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死意
宋軒将黑鏈扯得筆直, 狂笑道:“好、好!葉鳳持, 老夫好意放你一馬,你竟還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門來!既然如此,老夫就一并收割了。”
葉鳳持充耳不聞,橫劍、結印、誦經,蒼白火舌愈發凝實膨大,仿若一條白中透青的巨龍,于青紫雷光中穿越而出, 轟然沖向敵方。迫得宋軒二人不得不後撤避其鋒芒。
白焰與魑魅魍魉的軍團轟然對撞,伴随冰雪崩裂聲,洶湧血浪連同藏身其中的鬼蜮水怪剎那間凝固,凍結成一片足可站人的廣闊血色冰殼。青紫電光旋即擊中冰殼, 将其炸裂成無數冰塊沉浮于浪濤之間。
沈月檀只得按住船頭, 自跌宕起伏的碎裂冰塊間穿梭而出, 撤離到戰圈範圍之外謹慎觀望。船艙中傳來兩聲沉沉嘆息, 則是劉氏兄弟再度醒轉。劉崇先一步坐起身來, 支撐兄長肩側,臉色陰沉望着雙方激戰,只略略遲疑,便下了決心,低聲道:“公子意欲何為?只需一聲令下。”
沈月檀道:“好, 姑且先看一看。”
那邊廂馮陽已收了大劍, 輕飄飄立足于一塊巨型堅冰凸起的一角上, 眉心仿佛被一刀刺破,傷口滲出嫣紅血絲,終于凝聚成一縷,緩緩自鼻翼兩側流淌而下。
他面容端肅,神似故人,卻因沾染血跡而顯出幾分猙獰肅殺,闊劍濺上血紅海水,順着鋒刃顆顆滴落。
旋即仿佛玉質面具碎裂,那人整張臉表層崩裂剝落,露出了本尊的真面目來。
形容端麗,眉目俊朗,猶若拂走了蒙塵的美玉,磨去了鏽蝕的利刃,笑時慈悲菩薩,春風化雨賓客盈門;忿則怒目金剛,燎原千裏寸草不生。
這赫然便是離難宗主沈雁州。
宋軒乍見其真面目時,不禁又驚又悔、又怒又恨,一時間進退維谷,只冷笑道:“堂堂宗主,不去武鬥會挑選良才,到十絕陣湊什麽熱鬧?”
沈雁州将長劍當胸橫過,手指順着劍身輕輕一抹,青紫電光盡數收斂,随即笑道:“一時興起罷了,不想有此機遇,幸甚幸甚,倒叫宋前輩見笑了。”
宋軒知他說的是阿修羅王印,愈發臉色黑沉,他自然怒火中燒,若對方只是馮陽那等無名小卒,上無師門長輩庇蔭,殺便殺了,全無後顧之憂。
然則如今若是殺了沈雁州,他雖不懼與離難宗百萬教衆為敵,卻到底是個麻煩。倘若有旁人借機發難,他腹背受敵,恐怕保不住王印……
宋軒只顧着左右為難,全然不曾将身旁的胡姓男子放在眼裏。此人亦是個鄉野之輩,不過适逢王印現世,臨時起了貪念才與他聯手,要将其除去易如反掌,就道:“葉鳳持被我傷了一臂,如今不過強弩之末罷了。胡賢弟,此人就交托于你,若是事成,少不得有你好處。”
說話間葉鳳持亦落足在沈雁州身畔,念珠串驟然收攏,重落回他腕間,卻已疏疏落落,遺失泰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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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笑道:“難為你肯幫我。”
葉鳳持壓下心頭翻騰氣血,方才應道:“非為幫你,只不過受人之托。”
沈雁州眼中陰霾一閃而逝,卻仍是笑得和煦,柔聲道:“葉公子急公好義,我與月檀記下了。”
葉鳳持略略挑眉,卻來不及開口,對面情勢急轉,已令他錯愕當場。
那看似結盟的二人間鮮血噴濺,宋軒一臉不可置信捂住胸口,豔紅血水自他指縫間汩汩湧出來,嘶啞狂吼道:“胡延!你這卑鄙小人!”
話音未落,漆黑巨鐮轟然沖出,堪堪自那名為胡延的男子頭頂掠過。
那男子卻早有準備,一擊得手便提着帶血匕首飛身後撤,眼見巨鐮襲來,更毫不猶豫往血海之中鑽了進去。
沈雁州便縱身一躍,長劍無聲無息刺出,與巨鐮轟然對撞,那巨鐮受了阻,生生在半空折了個彎,緊追胡延沒入水面之下。他方才沉聲道:“鳳持,他要取你性命,你還在遲疑什麽?”
他嗓音如沉沉驚雷,遠比方才撞上巨鐮的一擊更為震懾心神,令葉鳳持驟然睜大雙眼,周身氣勢頓時森寒三分。
沈月檀亦瞪大了眼,兩手緊攥成拳仰望那二人,一顆心被揪作一團。
宛若鮮血凝結的巨岩上頭,葉鳳持月白深衣宛若一點行将消融的殘雪,銀發被獵獵狂風吹得肆意張揚,恍然如正懸停于深淵上一條細線中間。
宋軒修的是《大日如來普照一切光明心經》,如今乍逢偷襲、心輪被破,功力十去其三,若沈、葉二人聯手,将其擊退不在話下。
然而沈雁州此時停足不前,言下之意,卻是在公然逼迫葉鳳持親手殺滅長老宋軒,與師門徹底決裂。
固然此舉或許對葉鳳持利大于弊,然而沈月檀一思及沈雁州背後深意,卻禁不住因其果決狠辣、勃勃野心不寒而栗起來。
衆人各懷心思都不過是剎那念頭,沈月檀心頭寒意未退,葉鳳持已然下定決心,身形甫動,念珠再度暴漲開來,其中十顆發出蔔蔔蔔聲響清脆爆裂,化作漫天冰寒銀針,如一陣驟雨降落,鋪天蓋地将宋軒團團包圍。
宋軒踉跄後退,險些自冰層上滑倒,急忙收回巨鐮擋在身前,頓時叮叮叮一陣急促脆響,泰半銀針将光滑巨鐮砸出了數不清的凹痕裂紋。
然而葉鳳持既已下了決心,便再無半分猶豫,身形如鬼魅般緊追而上,長劍攻勢連綿,分毫不留給他喘息療傷之機。
這邊激鬥正起時,距離沈月檀小舟不遠處突然鑽出了一人,滿臉心有餘悸,與沈月檀視線驟然相對,随即滿臉堆笑,正要開口時,當頭劈下一道青紫電光。
那人閃躲不及,被劈個正着,發出了一聲疑似女子的尖叫。
這嗓音似曾相識,沈月檀不禁掩面嘆息。
沈雁州已自半空落入沈月檀小舟當中,笑道:“胡延即是胡言亂語之意,宋軒那厮竟蠢到信你。”
那人抹了抹一臉焦黑,便露出姣好面容來,清麗剛毅兼備,明眸顧盼生姿,風情萬種橫了沈雁州一眼,一面整理衣衫,一面嬌嗔般哼道:“那糟老頭子看不起我,自然要叫他吃點苦頭。”
随即眼波一掃,笑吟吟朝沈月檀福了一禮,“阿月,多年不見,你倒長得愈發俊俏了。”
沈月檀冷笑道:“蘇綠腰,問道宗懸賞多年通緝于你,想不到你今日竟敢自投羅網。”
此人正是綠腰,掩着嘴咯咯嬌笑道:“阿月還是老樣子,兇巴巴的。阿月,白桑可好?”
沈月檀道:“他好得很,早将你忘得一幹二淨。”
他故意發狠,只欲觸怒綠腰,然而這少女卻仍是笑意盈盈,眼神清明,不見半分動搖,連連點頭應道:“這就好、這就好,我只怕連累了他。”
綠腰話音未落,突然一揚手,漆黑曼荼羅眨眼間突襲而至,卻被早有預備的沈雁州輕松一劍劈為兩半。
少女巧笑倩兮,仿佛仍是不谙世事的純情少女,嘆道:“可惜、可惜,到底抓不住你破綻。”
沈雁州神色未變,只道:“餘從不敢輕敵。須知雄獅搏兔,亦盡全力,更何況戰虎狼兮。”
綠腰柳眉倒豎,怒道:“沈雁州!你竟罵我如狼似虎!”
沈雁州道:“力如龍象,毒如蛇蠍,詐如貍狐,蘇小姐是強敵。”
綠腰笑彎了眼,愈發顯得甜美可人,“承蒙雁宗主誇獎,小女子愧不敢當。”
沈月檀與劉昶、劉崇二人目瞪口呆,望着這二人語調和煦,幾如久別重逢的友人閑聊一般,短短幾句言詞間,竟已劍光交錯,拼殺了數十個回合。
電光、黑煙、煞人血光密布天地,道力紊亂、威壓感迫得沈月檀不得不驅動小舟後撤,劉崇松開攙扶兄長的雙手,堅定握住了劍柄,低聲問道:“公子?”
沈月檀一時間卻無從抉擇。
雙方殊死搏鬥,俱是難解難分,一邊是他已生疑慮的兄長,一邊是他信賴有加的摯友,乍然間仿佛絲毫不必猶豫。
他不過稍稍躊躇,就見宋軒的黑色巨鐮突然一分為二,其中一柄神出鬼沒,在葉鳳持胸口斬出了一道深長傷痕,剎那間鮮血四濺。
他不假思索下令道:“劉崇,你前去助雁宗主。”
劉崇應喏,轉身一躍便離了小舟。
沈雁州得了幫手,愈發如虎添翼,膠着戰況立時起了變化。
沈月檀卻飛快驅動小舟快速逼近宋軒,不假思索取出數枚香藥,不經點燃便直接以道力逼迫,張弓将藥丸射向宋軒。
甫一靠近便轟然炸裂,騰開一層淡青煙霧,混合淺淺清香,宋軒冷笑道:“區區四重香——”
話音未落,便察覺一股全然陌生之力自香氣中滲入四肢百骸,頓時道力大亂,身形竟僵凝不動了片刻。
雖然不過須臾之事,葉鳳持卻已抓住機會,放出最後的赤色念珠,一劍将其刺入宋軒破損的心輪之中。
不過彈指,宋軒面色化為赤紅,眉心炸裂、咽喉炸裂、腹腔、下腹接連炸裂,七脈輪盡毀,兩眼暗淡無神,竟已氣絕身亡,僵硬身軀直直跌落,接連撞在冰層凸起處,最終跌落血海,被窺伺已久的水怪魚妖争搶分食殆盡。
葉鳳持亦是強弩之末,勉強多撐了稍許時候,亦是無聲無息跌落。
好在沈月檀及時趕到,伸手将這青年抄進了小舟之中。
蘇綠腰亦于此時突然後背生涼,只覺面前這男子剎那間仿佛判若兩人,怒火有型有質,好似化作了能吞天噬日的羅睺羅王,能将她輕易鎮壓于掌下。就連道力亦在脈輪中運轉遲滞起來。
她一時駭然,顫聲道:“不……不可能……怎會如此快就融合了王印?”
沈雁州面色冷酷,一柄大劍如泰山當頭壓下,帶有仿若能将血海劈開之威,唯獨額頭鮮血流淌愈發洶湧,順着鼻翼連綿成血線,令得他俊美面容透出十足的猙獰可怖。
就連劉崇亦不覺退開數步,露出些許敬畏眼神。
綠腰不得不棄了匕首與一尊曼荼羅法身方才得以逃脫,不禁皺眉道:“好端端的,你生什麽氣?”
沈雁州輕輕一笑,“事有輕重緩急,性命之憂、仗義之舉,他應對合理,我生什麽氣?”他周身俱被電光閃爍環繞,仿佛雷神降世,震天撼地,就連海裏的魔獸也察覺到危機來臨,紛紛逃竄去了遠處。
綠腰亦是狼狽不堪,接連被雷擊了不計其數,跌倒在冰層之上,分不清沾染全身的是血海亦或是自身流血不止。
她咬着牙往前爬行,沈雁州緩步跟上,垂目看去,滿眼冷酷狠絕,突然又笑道:“——那又如何?我到底還是,克制不住。”
綠腰駭得顫抖,身後仿佛有魔神現世,能輕易翻覆天地,她身為堂堂五脈輪天才,竟只覺卑微孱弱如蝼蟻,連牙關也格格打顫,眼前恍然現出的卻是許久不曾憶起的少年。她不由喃喃喚道:“白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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