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舊情

話音未落, 一名身着暗金華服的昂藏男子已負手闊步, 邁進了房中。

碧玉冠束發, 金絲攢金銀紫三色細珠的錦繡腰帶,收攏的腰身如長槍挺拔。氣度沉穩, 反倒比往日裏的意氣風發更內斂了幾分, 正是沈雁州其人。

他只身而入, 被沈府侍衛團團圍住, 卻仍是氣勢凜冽, 威壓如怒濤猛獸迎面壓來。便似虎入羊群一般,迫得包圍的衆侍衛不禁後退幾步, 為他讓出道來。

身後又有一人悄無聲息跟着進入房中,正是白桑。他同沈月檀雙目交彙,露出些許邀功的笑容,悄悄點了點頭, 便立在房角不再做聲。

沈月檀便知曉白桑先前果然是去搬救兵了,不過這一去一回,往返之快出乎他意料,是以心中難免對這摯友更生出些感激之情來。

劉喜見救兵降臨,自然也松了口氣,忙上前見禮。

沈四夫人卻黑了臉。

這位離難宗宗主若是論身份,自然在她之上;若論輩分, 則姑且算她的子侄。只不過往日裏沈氏一族從未将其放在眼裏, 輕蔑有之、磋磨有之, 唯獨不曾施予過半分親善。

沈四夫人身負掌管、監督親族子弟修煉資源發放之責, 卻對治下執事克扣沈雁州每月月例之事不聞不問、甚至于默許,更助長了宵小氣焰。

只是不料這窮困潦倒的賤民竟鹹魚翻身,一躍成為一宗之主,凜然居于衆人之上。沈四夫人跋扈慣了,道歉自然是不肯的,然而往日裏沒有半分情分,如今自然也不知如何與沈雁州面對。

沈雁州并無意同她計較往日恩怨,只笑吟吟喚了聲“沈四夫人”,又道:“夫人消息靈通,竟比雁某先到一步。”

沈四夫人哪裏知道什麽消息?不過是因沈月檀雖然脈輪未穩,卻聲望日隆,如今更闖了十絕關,被少宗主沈提記挂,她只怕再拖延下去,就取不到沈月檀的脈輪了,這才匆匆忙忙趕了來。

本以為随意尋個借口就能将人帶走,誰知煉香居的弟子阻撓也就罷了,如今連離難宗也驚動。不免令沈四夫人眉頭深鎖,擔憂事不能成。

她便忍下心頭憤懑,端雅福身,柔聲道:“見過雁宗主。我家不肖犬子何德何能,竟然令雁宗主挂心?月檀,你好生無禮,雁宗主什麽身份,你還不肯起身,還不快來拜見?”

沈雁州忙道:“不必不必,月檀前幾日助我良多,反倒累得自身受傷,快歇着。我才得知了消息,險些坐視恩人受苦,成了忘恩負義之人,慚愧慚愧。”

沈月檀正愁裝病不下去,被沈雁州一番掩飾,又見了那厮眼神示意,便心領神會,一言不發倒回床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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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忙大步上前,一面道:“不好,只怕是傷勢發作了!”

沈四夫人忙道:“快、快去請陶長老!”

沈雁州卻已經将沈月檀打橫抱了起來,沉聲道:“不必驚慌,我這就帶他去療傷。”

沈四夫人急急上前道:“陶長老專修醫道,已臻化境,有他救治……”

沈雁州已轉過身,朝着門外邁步,從容笑道:“就不勞煩陶長老了,月檀這傷與修羅王印有關,外人治不得。”

他擡出了修羅王印做借口,沈四夫人臉色愈發陰沉,只得道:“這……這是我老爺親生的兒子!我是他的嫡母,如何忍心坐視……”

沈雁州停下腳步,嘴角略略一勾,到底忍不住露出涼薄譏诮的笑容來,回頭掃了沈四夫人一眼。

沈四夫人只覺他眼神沁涼如冰結的刀鋒淩淩刮過,不禁打了個寒噤,然則思及愛子利益,仍是鼓足了勇氣強辯道:“到底是我家老爺的血脈,生父猶在,如今家中有要事,需他膝下盡孝——”

“孝——”沈雁州沉沉吐出一個字,粗魯打斷了沈四夫人,語調裏有說不出的嘲諷意味,便顯得愈發刺耳。他笑容和藹,緩緩續道:“自然是要盡的。然則人若是死了,縱想盡孝也不成了。四夫人,你說是不是?”

沈四夫人被他飽含酷烈的視線一掃,只覺內心的打算被悉數看穿。又在沈雁州刻意威壓下,身軀搖搖欲墜,慘白着臉說不出話,密密的冷汗從後背滲出來,幾乎濕透了衣衫。

待她穩住心神,往房中環視,哪裏還有沈雁州與沈月檀的蹤影?

沈月檀只覺身體輕飄飄依偎在兄長懷中,浮浮沉沉了片刻,他便按捺不住,雙眼偷偷睜開一道縫,打量四周動靜。

頭頂傳來沈雁州輕輕嗤笑,“光明正大看也無妨,周圍無人。”

沈月檀默默睜眼,輕輕掙動起來,“放……放我下來。”

環繞他的手臂卻緊了一緊,沈雁州道:“既然說了傷勢發作,戲該當做足。”

沈月檀冷嗤一聲:“閣下手眼通天,取離難宗如探囊取物,又喜獲阿修羅王印垂青,如有神助一般,區區一個長老夫人,竟令閣下忌憚若斯,做起戲來了?”

沈雁州步履穩健,順着青石板小道往客居小院行去,一面苦笑起來:“離難宗前任宗主乃是我生父,父業子承也無可厚非。至于那王印……當年我問道于卓潛,所得的信物能指示王印所在,這些年來我循着指示四處奔波,九死一生、失敗了不知凡幾,才終于在這一次得償所願——月檀,我如今能事成,非因神助、而全在人為。至于做戲……那二人到底是你名分上的生父嫡母,如今何必一意孤行、授人以柄,反倒壞了大事。”

他頓了一頓,卻忽然笑道:“你機運倒好,我往日奔波遍尋不獲、無功而返時不見你蹤影,偏就這一次碰上了。”

沈月檀皺眉道:“說來也當真湊巧。我原不過是偶遇沈提堂兄,才得以窺見十絕關動靜。誰知竟發現鐵城犁宗的宋軒潛入,便以為他收了唐琪賄賂,試圖行刺葉鳳持……”

沈雁州兀然冷笑,說道:“沈提也是胡鬧,宋軒何等身手,他竟放任你以卵擊石,前去營救外人。若非我了解他心性,只怕要誤會他故意害你送死。”

沈月檀一時語滞,少頃後才微微将頭靠在沈雁州胸口,柔聲道:“雁宗主憂心太過,我修為早已今非昔比……險中求勝,是問道手段罷了,卻斷不會傻到自尋死路。葉鳳持于我有恩,我既然見他有難,豈能不救?更何況,堂兄借我光陰矢、五行舟,又派遣阿蘭若堂精銳護我周全,實則……”

他兀自絮絮叨叨,卻驟覺一陣殺氣襲來,如鋒芒在側,森然刺痛肌膚,不由心悸而住了口。只是到底生出了些茫然與委屈來——為何好端端說着話,沈雁州卻突然動了怒?

沈月檀不明所以,威壓之下竟心虛而噤聲,自然不甘心,不由腹诽:這厮年歲漸長,脾氣也愈發大了。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待有朝一日他得了勢,再與沈雁州計較。

這邊廂沈月檀做着來日秋後算賬的美夢,煉香居中則是人人生出了劫後餘生的慶幸。劉喜見小師弟被離難宗納入羽翼之下庇護,便松了口氣,應付起沈四夫人來便愈加進退自如。

沈四夫人含怒而去,煉香居衆人便各司其職,忙碌了起來。

白桑往前門送完香藥,左右無事,便返回院中。才将大門一關,便立時露出萬分警惕的神色,凝神傾聽片刻,這才回了自己廂房中,折身仍是将房門仔細關得嚴實。

他門窗緊閉,房中光線昏暗陰沉,黑暗一角便突然有女子輕笑突兀響起來:“瞧你這鬼祟模樣,落在旁人眼裏,只怕當你在偷人。”

白桑卻只嘆口氣,平平靜靜轉過身去,也不同她鬥嘴,只道:“你畢竟也是入道大族蘇氏的族人,怎麽說出這等上不得臺面的話來。既然有重傷在身,就多休息、少開口。”

在床頭斜倚的年輕女子面無血色,正是自離難宗主追殺下倉惶逃走的蘇綠腰,衣襟內纏着繃帶,卻仍是微微滲出血跡,染紅了外頭的淺碧裙衫,她卻混不在意,扯了扯起皺的衣袖,輕聲笑道:“阿桑長大了,倒會教訓起我來。”

白桑不語,靠近了床榻邊,自懷裏取出兩個青色瓷瓶,放到綠腰手中,叮囑道:“這是養脈丹,你留着服用。”

他又将兩粒淺褐色香藥點燃,放入床頭的蓮花狀青銅香爐當中。

綠腰服了藥,便嗅到了微帶苦澀的暖香徐徐飄來,融融暖意随之沁入肺腑,七脈輪頓時疼痛減緩,道力點滴恢複,效力好得驚人。

她蒼白面容也帶上少許血色,便撐着靠枕坐直了身,笑道:“混了佛前靈花蜜的養脈丹,摻了龍髓的夜明琉璃香……阿月待你當真好。若叫他知曉你藏匿仇敵,也不知多傷心。”

白桑道:“你與沈落蕊的仇怨,與阿月無關,阿月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綠腰嘻嘻一笑,露出幾分促狹道:“那你不妨猜一猜,是誰将我打成了重傷?”

白桑咬牙道:“你惹的那些恩怨,原也與我無關。我不問,你不說,自然相安無事。你又何必——這般咄咄逼人。”

綠腰卻一意孤行開口道:“你家月公子、沈雁州宗主先後自十絕關出關之時,我卻一身是傷來投奔于你。前因後果擺在眼前,阿桑,我因何而重傷,你當真全無半點頭緒?”

白桑低聲喝道:“住口!”

綠腰譏诮一笑,嘆道:“阿桑,你總是一味回避,遇事只知自欺欺人、掩耳盜鈴,若叫白岐大哥知曉,不知又要嘆多少氣。”

白桑怒道:“莫要提我大哥!”

綠腰充耳不聞,眼神中卻浮現出三分快意、七分哀憫,低聲道:“我在十絕關中與沈雁州争奪阿修羅王印失利,戰敗潰逃。阿月既然與沈雁州是一路,與我自然是敵非友。阿桑,你出手相助前,為何不三思?”

白桑面色鐵青,立在蓮花香爐前緊緊攥着拳頭,半晌才垂頭,澀聲道:“綠腰,兩面寺之約,你莫非——已忘了?”

綠腰面沉如水,一時間神色怔忡,也不由憶起了前塵往事:“這都……多少年了。當年白岐大哥尚在,與你我、阿月一道在兩面寺佛誕日等候僧人布施,有幸得見兩面佛聖容。彼時我四人曾指着佛祖立誓,四人同心同德,不離不棄。可笑到如今,大哥死了,我走了,就只有你一個人守了誓。阿桑阿桑,你這是何苦?”

白桑沉聲道:“阿月與我一道守誓,我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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