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貝葉

馮陽道:“闖關之初, 白總管曾提過, 入關後人人處于監視之下,若行為不端, 必遭處罰。然而如今身處此秘境, 恐怕監視者也失去了目标。只需殺了我二人, 外出後另編一套說辭, 劉昶身受重傷,連脈輪也破了兩處, 不知內情者看來, 必然是遭遇了九死一生的激戰。境中這些……咳咳,自可一筆勾銷。”

沈月檀道:“馮兄之意,莫非是要先下手為強?”

馮陽笑道:“你以為如何?”

沈月檀板起臉來:“我以為不好。”

馮陽微微一愣。

沈月檀道:“實不相瞞, 劉昶、劉崇是因奉命保護我,才随同我入關。如今遭遇困境, 我豈能落井下石?”

馮陽道:“然而若是他二人發難……”

沈月檀道:“他二人兄弟同心,如今劉昶身受重傷,如斷一臂, 實力驟減。劉崇若還念着一星半點兄弟情分要救劉昶,也不會在此時發難,反倒要借助我二人之力, 設法脫險。”

馮陽沉默片刻, 嘆道:“沈公子, 豈不聞他人即地獄, 人心險惡, 無緣無故豈可輕信他人……”

人心叵測,今日親近的手足,明日栽贓嫁禍毫不手軟;今日敬仰的長輩,明日謀圖性命亦不留情。沈月檀曾經切身體會、痛徹入骨,何須再由旁人屢屢提醒?

只是……曾由青宗主一手建立的阿蘭若堂的子弟,其心性品格俱是精挑細選,性情或許各有不同,原則卻絕不會動搖。與其說沈月檀冒險信任劉昶劉崇二人,倒不如說是信任過世的父母。

阿蘭若堂原是青宗主悉心打造,作為沈月檀的直系培養的核心力量,無論他做不做宗主,這一點都不會有變。他要取回阿蘭若堂,如今就借劉氏兄弟之事開始收買人心,也未嘗不可。

這些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故而沈月檀只轉過頭掃了馮陽一眼,笑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馮兄,我有脫身之法,你信不信我?”

馮陽擡手掩面,再度嘆道:“死馬當活馬醫,姑且信你一次。不知是什麽法子?”

沈月檀道:“進去一道商議。”

他也不管馮陽應承與否,便率先折身又進了簾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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帳中香氣清冽,比先前淺淡許多,卻仍是凝而不散,深嗅一次便滲入五髒六腑,化為融融暖流滋養心脈。

劉昶被抱到軟榻上,周身蓋得嚴實,唯有一張臉露在外頭,如今面容恢複了些血色,呼吸綿長,睡得十分安穩——顯然已脫離了險境。

劉崇坐在地上,手臂橫過兄長頭頂,只失魂落魄垂目凝望,仿佛身外萬物都再難入其眼中。

沈月檀在十餘步開外停下來,柔聲道:“劉崇,令兄暫無性命之憂,待明日我再設香陣,溫養幾次,遲早能醒轉。只是空等無益,我約莫有個脫離困境的法子,倒不如試一試。你意下如何?”

劉崇神色怔然,仿佛心如死灰,然而待沈月檀問時,他仍是緩緩擡起頭,肅聲應道:“沈公子何出此言?卑職與兄長本就奉少宗主之命,随扈公子,鞍前馬後本就是分內之事,但凡公子下令,無有不從。”

他小心翼翼收回護住兄長的手臂,站起身整理衣衫,抱拳行禮道:“卑職先前失态,多有得罪,請公子……恕罪。”

沈月檀肅容道:“乍逢驚變,非你之過。然而輕重緩急不分,以至出言不遜,非阿蘭若武士所為。你言行失狀,待此間事了後,自去請罪領罰,方不負阿蘭若之名,亦不辜負……青宗主的心血。”

劉崇愣了愣,眼神轉為清明,隐隐露出感激之色,低頭應是。

這話正是沈月檀在同他保證,其一衆人必能脫險;其二他所犯之錯,不過僅有對上司出言不遜這一項罷了。

殺人滅口的手段,劉崇也曾經有過一閃之念,只是縱使他肯不顧一切手染血腥、背負罪孽,他那位性情高潔的兄長也斷然不允。

沈月檀觀他神色,心中又篤定了幾分,這才将先前想好的說辭同在場三人說了出來:“我曾聽聞,如這類小秘境之中,或能因緣際會生出些靈獸。因其生于斯長于斯,對秘境進出密道、來往路徑天然熟撚于心。是以只需設法找到那靈獸,追查行動蹤跡,就有望脫身。”

劉崇略略颔首,應道:“家兄曾師從獸王菩薩門下的百獸師,對捕捉馴化獸類略有心得,想必能派上用場。”

沈月檀笑道:“如此就有勞令兄了。”他再掃一眼沉默不語的馮陽,問道:“那麽馮兄……”

馮陽摸着下颌,若有所思道:“在下小地方來的,見識少,這等靈獸聞所未聞,也不知如何應對……唯有以沈公子馬首是瞻,但憑吩咐。只是在下略有好奇,這封閉秘境之中的靈獸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可有什麽典籍、書冊供查閱?若是得以公開,還請沈公子賜教。”

沈月檀神色凝重道:“馮兄謹慎原是應該,只是說來也巧,前幾日我見少宗主時,恰逢離難宗沈雁州宗主到訪,不過聽他略略提起過幾句罷了。我固然滿心好奇,只是畏懼雁宗主威嚴,不敢多追問。早知今日會遇上,當初就算會惹得雁宗主不悅,也要多同他請教幾句……”

馮陽讪讪,也不說如何失望,三人便商議起細節。

而後各自分開,稍作休息,約定四個時辰後再依照計劃行事。

這秘境是座格外巨大的樓宇,上下七層有數百個房間,各自布置得風情各異,供人休憩。只尋不到外出的門窗,若以蠻力攻擊外牆,道力則如泥牛入海,被吸納得一幹二淨,分毫起不了作用。畢竟那些縱橫交錯的千萬條光脈之中,輸送的俱是渾厚道力,他這幾人既未修至天人境,亦未有阿修羅王的撼天之力,此舉無異于蚍蜉撼樹罷了。

因前事種種到底尴尬,劉崇便抱了兄長遠遠去到頂層避開,沈月檀則與馮陽在第二層道別。

馮陽挂着的友善笑容如面具一般,在關起門來時便沉了下去,揉着眉心輕輕一嘆,低語道:“……如今騙起人來倒能面不改色了。”

沈月檀自然全不知曉那人暗地裏的言行,只尋了一間寬敞些的廂房,将房門反鎖,又查看一遍,這才忙碌起來。他先合目靜思,理清了思緒,随後把各類草木石精放了滿桌,又取出各色器皿,或研磨或蒸烤、或浸泡或壓榨,着手煉制香藥。

這界靈誕生之所純以道力憑空形成,然而其形态性質卻與尋常道力截然不同,沈月檀等人置身其中,本身道力與其則如水油般泾渭分明,竟如當年闖地獄界時,同獄力隔離了一般。

他對此事思索多年,又結合六道書中語焉不詳的記載,做了種種猜測,如今機會難得,自然多多嘗試、一一驗證。

不覺間四個時辰一晃而過,沈月檀所獲微薄,休息亦不足,仍是強撐精神,依照約定與衆人會合。劉崇仍是只身前來,沈月檀問起劉昶傷勢,劉崇也只說如今平穩下來,然而到底是脈輪被毀其一,短時難以恢複。

諸人議定,沈月檀又取出新煉的香藥分發,叮囑道:“此地道力耗損無從補充,除了服用丹藥,靜修時焚香亦有所助益。”

馮陽、劉崇謝過,将香藥收下,便依劃定的區域各自前去搜索靈獸蹤跡。

如此一晃就過了四日,那界靈生得奸猾,數次與衆人擦肩而過,卻最終失之交臂。最後一次被目擊時,已從原本指頭大小的靈物,成長到一尺有餘。浮游秘境,如魚得水,優哉游哉一擺尾,轉過屋角就不見了蹤影。

沈月檀試過十餘個法子捕捉界靈俱都無功而返,他亦不氣餒,兼之庫存充足,便變着法子更換配方研制香藥。劉昶醒轉後,亦曾委婉規勸,提及這靈物恐怕并非尋常靈獸,不如另覓良策。沈月檀只謝過他好意,仍是廢寝忘食鑽研嘗試,不覺間竟在秘境中耗費了十餘日。

因長久無進展,劉崇就率先有些焦慮起來,只不過仍舊守着阿蘭若武士本分,并未曾表露于外,然而內心焦急,卻瞞不過沈月檀,他卻置若罔聞,反倒擱置了搜捕靈獸的計劃,每日裏閉門不出。

眼見得劉氏兄弟日勝一日心浮氣躁,那馮陽雖不見表露在外,其高深莫測愈發令人忌憚,沈月檀心知若再拖延,只怕外患未生時,四人之間便要起內讧了。

他如今卻只差臨門一步,徘徊在繁如星海的香藥之中,只力圖摸索到唯一的真相。

這一日他再以三界香藥輔以多種香料混合研磨,一面将記有六道書的貝葉捧在手裏,不覺間想得出神,那枚貝葉竟失手落進了磨缽之中,被他以石杵重重碾過。

沈月檀回過神,暗悔自己粗心大意,正要将貝葉取出磨缽時,一股奇異微苦的香氣掠過鼻端。那香氣陌生至極,既有椒蘭辛暖,又有薄荷沁涼,如暖氣裹着冰刃,格外醒神。沈月檀師從香大師近十年,閱香無數,如今竟是聞所未聞。

他小心翼翼取出貝葉,見葉柄處被碾得微微滲了汁,又立時沾滿了香料粉末,那香氣正是因這汁液混合香料激發而成。

沈月檀先查看一遍六道書,見其并未受損才妥善收好,又将剩餘香料細細研磨混合,快速煉制出一盒香藥。只是這香藥與往日成品頗有不同,有小指粗細,通體瑩潤光滑,細膩如玉雕的蠟燭一般。

沈月檀取出一根細細摩挲,卻仍是想不明白,索性點了一根。

那香藥靜靜燃了片刻卻毫無香氣,周遭亦無任何變化,沈月檀只當是全無效果,不禁微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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