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千年

雷光炸裂中, 沈雁州手中大劍宛如穿透紙片,輕易将綠腰連同其身下冰層一道刺穿。

冰層卻随之轟然塌陷,連人帶冰塊一道被洶湧血水吞沒。

沈雁州随即左手一揚,成串比人頭更大的绛紫雷球憑空而生。伴随破空尖銳呼嘯,将大片海面撞得激蕩不已,一時間波濤蔽日, 赤紅水霧騰騰彌漫, 猶若雲蒸霞蔚落在水面。

不過轉瞬間,廣闊海面便猶如煮沸的湯鍋般翻騰起來。

再更遠處水面稍平,便突然鑽出條身影來。綠腰衣衫褴褛、周身傷痕累累, 既有雷擊的焦灼黑痕,又有劍傷的鮮血淋漓。後背心一道半尺長的傷口更是皮肉外翻、深可見骨, 險些就将她刺個對穿。

她卻顧不上處置傷勢,只一言不發背向沈雁州, 跌跌撞撞跳上自波濤中冒出來的一葉狹窄扁舟,朝着更遠處狼狽逃竄。

綠腰于千鈞一發之際,擊破身下冰層, 僥幸自無上正覺劍下逃生。如今早已方寸大亂, 慌張如喪家犬一般, 再無半分女魔頭的氣勢。

沈雁州收回左手,哼笑道:“狡兔三窟。蘇小姐不愧是五脈輪的天才,沈某今日倒要見識見識, 你還能使出多少種逃生的手段。”

手段二字甫一出口, 沈雁州身形微動, 便自原地消失了蹤影。只見冽冽雷光挾持雷霆萬鈞之勢,宛若海面起了一陣雷暴,驚濤駭浪如山岳隆起、天河傾斜,迫得沈月檀不得不注入更多道力穩住小舟。

葉鳳持依然面無血色生死未蔔,劉昶不顧自身虛弱,代替沈月檀将其護在懷中,低聲道:“公子,此地兇險,卑職只怕護不住公子,不如先行撤離。”

沈月檀單膝跪在船頭,眺望風雷喧嘩的海面,皺眉道:“走不得,有人來了。”

宛如為了印證一般,只見有人在海面乘風破浪,劃開一道滾滾洪流,不過幾息之間,就沖到了沈雁州面前,金光乍然迸發,穿透猩紅雲霧,将他氣勢駭人的雷暴生生擋住。

水霧散去,波浪稍歇,方才露出那人的廬山真面,竟是個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膚色微黑、身材稍嫌矮小的少年。

一頭黑發隐隐泛紅,亂糟糟束在腦後,衣着亦是毫不講究,褐色長衫衣擺盡是裂口,兩條衣袖更不見蹤影,只打着赤膊,雖不見如何強壯,卻僅憑一柄金黃長||槍,就将融合王印威力的無上正覺劍一斬阻擋下來。

沈雁州眉頭一挑,那少年便一本正經說道:“娘說過,男子漢大丈夫,絕不能打女人。”

綠腰高聲道:“多謝前輩仗義援手,小女子來日必定結草銜環以報!”話音未落,人已遠遁,眨眼沒入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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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嘿嘿一笑,應道:“見義勇為之事,我也不要你報恩,更何況你連我名字也……”不等他說完,那女子早已不見了蹤影。沈雁州則收劍再刺,那少年長||槍不及回防,急忙抽身後撤,大叫一聲:“且慢動手!”

沈雁州劍勢淩厲,步步迫近,雷光靂靂刺耳中,低聲哼笑道:“你這污穢魔種,原就人人得而誅之,如今偷潛入十絕關中,不知藏匿行跡也就罷了,竟還膽大包天與我為敵,簡直自尋死路。”

那少年乍然變了臉色,怒道:“一派胡言!我不是魔種,我娘與我爹堂堂正正成了親、生了我,爺爺我乃是天人與修羅之子!你可曾聽聞天人界神猴王的大名?那是我爹!”

沈雁州道:“天人堕落,亦化魔種,妄稱神王,罪加一等。當誅。”

那少年氣得微黑面皮愈發紅裏透黑,哇呀呀亂叫一通,揚起長||槍,挾持風雷呼嘯橫掃而來,激起血浪滔滔,往沈雁州倒卷而去,一面怒道:“豬豬豬!你才是豬!有朝一日我定要上天人界去找我爹,明我正身、還我娘清譽,叫你們這些狹隘無知的豬猡通通跪地求饒!來來來,先吃爺爺一槍!”

那少年怒火中燒,槍如蛟龍出淵,呼嘯挪騰,破開環繞沈雁州的重重雷雲。淡淡黑光萦繞全身,層層擴散,所過之處血浪平歇,幾如侵蝕消融之力。

沈雁州輕笑道:“到底是初生牛犢。”大劍橫于胸前,毫不相讓,與長|槍接連對撞,金鐵交鳴聲連成一片,震得觀戰者頭昏腦漲,險些道力紊亂。

那少年槍勢詭異,唰唰唰刺出漫天幻影,卻俱被沈雁州連擋帶斬消解開去,便咦了一聲,伸手撓撓後頸,贊嘆道:“你這老頭看着不起眼,倒還有幾分真本事。”

沈雁州被他罵作老頭,不由額角青筋暴起,冷笑道:“小賊找死。”

身形倏然迫近,令那少年避無可避,随即一掌重重拍在胸膛正中。

那少年悶哼出聲,瘦小身軀如斷線風筝般抛起又落下,撲通一聲掉進海裏,數息過去也不見了動靜。

沈月檀松口氣,便驅舟朝沈雁州靠近,一面喚道:“雁州哥哥……”

沈雁州卻神情冰寒,反手只輕輕一推,便将小舟推離更遠,肅聲道:“莫要靠近!”

當是時,海上再度掀起軒然大波,巨大陰影驟然沖出水面,攜着滾滾水龍卷。位于浪峰頂上的龐然巨物,一身銀白尖毛如鋼針贲張,長尾卷在身宛如伺機擇人而噬的巨蟒。

黃玉色雙瞳炯炯有神,尖利犬齒突出嘴唇,手持銀色長||槍,竟是頭大如山岳的巨猿。

那巨猿低吼如雷震,後腳奮力一蹬浪濤,化作一陣驚濤駭浪直逼沈雁州。他攻勢兇猛,連沈雁州也不得不急急後退避其鋒芒,最後關頭只一閃身,那巨猿手中柱子粗的長||槍便輕易将海面一座小島轟得粉碎。

剎那間,海底傳來隆隆震動,小島塌陷之處形成了巨大漩渦,将周遭碎石冰層、怪魚水妖、連同沈月檀等人一道吸納入內。

正如牽一發而動全身般,整片紅海以此為中心天塌地陷,仿佛萬物都逃不過傾毀命運。沈月檀急忙取出了五行舟,随即卻被一只冰冷白皙的手按住。

不知何時醒轉的葉鳳持輕聲道:“不必驚慌,我們過關了。”

沈月檀不由瞪大了眼,“這就……被那猴子送過關了?”

葉鳳持略一點頭,吃力坐起身來,應道:“誤中副車罷了。”

二人正言談間,激烈塌陷眨眼消失殆盡,沈月檀眼前恍惚,再定睛看時,便只剩無邊無際的緋紅薄霧環繞身周。

遠處沈雁州也罷、近處葉鳳持也罷,就連劉氏兄弟也盡都不見了蹤影。

那薄霧無嗅無味,微微透着暖意,自四面八方将沈月檀團團包圍。落足之處如履平地,沈月檀便嘗試踏了幾步,便邁向前行。

走了不過少頃功夫,就隐約聽見斜前方傳來喧嘩,沈月檀略略遲疑,仍是循聲而去。

薄霧在眼前散開,喧嘩聲也愈見鮮明,原來是個少年在吵鬧不休。時而高聲怒罵、時而喋喋不休,待沈月檀靠得再近些,果然不出所料,正是先前同沈雁州争鋒相鬥的奇異少年。

只是同初見時的潇灑快意截然不同,他一身衣衫又愈加破爛幾分,正被團團砂塵包圍。正對沙塵怒目而視,以槍代棍猛擊砂團。

那砂塵色澤緋紅,雖然蒙蒙如砂礫集結,卻各自成團,大如車馬、小如拳頭,宛若有靈智的飛鳥在那少年周圍盤旋游弋、嬉舞沉浮,被那少年乍然擊散,化為塵霧飄散,然而不過須臾,便再度彙聚成團,分毫無損。

如是重複多次,最終都徒勞無功,悠游砂團恢複如初、更是不減反增,便仿佛帶了些氣定神閑的嘲諷意味。那少年便愈發怒火沖天,怒吼聲幾近嘶啞,啊啊狂吼中突然轉身橫掃,将砂團擊散成大團霧塵。

沈月檀非但不上前阻止,卻反倒後退了十餘尺以免受到牽連。蓋因他見到那砂團第一眼時就心頭明晰,這正是十絕關最後一關紅砂關的磨練。

紅砂為夢魇之砂,能探查人心底隐憂畏懼之物,化噩夢成真,且連綿漫長、無休無止。以此考驗闖關者心性意志,扛過去則成就大業,扛不過則發狂入魔、至死方休。

那少年怒極而無助的模樣固然可憐,然則卻是成就自我的關鍵所在,任誰也援手不得。

沈月檀沉吟片刻,他是半途擅入的十絕陣,約莫不受幹擾,當務之急,是尋到失散的衆人,一道撤離為上。

只不過忽然念頭一轉,那少年同樣是中途擅闖,卻仍被夢魇所困,只怕……他才思及此處,眼前砂塵團團如雲霭将他包圍起來。

沈月檀剎那間重回囚籠,困在斷罪堂地牢之內,四周冰寒刺骨,暗無天日。

他茫然低頭,只見兩手血肉模糊、新傷摞着舊創,指節腫大變形,扭曲如雞爪枯枝,顫抖不休,刺骨疼痛陣陣傳來,令得全身無力下跌。

鐵欄外頭的牆壁上,挂着成排刑具,刀刃森寒如銀雪,熠熠閃亮,隐約映照出牢裏一個枯瘦蒼老、憔悴得不成人形的男子,長發胡須糾結如蟲網,跌跪在地瑟瑟發抖,一雙眼赤紅充血,滿是驚恐絕望。

沈月檀只覺恐懼如毒蟲爬上背脊,剎那間寒意遍體,動彈不得。此時門口傳來腳步聲,兩名獄卒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前頭的獄卒四十出頭,二十左右的年輕獄卒手提朱漆食盒,畢恭畢敬跟随在後。

二人停在牢門前,年輕獄卒便上前一步,将食盒自鐵欄縫隙間送入牢中,柔聲道:“今日宗主大婚,大宴賓客,也賞你些美食,好生享用。”

沈鴻于接任宗主位之時,早已娶妻生子,大婚從何而來?沈月檀費力張口,忍着喉嚨裏血腥火辣疼痛,嘶啞問道:“宗主……宗主是什麽人?”

年長獄卒眉頭皺了起來,年輕獄卒眼裏卻浮現出恻隐,立在鐵欄外仍是低聲道:“宗主畢竟與你有多年兄弟情誼,對你處處照拂,你不知感恩也罷,又何必出口傷人,連宗主也不認?”

沈月檀如被當頭棒喝,只覺一顆心愈沉愈深,呆愣說不出話來,兩名獄卒許是見慣了他這般模樣,也不放在心上,留下食盒朝外行去。

一面走那年長獄卒一面教訓道:“你這傻子,當真不懂禍從口出四字?如何同那魔種說什麽與宗主的兄弟情誼?我名門正派的宗主豈會同魔道穢血有什麽舊情?雖然宗主心善,未必同你計較,他迎娶的夫人可是鐵城犁宗大名鼎鼎的刁蠻老七,若叫她知曉了,只怕要拔了你的舌頭。”

沈月檀猛擡起頭來,一把抓住鐵欄,不顧欄杆上符紋雷擊陣陣,将他手指血肉炸裂,嘶聲喊道:“等……等等!沈雁州要同唐琪成親?”

那年長獄卒聞聲,急忙折身回來,一腳透過鐵欄縫隙,狠狠踹在沈月檀胸口,踢得他不堪重負,踉跄後退幾步、仰面跌倒在地。随後厲聲喝道:“大膽!宗主夫人名諱,豈容你挂在嘴邊玷污!”

沈月檀脈輪中空空如也,全無道種痕跡,生生挨了這一踹,只覺鈍痛如骨折一般,險些閉過氣去。他下意識摸了摸發癢的唇邊,手掌鮮血同口中湧出的鮮血融合一處,順着手臂淌落。

他周身疼痛卻愈發麻木冰冷,只喃喃道:“竟然是……這樣?我所畏懼之事竟然……是這樣?”

那年長獄卒冷笑道:“是了,你這魔種被關了二十年,只怕不知道外界天翻地覆。有雁宗主坐鎮,勇健十宗,如今我問道宗居于首席,就連鐵城犁宗亦位于其後。如今我宗與鐵城犁宗強強聯姻,如虎添翼,雁宗主亦成阿修羅王繼任人選,前程不可限量。你若知趣,獻上後半部《大五經》,雁宗主念及舊情,總會給你個安身之所,總好過如今日日酷刑加身、生不如死。”

那年輕獄卒在一旁小聲道:“五哥,您也提舊情了……”

那年長獄卒臉色一變,擡手狠狠朝那年輕獄卒後腦抽了幾掌,啐道:“住口,你這木頭腦瓜,再不開竅,遲早去喂魔獸。”

罵罵咧咧,推着那年輕獄卒走遠了。

沈月檀身心如墜寒潭,冷得簌簌顫抖,過了許久才重歸安寧。

連火把也熄滅、黑暗無光的冰冷牢獄之中,沈月檀微微擡起頭來,帶有幾分疑惑,一字一句、輕聲重複道:“……後、半、部?”

牢獄裏暗無光芒,不知日月,沈月檀明知不過如今盡是幻夢,然而酷刑加身時,依然痛徹心扉。因不知要持續到何時,竟隐隐生出了絕望。

如此苦熬了數次刑罰,突然有高手劫獄,竟當真自斷罪堂中将他救了出來。

救他的兩人,一人碧衫綠裙、正是綠腰,另一人卻是個滿頭如雪銀發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模樣,一雙眼死氣沉沉,毫無波瀾,開口時竟嗓音蒼老,自稱元蒼星。

正是黃幡星卓潛舊日愛徒、離難宗昔日長老、與沈雁州互為死敵、且在沈月檀魂魄深處種下降魔聖印的元蒼星。

二人在幻境中仍與沈雁州為敵,如今又找上沈月檀,三人聯手,秘密行事。

沈月檀亦于撤離之時,求助二人前往照昆殿中取出了匿跡多年的半部大五經,待傷勢痊愈,便着手修煉。

修羅界中,人人都只可修習一部經,然而沈月檀先修六道書,後修大五經,兩部經書竟彼此完美融合,更有驚人奇效,将他天生三脈輪催生成六脈輪之體。

如此百年間,三人功力大漲,而後集結魔獸大軍,摧枯拉朽、先後攻破羅骞馱、質多羅兩處阿修羅域,直至最終與彼時已繼任勇健阿修羅王之位的沈雁州兵戎相見。

最終沈雁州兵敗城下,被沈月檀擊碎心輪而死。

剩餘黨羽作鳥獸散,修羅界生靈塗炭,綠腰、元蒼星大仇得報,原想着就此稱霸修羅界。沈月檀卻望着滿目瘡痍的修羅界,冷聲道:“既然他也死了,六道豈能獨活?”

遂将兩部經書修煉至最高境界,借準提神木貫通其餘五界,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竟将六道衆生屠戮殆盡。

輾轉千餘年後,六道空無一物,連綠腰、元蒼星亦死于同天人之戰中。沈月檀孤身一人重返修羅界。

如今修羅界亦不剩半點活物,放眼望去,不過碎石嶙峋起伏,荒涼至極。

昔日修羅城牆經歷千年風霜侵蝕,斑駁得只剩半截殘垣。某處牆角卻留有一塊堅固晶石,通體透明,如同冰棺一般,牢牢鎖着一具屍骨。

那屍骨胸口血肉模糊,大洞透體而過,緊皺眉頭,原本如驕陽耀眼的面容如今殘留着憤怒不甘。

沈月檀榮登六道巅峰,六道卻再無生靈。他一身黑袍逶迤,緩緩走到晶石跟前,晶石無聲無息消融,不見蹤影,沈月檀便将冰冷屍骨抱在懷中,宛若懷抱珍寶,不忍舍棄。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天地寂靜、四野無人,他卻終于睜開雙眼,輕聲道:“千年大夢,至此也該醒了。”

話音落下,周遭景色驟然一變,化作大大小小的緋紅砂團包圍四周,沈月檀懷中所抱亦是個砂團,仿佛活物般輕輕自他手臂間掙脫出來。

沈月檀熬過考驗,一時間卻是後背冷汗涔涔,無力起身。他氣息發顫、手指發抖,擡手緊緊抓着佛牌。

哪怕時時謹記身在幻夢之中,然而百年千年熬過去,先前一瞬間,若非自佛牌突然傳來些許清涼香氣,他便險些心性喪盡,追随“沈雁州”而去。

只不過毫厘之差、一念之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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