只爪子,露出密布絨毛的胸腹位置仔細看過, 這才将眉頭皺得愈發深,口中卻只道:“四處亂竄, 必是個沒人要的野物, 帶回去吧。仔細莫弄傷了它。”

那青年男子應了聲喏, 便抓着初六欲走, 沈月檀心一橫,先從随身荷包裏取了枚紫黑色的塔狀香藥,點燃了放在淨味盤中, 又将淨味盤放置在布滿枯枝雜草的地上, 這才挪開了點位置, 一面自竹叢後頭繞出來,一面揚聲道:“等等,那是我養的寵物。”

話音一落,對面呼啦啦湧來一群人,或拔刀或持劍,将他團團包圍起來,喝問道:“什麽人?”

沈月檀見那年輕女子也是相貌依稀眼熟,身後幾名弟子穿着月白深衣,這才恍惚回過神來,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果真是冤家路窄,當初被他借着緊那羅王之名小懲大誡,染了一身醜陋濃綠的鐵城犁宗主家的千金小姐,如今又遇上了。

好在他如今也長大了,只盼着對方認不出來,便裝傻充愣,低頭施禮道:“得罪貴人了,在下……在下不過是問道宗外門的一名弟子……”

豈料那許久不見的七小姐只看了他一眼,便驟然冷笑道:“沈月檀,原來是你。”

沈月檀只得苦笑道:“是我,七小姐別來無恙?”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那年輕女子見了這宿仇,面如寒霜,冷冰冰道:“不敢當,總算茍延殘喘到了今日。”

初六見了主人,叫得愈發凄慘,四肢一陣亂蹬,卻反倒被那下屬拽得更緊,手指鐵鉗一般毫不動搖。沈月檀見了愈發心疼,只得硬着頭皮道:“七小姐,這童子獸是我養的,名叫初六,七小姐大人有大量,請将它還給我罷。”

七小姐仍是冷笑不已,說道:“你養的?有證據?”

沈月檀便轉過頭道:“初六,稍安勿躁,我這就帶你回去。”

那嗷嗷吵鬧掙紮的童子獸聞言果然安靜下來,垂着四肢、眨巴一雙金色圓眼,對着沈月檀哼哼唧唧,愈發顯得我見猶憐。

七小姐見狀,仍是沉下臉冷聲道:“哦?既然你是主子,倒是來得正好。這畜生咬死了我自家中帶來,奉命要送給世子做見面禮的谛聽鳥,你賠得起賠不起?”

沈月檀張口道:“自然賠……賠不起。”他苦笑道,“七小姐說笑了,童子獸原是地獄界的魔獸,雖然流落到修羅界,但到底秉性仍在,與同産自地獄界的谛聽鳥是死敵,哪裏受得住它的佛韻之聲,早就望風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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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小姐眉頭一皺,突然冷笑起來,“牙尖嘴利,巧言令色,那我就拿證據給你瞧瞧。清瑤、清筝,去将被咬死的谛聽鳥屍首取來。”

兩個侍女垂下頭,低低應了喏,轉身便走了,不過多時領着幾個仆人回來,那幾個仆人合力擡着個半人多高的鳥籠,外頭還罩着層繡了精細繁複紋樣的青色帷布。将帷布摘下後,便露出籠中血肉模糊的鳥屍,青金色羽翼淩亂不堪,處處傷口慘不忍睹。

沈月檀心中一沉,卻仍是心中存疑,待要上前細看,卻被不知是清瑤還是清筝的侍女攔住,只得立在五六步開外張望。卻見那鳥屍眼皮微微顫了顫,他握緊手指,啞聲道:“這谛聽鳥……還活着,七小姐何不先行施救?”

七小姐漫不經心掃一眼,仍是傲然道:“早就死透了,這樣吧,既然是你的寵物咬死了我的寵物,本小姐心胸寬大,也不同你計較,将這小畜生賠給我就是了。”

沈月檀心口一腔怒火猛地騰起來,怒道:“唐琪!你欺人太甚!”

兩名侍女之一立刻喝道:“大膽!誰準你直呼小姐姓名!”

沈月檀道:“姑且不論是什麽東西咬了谛聽鳥,如今它一息尚存,你不聞不問任它瀕死,偏生要打初六的主意,究竟是什麽居心?”

唐琪冷笑道:“我是什麽居心?這可是明擺着的事,你養的童子獸咬死了我的寶貝,還不許我讨點賠償不成?到底誰不講道理?”

沈月檀氣得手足冰冷,臉色陰沉地看向童子獸,卻見初六耳朵微顫,躁動不安,後背的黑翅月扇動得愈發頻繁起來,喉嚨裏發出低沉咆哮,只是它身量尚小,這點細微聲音全部被放在心上。

他心中有數,是那香起了作用了,便懶得再同那刁蠻千金多費口舌,只沉聲囑咐道:“初六,我準你解禁,只記住,切不可傷人性命,其餘自便。”

唐琪不明所以,才揚眉待要嘲諷幾句,卻忽然見那青年下屬手裏的童子獸全身蓬地炸開黑煙。

那青年終于拿捏不住,被震得半邊身體血肉模糊,重重往後撞進竹林裏。在場衆人亂作一團,只見那小黑貓陡然長到了半人高,後背一雙威風凜凜的黑色膜翼扇得呼呼作響,竟當真騰空飛了起來,毫不猶豫朝着唐琪沖去。

不愧是勇健第一宗門,弟子訓練有素,立時集結起來阻攔初六。唐琪仍是吓得花容失色,連法寶也忘記祭出來,被侍女侍從團團包圍,全無先前的半分傲慢神色,只尖聲叫道:“這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

初六自十餘根利劍邊緣飛過,黑翼扇掉了一排暗器,又是一聲憤怒咆哮,轉身撲進了護衛之中,抓撓撕咬,将整支隊列攪得淩亂不堪。

沈月檀見衆人自顧不暇,這才悄悄退回先前站立之處,見那香錠果然燃燒殆盡,只剩了少許灰燼。他連淨味盤帶灰燼一道收回儲物袋中,又見雞飛狗跳中,關押谛聽鳥的籠子橫躺在地上無人問津,隐隐有鮮血滲到了地面上。

透過紫竹條的縫隙,那谛聽鳥又微微擡了擡眼皮,竟是不肯輕易死去。

沈月檀跨過幾個受了傷昏倒在地的鐵城犁護衛與弟子,小心翼翼扶正鳥籠,将籠門打開。他遲疑片刻,仍是取了一把當年自地獄界帶回來的殷紅地藏果,送到鳥喙邊,低聲道:“你若不想死,就吃了它。”

那谛聽鳥眼皮又動了動,好似聽懂了一般,顫巍巍張開微微彎曲的黑色鳥喙,沈月檀便體貼為它塞進了嘴裏,如此喂了十餘顆,那谛聽鳥又微微動了動頭,主動往沈月檀掌心裏探,叼着捧在手裏的朱果吃了起來。

吃完一捧還意猶未盡,眼珠子直勾勾望着沈月檀,他哭笑不得,好在為了研究,他自貝母裏取了幾株樹出來,摘了足足兩箱子朱果,如今索性自儲物袋裏搬出一整箱,小心翼翼将谛聽鳥捧着放進朱果堆裏,“都給你,放心吃。”

那谛聽鳥自被捕獲,遠離故土,就難得嘗到新鮮地藏果的滋味,一身獄力幾近枯竭。今日又遭飛來橫禍,險些慘死,然而轉瞬間竟又置身天國,躺在了數不清的地藏果中享用起來,不禁激動得虛弱鳴叫了幾聲,這才低頭去咬果子大快朵頤。

沈月檀處置完畢,見它愈發有了精神,吃得沉迷歡快,這才放下心來,起身看去時,就見到成片青竹斷折,而滿地更是橫七豎八躺了不少人,多多少少帶了傷,卻無論輕重,都無力癱軟在地,面色慘白。這是初六所帶的獄力透過傷口侵入脈輪,與道力相沖突的緣故。好在獄力微弱,假以時日調養驅散,倒也不會有什麽損害。

——若非如此,沈月檀也不敢叫初六傷人,平白為自己多添害人的罪孽。

沒錯我又作死了……

以下等待替換。

明早十點前!!一定!!不然直播吃鍵盤_:3」∠_

番外三

九陽城外有一座山,名喚白雲山,白雲山中有座廟,名喚寶掌寺,寺中有一群老和尚,一群大和尚,還有一群小沙彌。

白雲山的後山裏,有一窩野狐貍。野狐原本通體灰色,有一年卻生了個異數,卻是通體紅毛,猶若向晚時分的璀璨霞光一般通紅。

這紅毛狐貍自小就被族中長老千叮萬囑,千萬莫要被人瞧見了,若是人瞧見它一身毫無雜色的紅毛,定要将它逮了去,剝了皮做狐皮大氅,再将它剩下的肉丢去喂狗。

紅毛狐貍不解:“肉比毛好吃,為何人不要我的肉,只要我的毛?”

那通體灰毛褪成蒼白色的老狐貍長老用尾巴輕輕拍它腦袋,語重心長道:“狐貍肉騷,人不愛吃。”

從此那小狐貍便根深蒂固,牢記住這一點。它在白雲山深深山林中撒歡奔跑,捉兔撲鳥,過得十分惬意。唯獨不敢往桃花林中跑,只因穿過桃花林,就能見到寶掌寺,人便多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有一日那小紅毛狐貍追着只黑底金紋的蝴蝶跑得忘形,竟闖入了桃花林禁地之中,叫一個小沙彌瞧見了。

那小沙彌約莫十一二歲年紀,相貌已顯出俊美雛形,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僧衣,神色不茍言笑,嚴肅得很,也不知是天性如此,還是修佛修得多了,變得如此老成持重。

他正坐在一株桃樹凸起的樹根上,手裏握着經書,卻轉頭看着那吓得好似僵直了的小畜生。

彼時正是初夏,桃花早就謝了,新生綠葉間隐約藏着小小的毛桃,滿林子綠意蔓延,那只紅毛狐貍便顯得尤為醒目。

那小狐貍也察覺了異常,瞪圓了一雙眼望着小沙彌,小心翼翼彎曲後腿,尾巴藏在腿中間,顯得警惕萬分。

那小沙彌微微一笑,紅毛狐貍頓時駭得慌不擇路,轉身就跑。一面跑卻一面想:“這就是人?他笑起來倒也好看,跟溪水裏的珍珠一般模樣……”

它心不在焉,這一跑卻跑錯了方向,竟撞到了一夥上山的香客。那香客約莫三四人,都是商客打扮。那紅毛狐貍雖然醒悟得及時,卻仍是有人眼尖,瞅見了,立時道:“紅毛狐貍,這倒是稀罕物。”

他的同伴一看,喜道:“毛色上好,雖然小了些,養些時日就能剝皮了。”

一夥人立時取出弓箭獵刀,追了上來。

紅毛狐貍又受驚吓,轉身再跑,逃了一陣竟返回了原地,那小沙彌仍坐在原處,眼見那小狐貍慌不擇路逃了回來,遠處又傳來數人叫喊聲,一時道“莫讓它逃了!”一時道“王三,你往左邊去堵截它!”便立時知曉了前因後果。

小沙彌眼珠一轉,放下佛經,蹲下對那小紅毛狐貍伸出雙手道:“小狐貍,莫要怕,我來救你。”

那小紅毛狐貍不知為何就信了,慌慌張張撲進小沙彌懷裏。

小沙彌急忙兩手捧着這連頭帶尾不足一尺長的小畜生,将它塞進懷裏,而後爬上了那株高壯桃花樹,他動作靈活,爬得飛快,顯是平日裏就做熟了的。

一直爬了兩人高,才将小紅毛狐貍取出來,放在一根粗壯樹枝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叮囑道:“藏好,千萬莫要叫。”

桃樹枝葉初生,仍然稀疏,遮不住小沙彌的身形,藏一只小狐貍倒也綽綽有餘。那小紅毛狐貍靈識已開,竟當真乖乖躲在樹枝上一動不動。

小沙彌見它乖覺,不覺又勾唇笑了笑,這才爬下樹去,堪堪整理妥當衣衫,拿起經書時,那幾個追趕的香客就自不遠處現身了。

寶掌寺乃是九陽城第一大寺,那幾位香客也不敢太過造次,尋不到狐貍蹤跡,便規規矩矩作個揖,訊問道:“敢問這位小師傅,方才可曾見到一只狐貍?”

那小沙彌恢複了嚴肅神色,同樣兩手合十回禮,又道:“方才倒是有個紅毛的畜生往那頭去了,竄得太快,小僧卻不曾看清楚是狐貍還是黃鼠狼。”

那香客心道:“你卻尋只紅毛的黃大仙給我瞧瞧?”

面上卻是匆忙道了謝,與同伴往他所指的方向去了。

那小沙彌卻還在他們身後喃喃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語,小僧不敢欺瞞各位施主,只是我佛慈悲,上天亦有好生之德,還請各位施主,放過那只狐貍……”

然而卻無人聽那迂腐刻板的小沙彌碎碎叨念,早就去得遠了。

那小沙彌又張望片刻,确認那幾人不會立馬折回來,方才仰頭朝着樹上小聲道:“小狐貍,不妨事了,下來吧。”

樹上卻沒有動靜,過了片刻,方才傳來細細的吱吱聲,卻透着些慌張。

小沙彌只得爬回樹上,見那小紅毛狐貍四肢顫顫巍巍,蓬松大尾巴也夾在兩腿中間,竟是吓得一動不動。

小沙彌笑道:“你這野狐貍,竟然怕高。”他抄起那小小身軀,重又塞回懷裏,爬下樹來,那小狐貍卻乖巧縮在他懷裏,只露出顆紅彤彤、毛茸茸的小腦袋在外頭,竟不肯挪窩。

小沙彌輕輕撫摸那顆腦袋,沉吟道:“你這毛色紅得像團火,連一絲雜毛也沒有,這張皮少不得能換座大宅院,那些人斷不會輕易死心。先随我躲藏起來。”

小紅毛狐貍尚在懵懵懂懂,不明白他說了什麽,卻只是靠在他懷裏,就覺得安心舒适,不願挪動了。見他伸手摸自己,更是将腦袋貼在他手心裏讨好磨蹭幾下。

那小沙彌便愈發心軟,背着衆位師兄弟,偷偷将那小紅毛狐貍帶進寺中,放進了後院的柴房裏,叮囑道:“切切不可出來,待那些人離了寺廟,我再送你出寺。”

那小紅毛狐貍雖然聽不明白,卻也知曉他的意思,故而也乖巧躲在柴房裏,聽見門口動靜時,便立時藏身到角落柴垛中,見是那小沙彌出現了,方才撒開四腿跑了過來。

那小沙彌摘了些野果給它,嘆道:“出家人不可殺生,這寺裏沒有肉吃,這些果子你将就填填肚子。”

随即就見那小紅毛狐貍張開小小的尖嘴,将一顆漿果吞進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那小沙彌便愈發驚喜了,摸摸那小紅毛狐貍的尾巴,笑道:“你這小畜生竟也會吃素。”

小紅毛狐貍便用柔軟尾巴卷纏在他手腕上,只是它腿短尾巴也短,卻只堪堪卷了半圈。

那小沙彌戀戀不舍撫摸狐貍柔軟皮毛,過了片刻方才起身道:“我去瞧瞧,若那些人走了,我便送你回家。”

小紅毛狐貍卻有些舍不得走了。

那小沙彌生性謹慎,行事滴水不漏,那些香客眼見遍尋不見紅毛狐貍蹤跡,雖然也生了疑心,卻尋不到那小沙彌半點破綻,只得自認倒黴,白白放跑了一堆黃金,盤桓了兩日方才離去。

小沙彌又等了一日,确認那些香客當真死心了,方才如法炮制,将小紅毛狐貍塞進懷中,自寺廟後門溜出去,一直到了桃花林邊緣,方才将它放在地上,兩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小狐貍,回家去罷,日後莫再如此大意,被貪婪世人瞧見了,少不得要剝了你的皮毛。”

那小紅毛狐貍繞着小沙彌的腳磨蹭,吱吱叫着,竟是不肯離開。

那小沙彌蹲下身來,輕輕揉搓它尖尖的紅毛耳朵,嘆息道:“我對你也是一見如故……舍不得你走。只是寺中終非你的歸處,人來人往又多,若再被誰瞧見了,我可保不住你了……快些回你的狐貍窩去。”

那小紅毛狐貍見他語義堅決,又記挂家中親眷,終是凄楚哀鳴兩聲,轉身跑了。

那小沙彌癡癡望着,待那紅毛狐貍的身影沒入深深野草當中,方才低下頭,拿袖子擦了擦眼角,怔然道:“奇、奇怪……不過是同個小畜生道別,我哭什麽……”

然而一思及往後再也瞧不見這乖巧小東西了,那小沙彌心頭頓時空空落落,錐心般疼痛起來,淚水更是止也止不住,滾滾而落。

到了翌日,早課之後,那小沙彌奉命到山腰拾柴,背着個竹簍到了後山腰時,就聽見一陣吱吱叫聲,一道火紅身影撲進他懷裏。

小沙彌臉卻黑了,揪住那狐貍後頸提起來,那狐貍卻是通身濕漉漉的,好似剛從水裏爬上來。那小沙彌怒道:“你這小畜生,又跑出來作甚,此地時常有獵人出沒,還設了捕獸夾,若是被夾到,連骨頭都要斷了……你又去哪裏弄了一身水來!”

他心頭又是歡喜,又是怨怒,後者卻多因昨日那些白流了的淚水而起的,這種心思,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那小紅毛狐貍吱吱掙紮,待落地後,又往來處草叢裏一鑽,便跑得不見影子,不過片刻,便又現身了,嘴裏還叼着一尾不足半個巴掌大小的銀色小魚,奮力揚着頭,要将小魚送給小沙彌。

那小沙彌愕然望着它,遲疑道:“莫非……這狐貍是要報恩不成?”

小紅毛狐貍見他不肯接,急得尾巴左右急速甩動,拍得地上草葉啪啪作響,小沙彌見狀,端肅面容上又浮現一抹笑容,将它連狐貍帶魚一道提起來丢進竹簍,揚聲道:“那點大的小魚能做什麽,我帶你捉條大的。”

那小沙彌果然背着小紅毛狐貍去了山腰溪水邊,脫了僧袍,挽起褲腿,下水摸魚。

他雖然長在佛門清修之地,實則骨子裏卻對諸多教條陽奉陰違,只是僞裝得好,故而從未曾被逮到過,反而被師父多加贊賞,這背地裏摸條大魚打打牙祭的事也是做得熟了的。

那小紅毛狐貍趴在岸邊,兩只黑溜溜眼睛便盯着那小沙彌不動了。那小少年腦袋光光,更顯出五官俊挺,此刻沉心靜氣盯着水面的模樣,竟有些不似人間凡俗之人,反倒頗有仙家氣度。

下一剎那間,他出手如電,沖破水面,便牢牢抓住一條銀魚魚鰓,将它精準抛向岸邊。

銀色曲線直沖岸邊,最後落在草叢中,那小紅毛狐貍一陣驚吓,随即發出喜悅的吱吱聲,沖向獵物——随即卻被那幾乎同自己一樣巨大,拼命彈跳身軀的銀魚駭得後退兩步,伏在地上不敢動彈,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卻盯着那魚不放,只待那魚力道一松,就要撲将上去。

那小沙彌恍惚望着岸邊那小紅毛狐貍撲魚,心中竟生出些懷念來,這場景似曾相識,仿佛早就銘刻在他魂魄骨血深處,如今觸景生情,對那狐貍又多了幾份憐意。

這小少年揉揉眼睛,卻是愈發迷惑了,他不過十一歲年紀,人生短暫,如何就生出這滄桑深沉的念頭來。他也不去追究,又彎腰捉了一條稍小些的銀魚,這才自岸邊一個小石洞裏取出早就藏在其中的一口瓦罐,動作熟練地殺魚破腹,煮了一鍋鮮美至極的魚湯。

白雲山的銀魚乃是味中一絕,最得饕客喜歡,其肉質鮮美,全無半點腥味,只需放一點鹽提鮮即可。

那小紅毛狐貍何曾嘗過這等美食,單是聞那香味,便口涎滴滴答答流了滿地,險些連毛都打濕了。

随後這一人一狐飽餐一頓,那小狐貍更是貪得無厭,鑽進瓦罐裏,将罐底的湯汁都舔得幹幹淨淨,引得小沙彌哭笑不得。吃得餍足後,小沙彌洗了瓦罐,又洗了狐貍,将岸邊燒火煮魚的痕跡清理幹淨,嗅嗅身上未曾留下異味,方才穿上僧袍,背上竹簍,接着拾柴去了。

第二日,那小紅毛狐貍雖然受了長老嚴厲斥責,不許它再往前山靠近,它卻記挂那鮮美的魚湯滋味,又暗自忖道:那小沙彌救我一次,還為我煮美味魚湯,長老教訓過,我等野狐需恩怨分明,知恩圖報才是好狐貍,我既然不知如何報答,且先去瞧瞧,再做計較。報恩之後,我便聽從長老吩咐,再不去前山了。

如此一來,它便理直氣壯地再度離了狐貍窩,去見小沙彌了。

第三日,那小紅毛狐貍在後山懸崖邊采到了紅豔豔的漿果,滋味純甜,清香四溢,它大喜道:“這等寶貝,送給恩人嘗嘗,權且當做報恩。”

就将一捧漿果包在樹葉中,叼着樹葉包又尋小沙彌去了。

第四日,那小紅毛狐貍在山頂一個古老樹洞中刨出個亮晶晶的圓形物事,嚴肅忖道:“恩人不愛漿果,昨日那些漿果最後全落進我肚子裏,這東西卻瞧着可愛,拿去送給恩人。”

便叼着那東西尋小沙彌去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那小紅毛狐貍總能尋得出各色理由,帶了林林總總的禮物去見小沙彌。時而是珍奇的寶珠,時而是尋常的藥草,時而是幾根豔麗的鳥羽,甚至樹枝石頭,半只兔子,應有盡有,不該有的依然盡有。

那小沙彌無奈,只得照單全收,除了将那些會腐壞的無用之物就地掩埋之外,其餘盡數藏在他那個溪邊的石洞中。

寒來暑往,光陰如電,不知不覺便流逝了數載歲月。

昔日的小沙彌已長成了年青英俊的僧人,昔日的小紅毛狐貍也長成了大紅毛狐貍。

非但長成了大狐貍,還在某個月圓之夜成功化形出人身,驚得那小沙彌目瞪口呆,只道:“非但是個野狐貍,還是個狐貍精。”

那小紅毛狐貍也是又驚又喜,那狐貍窩當中,也只有極少數狐貍修煉有成抑或天賦異禀,才得了化形之力。如今這人形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長相俊俏,一絲不挂坐在那小沙彌卧房的床上,正好奇打量自己光滑無毛的身軀手腳。

那小沙彌不過十八歲,卻已開始擔任寶掌寺的知客僧,因其外貌俊美、氣度出塵、老成持重、佛學淵博,達官貴人尤為看重,總愛請他誦經講佛,待他如上師,禮遇有加。

也難怪年紀輕輕就有了自己的卧房。

這僧人見紅毛狐貍初化人形,舉止怪異粗俗,竟盤腿坐在他的床榻上,握着自己胯下那物,茫然擡頭問道:“照空,我這人形是公是母?”

小沙彌法名照空,那小紅毛狐貍卻素來沒有名字,照空總是随意将它喚作“小狐貍”、“紅毛”,若是惹得他發脾氣了,就只喚“小畜生”。

因師父教導,天地萬物本當自生自滅,若是擅自對野物賦了名,便會同它結下因緣,徒添許多煩惱,于修行不利。所以佛門講究靜心明性,不與塵世結緣。

如今這小畜生褪了毛,露出一身白皙可口的肌膚來,手腳纖長,腰肢細瘦,俊俏小模樣一派純良,用一雙黝黑明亮的眼眸凝視照空時,那年輕僧人竟莫名慌亂,不敢同他對視。只紅了耳根,轉身去書桌前将經書一本本摞起來。

那小少年見照空不理不睬,又翻身下床,赤着雙足走到照空身後,貼上他後背,一雙手就往那年輕僧人胯下探去,又道:“照空,你是公是母?我要同你變成一樣的。”

照空大窘,扣住那少年手腕,轉身斥道:“小畜生!你既化了人身,便需謹守人間禮儀,斷不可随意去摸別人的……別人的……”

那小少年仍是用一雙清清亮亮的眼眸盯着他,稍作沉思便颔首道:“明白了,我只摸照空的。”

照空臉色愈發黑沉,恨不能将這小畜生拎到腿上狠狠抽上一頓,手指顫了幾顫,終究還是默念着“無色無相,無嗔無狂”,将心頭邪火壓了下去,肅容道:“小畜……咳,狐貍,你如今修了人身,也當有個名字了。”

小狐貍道:“我有名字,喚作吱吱吱吱。”

他一通狐貍叫,照空便愈發頭疼,揉搓眉心,耐心道:“狐貍名留給狐貍形,需再取個人名……你若想不出來,多想幾日,卻休想叫我替你取。”

那小少年堪堪張口,就被照空堵了回去,不覺滿面失望,愁苦道:“那……我便也叫照空罷。”

照空手指收緊,怒道:“胡鬧!”

那小少年低聲抽氣,道:“疼。”

照空方才醒悟,忙收了手上力道,方才察覺握着的手腕纖纖瘦瘦,如同梅枝一般,好似一折就斷。

他松了手,自櫃中翻出自己前幾年的舊衣舊褲替那小少年穿上,遲疑了些許,終究退讓一步,低聲嘆道:“人間險惡,離得愈遠愈好,不如就叫致遠。”

那少年笨拙扯扯僧衣的衣袖,頓時滿臉燦笑道:“狐貍窩一家都姓單,那我往後便叫做單致遠。照空,你叫我一聲。”

照空板起臉道:“我要做晚課,你快些回去,莫再胡鬧。”

單致遠便露出戀戀不舍的表情來,拉住照空的袖子又道:“那我明日再來,照空教我捉魚。”

照空本待要拒絕,見那少年仰着一張臉眼巴巴瞅着他,不覺心中一軟,只得道:“好。”

那少年頓時歡天喜地,立時堅持不住變回了狐貍形,自一堆衣衫中鑽出來,啾啾叫了幾聲,照空便拿腳輕輕将它踢出門外,“我既然答應你了,何曾反悔過?”

那紅毛狐貍方才滿心歡喜,轉身就跑走了。

照空見它一路跑得沒了影,這才彎腰收了那衣衫,陳舊棉布十分綿軟,好似自那少年肩頭滑下來一般,照空一時恍惚,不覺有些發怔。

待得寺中做晚課的鐘聲響起時,這僧人方才手指一顫,将衣衫收回藤箱中,又匆忙去取經書,卻不慎将一本楞嚴經碰到了地上。

照空連道罪過罪過,彎腰待要将書拾撿起來,那書頁攤開,幾行字便清晰落入這僧人眼中: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歷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歷百千劫,常在纏縛。

照空便低聲笑了一笑,小心翼翼将經書合上,拂去頁面浮灰,喃喃道:“原來如此,我上一世果然欠了你。”

翌日那小狐貍依約而至,在溪邊打了個滾,化作人形跳進水中,虧得是盛夏時節,溪水微溫,不至令他受涼,照空卻仍是皺眉道:“上來。”

那小少年蹲在溪水中,茫然道:“你不教我捉魚了?”

照空自竹簍裏取出衣物,才道:“光天化日,赤條條成何體統,先将褲子穿上。”

單致遠苦着臉道:“那東西束手束腳,我不愛穿。”

照空便沉了臉色看他,那小少年最怕照空這般神色,只得磨磨蹭蹭上岸,擦幹水漬,将長褲穿上了。他手指笨拙,照空便替他系緊褲腰,青色布料纏繞細瘦腰身,露出半個肚孔,胸腹隐隐有肌理起伏,假以時日,便會長得愈發健壯了。

照空只覺喉頭發幹,好似有無名火在炙烤,半是惱怒,半是倉皇松了手,便挽起褲腿與長衫下擺,邁入溪中,心無雜念,一門心思教單致遠捉魚。

這小狐貍野慣了,若以狐貍形态捉魚自然不在話下,如今初化人身,用兩只前爪捉魚,卻當真是笨手笨腳,不過一時半刻,就急得滿頭大汗。

照空兩手環胸,悠然道:“你若捉不到,今日就沒有魚湯喝了。”

單致遠愈發着急,那銀魚在他手下卻愈發的滑不留手,一掙就沒了影。他望着水中魚影突然大喝道:“妖孽!哪裏逃!”

不待照空回神,就一個豹撲猛撲進水中,濺起幾尺高的水花,将一旁目瞪口呆的和尚也淋得濕透。

照空哭笑不得,慌忙自沒膝深的水裏将那小畜生撈出來,責罵道:“你這狐貍精,倒敢罵條魚是妖孽,仔細改日被旁人捉去,剝皮吃肉,連骨頭也啃得不剩。”

單致遠懷裏牢牢抱着條銀魚,安然任由照空打橫抱住,一身濕透,卻嘻嘻笑道:“我騷得很,不好吃。照空快些煮魚。”

照空被他噎得半句話也說不出口,過了半晌方才又苦笑道:“你這冤孽。”

卻當真抱着那小少年回了岸邊,剝了他濕漉漉的衣褲挂在樹枝上晾幹,再将那條銀魚煮了。

照空七年如一日,只用那瓦罐煮湯,當初小狐貍能鑽到罐子裏舔湯汁,如今卻鑽不進去了,捧着那瓦罐急得抓耳撓腮,照空只冷眼看着,嘲諷道:“做了人也無半點長進,當真是暴殄天物。改日若叫……”

單致遠慣被他冷嘲熱諷,絲毫不放在心上,眼珠一轉,轉身就坐到照空腿上,勾住那年輕僧人頸項,伸出舌頭去舔他嘴唇。

照空剩餘的半句話,就硬生生消散在咽喉中,再也說不出來。

那小少年卻又舔舔自己嘴唇,喜道:“照空,你比魚湯更美味。”

照空垂目,落在那少年兩瓣緋色嘴唇上,霎時間,只覺什麽佛祖金身、豔陽高照、溪水潺潺、桃林茂密,全數消散得幹幹淨淨,三千世界,萬丈紅塵盡歸空無,就只餘下這赤條條坐在他懷裏的小妖孽。

猶自不知天高地厚,叫嚷着我再嘗嘗,直起腰身舔他唇緣,舌頭劃過唇縫,不知餍足汲取那僧人口中甘甜滋味。

照空也不知想了些什麽,初時只任他挑逗索求,繼而低聲一嘆,便擡手摟住那少年赤裸細瘦的腰身與後背,低頭纏綿吻他。

單致遠品嘗的興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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