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着魔
沈雁州自然闖得過。
非但闖得過,更先衆人一步出關, 與沈提一道悠然品了茶, 見殿外喧嘩,白執事匆匆來報:“月公子也出關了。”
他方才放下白瓷盞, 告辭離去。
沈提未曾留他,只道:“你在十絕關鬧出這般大動靜, 就莫要招搖過市,再給問道宗添麻煩。回去時, 我将紫雲軟轎借你用。”
沈雁州笑道:“你那紫雲軟轎乃是聖惠上師親手打造的寶貝, 我早就想試試了。”
沈提便吩咐下屬備好軟轎請沈雁州乘坐,悄悄出了三思樓,往離難宗所住的別院而去。
接連三人闖過十關、全身而退的消息早已傳遍問道宗內外山門, 此時群情沸騰,未曾有人留意到離難宗的動靜。
軟轎穿過後院垂花門,徑直懸停在東廂房門口,卻不見轎中人有動靜。
候在門口的程空連神色也未變動半分, 只下令左右盡數退出院中,這才又催促般喚道:“宗主?”
簾帳動了一動, 伸出只手來,程空忙上前握住,只見那手背青筋根根遒勁凸起, 且觸手冰寒。
程空不覺心頭一沉, 沈雁州已自轎中起身, 卻連一步也未曾走穩, 便頹然如巨岩倒塌,跌倒在臺階上。
程空忙半跪下||身,才發力攙扶,卻見一片鮮血陡然噴濺,将他淡青色衣角、深褐足履連同雪白石階染出觸目驚心的赤色。饒是素來智珠在握的程空不禁也亂了陣腳,費力将沈雁州抱住,沉聲道:“你有五脈輪護體、無上正覺劍又是衆佛加持的聖物,靈寶仙丹、符箓經幡應有盡有,闖十絕關、奪修羅印皆不過如閑庭信步,本該手到擒來,究竟出了何事,竟傷到這等地步?”
沈雁州又嘔出幾口鮮血,方才覺胸口略略松快,低聲道:“不過是……大意了……”
程空陡然變了臉色,一面将他攙扶起來,往廂房中邁步,一面仍是追問道:“恕我冒昧,沈月檀在紅砂關中對你做了何事?”
沈雁州大半身子倚靠在程空肩頭,總算吃力挪進房中,沉沉跌坐進床榻之中,他沉默片刻,方才摸了摸嘴角,緩緩笑道:“程先生神機妙算,事無巨細,都瞞不過。”
只是他半張臉染着鮮血,臉色灰敗,這一笑倒比哭還難看。程空仍是臉色冰冷,往隔壁取了毛巾給他自己擦拭,又倒了熱茶,取出養護脈輪的丹藥,一面忙碌,一面嘆道:“宗主,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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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服下丹藥,緩緩合了雙目,往後靠在床頭,一時間竟露出些了無生趣的蕭瑟之意,低聲道:“沈月檀色||誘我。”
程空兩眼圓瞪,呆若木雞,終至失語。
反倒是沈雁州譏诮一笑,拿仍舊染着鮮血的手指遮掩了雙眼,沉沉嘆息自胸臆深處泛出苦澀來,“事後卻哭訴辯解,只道絕非本心,全因被降魔聖印所操控。”
沈雁州毀了月檀清譽,原想要将他接回離難宗,一生照料呵護。
沈月檀卻嚴詞拒絕,又仗着沈雁州心懷虧欠,竟多次勾結外敵陷他于險境,更親手暗殺,幾乎将沈雁州置于死地。
事發後仍是哭訴求饒,只道俱是降魔聖印蠱惑所致。
沈雁州要為他取印,他百般借口只是不肯,糾纏到最後,降魔印早已深入魂魄,無從剝離。
縱然親友、部屬個個苦口婆心,規勸沈雁州早做決斷,去除這心腹大患,沈雁州竟如着魔一般,仍舊留了沈月檀一條性命,将其圈禁于宗主宮中。猶如雄獅去其利齒、蒼鷹剝其翎羽,只将沈月檀當做脔寵對待。
沈月檀何其心高氣傲之人,被迫剝離一身本事,一味荒淫承歡,便愈發對沈雁州恨之入骨,連先前僅存的幾許溫情也不複存在。他苦熬數年,終被葉鳳持救出宮去。而後那二人竟情投意合,不顧世人鄙薄責罵結為眷侶,攜手背叛修羅衆,與魔道結盟。
事易時移,千頭萬緒,沈雁州早已分不清究竟沈月檀哪一點傷他最深。唯獨剩下滿腔憤恨不甘,郁結成血,縱歷千百年亦難散盡。他最終仍是繼承修羅王之位、繼而榮登大阿修羅王寶座,一統修羅四域,沈月檀、葉鳳持,乃至綠腰、元蒼星、沈鴻……昔日仇敵盡成他劍下白骨。
大仇得報、舊怨算清,然則修羅萬衆朝賀之時,沈雁州卻冷笑道:“初心既死,六道何存?”
遂登天人界,殺伐征戰,屠光六界生靈。
若非他仍留存有最後一絲不甘,只怕也要迷失于夢魇之砂中,不知歸途、無從複返。
然而卻仍是元氣大傷,脈輪崩壞、道力紊亂,在沈提面前強撐了一時,如今終成強弩之末。
程空一語不發聽他說完,只略略颔首道:“你肯說出來,總算有救。”
沈雁州如今連笑也笑不出來,板起臉合目嘆道:“我累了。”
程空卻仿佛聽不出他言下的逐客之意,立在床榻邊肅容道:“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紅砂既是夢魇之砂,亦為預兆之砂,你所見所遇,有朝一日,皆有可能成真——宗主,莫非你當真對義弟懷有非分之想?”
他着重于“義弟”二字,只為提醒沈雁州倫常義理所在。沈雁州卻置若罔聞,沉默許久,方才道:“我自有分寸。程空,未經我允準,不可動他。”
程空臉色變愈發鐵青,皺眉道:“宗主且先養傷。”
沈雁州輕嘆道:“我傷在心脈,而非智識,如今冷靜得很。既然說了不可動,就絕不可動,宗主之命,你要違抗不成?”
程空緩緩攥緊了拳頭,也不知心中氣惱多些還是失望多些,連嗓音也有些澀啞,低聲道:“屬下……領命。”
待程空也退出廂房,沈雁州才攤開左手掌,側頭掃了一眼。血痕已擦拭幹淨,然而十絕關中時,他最終斬殺沈月檀,無上正覺劍刺穿喉輪、切斷心輪、腹輪時,卻是将其抱在懷中的。于是鮮血如湧泉,水一樣淋濕、浸紅了手掌,經歷數十年也洗不去痕跡。
——幾如他深入骨髓的執念。
沈雁州又在心中長嘆,仿佛做出最終決斷一般,心中一松,便陷入沉沉昏迷之中。
而後十絕關接連有人出關,先有沈月檀、葉鳳持,後有劉氏兄弟、并一名身份不明的魔道混種,引發了軒然大波。
沈月檀卻無暇問及,最後關卡看似平淡,然則其對人內在精氣神耗損、傷害卻頗為巨大,出關之人個個心力耗盡,面如死灰,就連葉鳳持也不例外。
沈月檀回了煉香居,閉門謝客休養了兩日,第三日清晨卻被門外喧嘩聲吵醒過來。隐約是劉喜等師兄在喝問斥責,又夾雜怒罵聲。
他懶懶坐起身,尚未清醒,就見房門被轟然推開,一群沈府侍衛呼啦啦湧了進來,分列兩側,随後又是幾個侍女簇擁着一身绛紅華服的貴婦邁入門中。
流雲鬓、明月珰,白玉釵、織錦裳。竟是多年未曾見面的沈夢河之母、沈四夫人。
沈月檀知道她來者不善,一時間心念急轉,預想對策,沈四夫人則淩厲眼神往四周一掃,就冷然道:“拿下。”
衆侍衛沉聲應喏,上前來抓沈月檀肩頭,要将他拖拽下床榻。不料為首的才一伸手,視線餘光裏黑影閃過,頓時手腕劇痛,不由慘呼出聲,握住手腕踉跄後退。
初六咬傷那人後便松口,落回床鋪上,弓腰炸毛,露出森森獠牙威脅低吼。沈月檀摩挲它後頸,輕輕安撫,一面露出疲态道:“什麽人擅闖煉香居?我煉香弟子雖然武力不濟,煉香制毒卻是高手,爾等倒是膽大,也不探探虛實就闖了。”
衆侍衛雖然是初次見到童子獸,然而月餘之前,那巨大化童子獸大鬧小闌山之事家喻戶曉,如今一看便知端倪,又被沈月檀一通威脅唬住,不由心生膽怯,不敢再蠻橫上前,只得做出兇神惡煞的模樣将沈月檀團團圍住,口氣上卻有了幾分軟化的和藹:“我等……奉命行事,公子莫怪。”
煉香居因香大師閉關,至今未出,一切事宜都交托弟子劉喜照看。他先前攔不住沈夫人,如今才匆匆追了進來,見沈月檀安然無恙方才松了口氣,上前施禮道:“四夫人,我師弟因闖十絕關受傷,得了少宗主恩準靜養,夫人有什麽事,同弟子說便是了。”
煉香居不受重視,劉喜自然也人微言輕,此時只好搬出了少宗主的名號來。
沈四夫人冷哼一聲,多少仍是顧忌沈提,心中自然對沈月檀愈發憤恨,生硬道:“這是我四房的家務事,不必旁人插手。他到底是……老爺的血脈,你們客氣些,請小少爺回府。”
衆侍衛又應喏,收斂了滿面兇惡煞氣,恭恭敬敬行禮道:“勞煩小少爺回府。”
沈四夫人也和顏悅色道:“月檀,你父親有事同你商議。雖然你有傷在身,然則事急從權,姑且委屈一下,娘備了軟轎,擡你過去。”
沈月檀仍是裝作弱不禁風的模樣,一時間卻無從拒絕。沈四夫人說得滴水不漏,将他的借口俱都堵死,若再抗命,便成了不孝。索性橫下心,要裝作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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