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動手

白桑臉色微變,綠腰看出他心中動搖,又乘勝追擊道:“阿月自出生時便魂魄殘缺、心智混沌,長大了也注定是個傻子,是以白岐大哥常對他懷有一分憐憫,也曾多次叮囑你我,往後要多多照應他。然而,如今你看那阿月,學識之廣博、心計之深沉、言辭之機敏、悟性之高絕,哪裏還有那小傻子半分模樣?”

白桑下意識握住古銅香爐,連銅爐蓋灼熱燙手也渾然不覺,後背隐隐有冷汗涔涔,再開口時,只覺喉嚨艱澀無比,“他、阿月他運氣好……”

綠腰露出宛如魅魔正惑人堕落的陰暗笑容,緩緩道:“正是,阿月運氣好。沈四夫人厭惡他已久,若換做尋常人,竭盡全力也不見得能自保。然而這些年來,沈四夫人卻連他一根汗毛也未曾動過——”

綠腰頓了頓,見白桑臉色如山雨壓城,方才又續道:“也未免……運氣太好了。阿桑,你與阿月最是親密,莫非你當真半點都未曾察覺?他究竟從何時開始,變得判若兩人的?”

白桑身軀一震,顫聲道:“我自然記得,是……前任月宗主被處決之後……”

他話音才落,綠腰突然一躍而起,如一陣狂風撞開窗戶,院中卻突然金光大盛,合計十六根閃閃發亮的黃金八角柱驟然出現,集結成陣,如牢籠一般團團包圍這小院,将綠腰逃竄身形生生阻攔下來。

白桑後知後覺才要開門,卻聽綠腰厲聲道:“有人設了陣,莫要出來!”

白桑只怕自己拖累了她,便立在房中,卻早已吓得面無人色,一心想着當前危機要如何解除。只是他一心修習煉香,并無過人武技,也不如沈月檀有急智,為今之計,也只得先從旁觀望,看清對手再作計較。

他心思連轉時,院中已傳來綠腰清脆笑聲:“小女子何德何能,竟勞動程軍師大駕出馬。莫非是離難宗無人可用了?”

十六根不過竹筷粗細的黃金八角柱在小小庭院中井然有序、懸浮變換,織下天羅地網。程空一身青衣,率領幾名下屬,氣定神閑自樹木掩映間負手款步走了出來,“請蘇小姐到鄙宗做客自然易如反掌,只不過在旁人地盤上,若要瞞天過海,卻有些棘手。好在神佛庇護,如今算是成了,蘇小姐請。”

他話說得客客氣氣,幾名部下行動卻毫不客氣,待八角柱往兩邊分開,便一擁而上。綠腰被傷得極重,如今強弩之末,竟是全無抵抗之力,只得束手就擒。

程空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淡神态,看着下屬以浸過龍血、內附符文的繩索将她捆綁結實,只略略一側頭,十六根八角柱沒了圍困目标,即刻隐沒無蹤。

綠腰見狀嘲諷道:“我都被你抓了,何必仍留着匿陣?想不到程空竟是膽小的鼠輩……”她一句話尚未譏笑完畢,又突然臉色大變,轉身要往廂房裏沖去,一面嘶聲喊道:“阿桑快逃!”

程空卻不做聲,仍舊置身事外一般旁觀。一名身形魁梧的下屬眼疾手快,已然打開了手裏的小巧木盒。那木盒上圓下方,做得十分考究,倒有幾分似藏寶箱的模樣。

甫一開啓,便立時鑽出條長滿利齒的箱子怪幻影,眨眼便追上綠腰,大嘴一張,将她一口吞下,随即縮回到木盒中。

待那下屬合上盒蓋,那木盒盒體竟跟着搖晃幾下,顯出幾分吃飽喝足的惬意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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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空便下令讓衆人先行離去,卻獨自一人留在庭院中,又默然站立了少頃,仿佛在等候什麽人一般。

又稍稍過了片刻,白桑所在的廂房門扉輕響,自其中走出一名青年來。相貌平凡,冷淡神色倒同程空有些許相似之處,竟是沈雁州貼身的侍從目蓮出來了。他走到程空面前,躬身行禮道:“勞先生久候。”

程空道:“也太慢了些。”

目蓮略低頭,恭敬應道:“殺人容易,栽贓卻費了些手腳。”

程空颔首道:“做得好。如今不得不留她一命,若能擔了這事,倒也算物盡其用。”說罷不禁又嘆口氣:“與沈月檀扯上幹系,隐患當真無窮無盡。”

目蓮只道:“我等理當為宗主分憂。”

程空道:“這是自然。”這才略略擡手,十六根黃金八角柱再度顯現、縮小,宛如金色蜂群般紛紛鑽進了他袖中。二人不多做停留,徑直離了小院,一道回離難宗暫居的別院複命去了。

此時廂房內生機斷絕,白桑仰面躺床榻中,兩眼渾濁無光。眉心、咽喉、心口、腹中各有一道狹長傷口,宛如利劍将脈輪刺穿,傷口湧出的鮮血淋漓将被褥浸得濕透。若是有心人查驗,這傷口同當年沈落蕊屍身所留的傷口如出一轍,兇手除了蘇綠腰,不做第二人想。

沈月檀對此自然一無所知,此時也無暇旁顧,因為他當真病倒了。

他在十絕關中為降服界靈動用弦力,接連壓榨脈輪、消耗過量道力,初離關時以靈香強行滋養,暫且壓住了傷勢,他卻誤以為是傷勢逐漸痊愈,尚在暗自慶幸。豈料被沈雁州一通嘲諷後,撤了靈香,強壓的傷勢頓時發作。如今脈輪傷痕累累,宛如将全身骨骼寸寸擊碎,劇痛非常人能忍,抽筋伐髓、剝皮剔骨也莫過如此。

好在傷勢堪堪發作時,沈雁州便喂他服了一味靈藥,令他陷入安眠之中,得以免受錐心之苦。

只是沈雁州也不敢耽誤,将武鬥會一切事宜交托程空後,即刻就要啓程,帶沈月檀前去療傷。

臨走之前,程空自然将綠腰、白桑之事禀報上來。沈雁州怔愣片刻,不由摁住眉心輕揉,嘆道:“白桑與沈月檀既是發小、又是患難之交,豈會對他不利?先生太過謹慎了。”

程空擡起頭,一字一句道:“八年前,白桑的兄長欲以死面谏月宗主而不得,白白丢了性命。白桑對月宗主恨之入骨,只不過逝者已逝,無從追究罷了。”

沈雁州便說不出話來。

兩個沈月檀都同白桑朝夕相處多年,如何隐瞞得過?白桑先前從未曾起過疑心,只不過是始料未及罷了。

如今白桑被綠腰三言兩語挑動,遲早能看出端倪,叫破沈月檀身份事小,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只怕養虎為患。

程空固然對沈月檀的安危不以為然,卻不得不顧慮到一旦牽連到了沈雁州的後果。是以步步為營、處處謹慎,寧可錯殺也毫不留情。

事已至此,沈雁州只得苦笑搖頭,問道:“是綠腰做的?”

程空道:“是,任誰來驗,兇手除了綠腰,別無他人。”

沈雁州合目,再睜眼時便只輕輕一笑,站起身來說道:“不過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我不在這幾日,一切有勞先生做主。”

程空皺眉道:“宗主封王在即,只等巡查使下界,茲事體大,此時切忌節外生枝。”

沈雁州不過笑笑:“放心,我心中有數。”一面邁出了廳堂。

他這反應早在程空意料之中,程空也不過略盡職責提醒一句罷了,見狀便只低頭行禮:“恭送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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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道宗突然半空被陰影遮蔽,衆人紛紛駐足仰望,只見一只龐大如移動樓宇的金翅鳥,拖拽着宛若流雲的三條金色尾羽掠過半空,往後山貴賓樓飛去,不由低聲驚嘆起來。

是什麽人如此豪奢,竟拿佛前聽法、有迦樓羅血緣的聖鳥當做坐騎?

那金翅鳥清越鳴叫,停在院門外,沈雁州便抱着沉睡不醒的沈月檀,輕輕一躍,落在金翅膀背上。随即黑影閃過,鑽進了沈月檀懷裏。沈雁州低頭看着,皺眉道:“你也來礙事?”

那沉睡少年衣襟鼓起,輕輕動了動,一顆毛茸茸的漆黑貓頭探了出來,正是初六。它瞪着兩只銅鈴眼,怒氣沖沖朝沈雁州咪嗚直叫,威脅之意一覽無遺。只是到底底氣不足,叫了幾聲就成了委屈嗚咽。

沈雁州道:“觊觎你的人也不少,一道走倒是良策。只是你若敢再咬我,我不管你是卓潛的靈寵或是何方神聖,一律将你喂金翅鳥。”

初六縮回沈月檀衣襟之內,勉為其難叫了一聲,算是應承了。

沈雁州這才拍拍金翅鳥後頸,金翅鳥展翅,平穩如雲朵一般,帶着二人一獸離了問道宗,眨眼就隐沒雲端,失去了蹤影。

修羅界自古有民諺曰:願求金翅鳥,送我去靈山。

沈雁州所往的,正是一處靈山。

這山距離雙河城有三萬六千餘裏,周圍成百山脈衛拱環繞,宛如臣服一般。靈山高萬仞,上可摘星辰,滴水成冰、白雪皚皚、寒意浸骨。

然而山頂懸崖包圍的谷中卻自成天地,有綠樹成蔭、溪流蜿蜒,樹木掩映間,可見有棕紅的宮牆鬥拱,竟是一座銅宮。

沈雁州進入谷中,放金翅鳥自去覓食休憩,一路将沈月檀抱入銅宮之內。一路上無人,門扉卻迎客一般自然洞開,直至抵達了東側一間廂房。

那少年仍在沉眠,只是臉色慘白、呼吸微弱,秀麗眉毛時不時緊皺,可見連沉眠也躲不開脈輪破裂的痛楚。

沈雁州以手背輕觸他面頰,只覺涼滑如裹着冰的絲緞,當下再無半點躊躇,低聲道:“圓圓,我這就為你療傷。”

他之所以一意孤行,連親信也不帶,只同沈月檀一道躲在靈山之中,正是因為若要治沈月檀的傷勢,需得他以自身為引,散去所有道力。此舉兇險異常,若是一着不慎,兩人都要橫死當場。即使僥幸成事,沈雁州本身也會元氣大傷、數月裏與廢人無異,就連脈輪也要毀掉一個兩個。

若叫程空、夏祯知曉後果如此慘重,只怕拼死也要阻止他。

然而若是不救,沈月檀的三脈七輪早已被那神秘莫測的弦力震碎,如今的肉|身從內到外就如經受風吹雨打數百年、內裏早被蛀空的廢舊房屋一般脆弱,只需細若游絲的道力一沖,立時崩塌殆盡,性命難保不說,就連神魂也要受損,再轉世就當真要變成傻子。

此事就連程空也不知曉,蓋因放眼修羅界,恐怕也只有沈雁州手中的《大五經》中才記載了何為弦力,其神奇與可怖之處,如今也唯有沈雁州一人知曉。

沈雁州堪堪下定了決心,卻察覺一只冰冷的手放在他膝頭。低下頭時,就對上了一雙水汽氤氲、潋滟如湖光的眼眸。

沈月檀不知何時醒轉,如今撐坐起身,一只手順着男人華貴錦袍的衣擺伸了進去,貼合腿側緩緩往上撫觸,猶如試探一般小心翼翼。一面卻咬着唇,怯生生同沈雁州對視,臉色漲得通紅。

沈雁州嘆道:“圓圓,你這是作甚?”

沈月檀不做聲,唯獨一張俊俏臉龐紅得仿佛熟透的冬柿,連耳朵也隐約冒着白煙,饒是窘迫至此,一只手卻仍是不屈不撓,穿過衣物阻礙,終于覆上了旁人絕不敢觸碰之處。

沈雁州巍然不動、沉穩如山,唯獨變得粗重的呼吸聲與平日裏不同,然而他低垂眼睑,望着這少年時,眼神卻愈發冰冷。

沈月檀愈是探手,沈雁州一顆心便沉得愈深。

這場景于沈雁州而言,何其熟悉、又是何其苦澀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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