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夜離

琴寒酒冷, 一夜聽濤。

昔日才子一句寥落自嘲, 反倒造就了雙河城幾處名勝,譬如聽濤巷口有冷酒居, 巷尾有寒琴樓,俱為聽濤巷魁首人物的居所。

冷酒居的昭夫人, 寒琴樓的離公子, 終日裏深居簡出, 芳蹤難覓,卻不知牽動得多少往來過客魂牽夢萦。

離公子無名無姓,是當年聽濤巷的總管在成千上萬個遭逢魔獸潮襲擊家園、流離失所的孤兒中挑選出來的, 依照規矩賜姓夜, 喚作了夜離。因其天生美貌、悟性絕佳,由總管親自管教,花費十餘年時間,養育出了個絕世的尤物。甫一出道便名聲大噪, 短短數年間便遷入了寒琴樓, 成為聽濤巷頭牌人物。

就連跟随他身邊的兩名小侍童:目蓮與鏡蓮也因此被高看一眼, 走出去被人喚一聲小哥的。雖是仆從,又且年幼,日子卻也過得順遂稱心。

目蓮與鏡蓮原居于南疆長原郡,幼時遭遇魔獸潮踏平故土, 父母雙亡, 跟随大伯一家逃難到了雙河城。難民生計艱辛, 便由伯母做主, 将兄弟二人賣到了聽濤巷。

離公子見這兄弟二人小小年紀便沉得住氣,又生得清秀可愛,便将二人留在身邊,一晃目蓮已十三歲,鏡蓮也滿了十歲。二人感念夜離公子的恩德,将其當做長兄一般敬仰關切。

然則最近日子卻有些不如意。目蓮提着一籃金色瓊英花靠近寒琴樓,就見弟弟百無聊賴支着下颌坐在門口臺階上。清雅琴聲淙淙傳來。

他不由嘆道:“又被公子趕出來了?”

鏡蓮沮喪垂頭,悶聲應了一字,自兄長手中接過了花籃,兄弟二人肩并肩往樓內走去。

目蓮側耳聽了片刻琴聲,皺眉道:“公子琴音憂郁得很,還是有心事。”

鏡蓮嘟起嘴道:“那位馮公子好些日子不曾來過了,難怪公子不高興。”

目蓮摸了摸弟弟頭頂:“這話可不能說出去,若被總管知道了,可不得了。”

鏡蓮連連點頭道:“我記住了,哥哥。”兄弟二人便不再多說,一道去夜離公子房中伺候。

正換着花時,在外頭守門的小厮敲門送來了拜帖。鏡蓮離門口近,便去收了拜帖,掃一眼便喜出望外,奔到琴臺邊大呼小叫:“公子公子,馮公子來了!”

夜離彼時不過二十歲,相貌生得精美絕倫。一身白衣如雪,衣擺、袖口綴着燦燦金絲鑲邊,清冷中透着逼人華貴,濃黑長發只以一條金色絲縧束在耳後,聞言手指微顫,铮然脆響中,崩斷了一根琴弦。左手食指劃破一條傷口,湧出來幾顆刺目的殷紅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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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蓮心知闖了禍,兩手抓着繪有玄鳥起舞的銀色拜帖讪讪不知所措。目蓮急忙去博古架取來藥箱,為夜離包紮,一面責備道:“寒琴樓是什麽地方,離公子什麽身份,豈是說拜訪就來拜訪的?這馮陽往日裏還知道提前三日預約,如今倒愈發輕狂了……去回了他,三日後再來罷。”

那小厮聽着目蓮老氣橫秋的指示,為難道:“馮陽公子說,他是赴約來了……”

目蓮随侍在側,竟不知道夜離何時同這馮陽公子有約在先過。他還未曾開口,就見小厮将手裏的一個巴掌大的平扁烏木盒奉上,先前鏡蓮激動過甚,竟将盒子給忽略了。

他為夜離包紮,便示意弟弟去接過木盒,呈了上來。

夜離表面上神色疏離,卻難掩眼中幾分激動,只維持着矜持,裝作漫不經心的模樣将木盒打開。

盒中以紅絲絨襯底,放着兩條其貌不揚的灰黑長條,似石似木,都不過手指一般長短粗細,灰黑中透着絲絲縷縷銀色,看得久了,便仿佛生出凝視星空的錯覺來。

夜離微微動了容:“我上次不過随口一提,他竟當真去尋了來……倒是……有心了。”

鏡蓮不知就裏,探着腦袋好奇張望,問道:“公子,這是何物啊?”

夜離如今心情極佳,命二人取了刻刀與淨味盤來,又取了個白瓷盆,裝滿井水。他将那東西削下薄薄幾片,丢進清水中,薄片輕易沉了底,過了片刻,便散發出沁人而馥郁的冷冷清香。

見這兩個侍童面露驚嘆之色,夜離才笑道:“此乃質多羅夜幹玉,是只生于質多羅阿修羅王王座之側的香木。每三百年不過能長一支,連質多羅王自己也将其視若珍寶,素來有價無市,一木難求。這馮陽倒有點本事,竟尋到足足六百年的分量。”

鏡蓮贊嘆道:“馮公子對公子當真是好。”

夜離卻露出幾分自嘲笑容,合目片刻,才道:“罷了……請客人進來。”

候在門口的小厮忙應了,興沖沖轉身去請人。

夜離卻不如鏡蓮意料般喜悅,反倒在琴前怔怔坐了片刻,才道:“目蓮,将我的孔雀琴取來。鏡蓮,你去庫房傳話,将去年城主賜的兩瓶蘇摩酒,全都送過來。”他緩緩站起身來,低聲道:“他表足了誠意,我總不能怠慢。”

鏡蓮應了喏,跟在兄長後頭出去辦事,小眉毛皺得擠成一團。等離廂房遠了,這才拽着兄長袖子,左右看看無人,便小聲問:“哥哥,真奇怪。我以為那馮陽不來,所以公子不高興。怎麽馮陽來了,公子還是不高興?既然不高興,何必答應見他?前些日子連問道宗的沈家少爺要見公子,公子也好大脾氣,說不見就不見。”

目蓮拍拍弟弟小腦袋瓜,“傻子,你懂什麽。馮陽每次求見公子,都是帶着友人一道來的,你何時見他只身來過?”

鏡蓮眨巴眼,不明所以:“這有何不妥?”

目蓮近似冷淡道:“次次與人相約拜訪,他自然不是為見公子而來的。公子一腔情意,不過是錯付流水,求而不得。”

而正當此時,目蓮口中這位被錯付的“流水”馮陽公子,正領着一名白發少年施施然邁入夜離待客的房中。

馮陽個頭高挑、寬肩挺拔,眉目生得朗闊俊逸。雖不過弱冠,卻遠比同齡人多一份沉穩氣度。才進來就粲然一笑,說道:“阿離,我又來叨擾你。”

夜離看也不看後頭跟着的新客,一雙清澈明眸裏只剩下馮陽,這青年身量極高,令他需仰頭才能對視,便不覺生出一股安心仰慕之感來。

只不過看了一眼,滿心不甘與幽怨便仿佛積雪落入溪水之中,盡化作潺潺暖流。露在面容上,便是和煦如春風的笑容:“我不過提了一次夜幹玉,你就特意尋了來,單這份心意,任你如何叨擾,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馮陽只當做聽不出他言下之意,柔聲道:“阿離,我得你幫助良多,如今不過聊表寸心罷了。他日脫困,再好生答謝你。”

夜離聽他說得生分,在衣袖下握緊了拳頭,垂目擋去眼神失落,強笑道:“都預備好了……我叫鏡蓮去取蘇摩酒,稍候送進來。”

馮陽對同行者略略一點頭,二人便往內間裏走去,一面道:“今日事關重大,就不喝酒了,往日裏的清茶就甚好……”

二人進了內間,其中布置極為樸素,四四方方的屋中,不過中間放了一套黑檀木的桌椅,就別無他物。

他謹慎關了門,看向那白發少年,笑容褪去,眉頭緊皺起來:“離難宗的元長老,尋在下有何貴幹?”

那少年眉宇間藏着滄桑神色,與他年少面容頗為不合,沉聲道:“沈雁州,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化名馮陽的沈雁州略略一眨眼,便點頭道:“能勞動元長老大駕,想來我沈某人的身世……只怕與離難宗關系匪淺。”

元蒼星一字一句緩緩道:“你原本姓鳳,乃是鳳宗主唯一的遺腹子。”

---------

沈雁州這一生中,至關重要的轉折有三次。

第一次自然是被沈月檀的父母收養,自一介流浪小童,一躍成為青宗主夫婦悉心教養的天之驕子;第二次則是青宗主夫婦遇難,月檀年幼無知,他身為養子,地位一落千丈、在宗門內舉步維艱。一則護不住月檀,眼睜睜看他被奸人蠱惑,兄弟離心離德,二則自身難保,數次險些道途斷絕、死于非命;第三次便是遇上了元蒼星。

至于頻頻造訪聽濤巷,甚至有傳聞他頗得夜離公子青睐——則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罷了,他最初就同夜離分說得清楚,絕不曾有過半分誤會。

然而始終天不遂人願,人心——到底是掌控不住的。

沉眠如墜幽深海底,多年未見的虛弱無力感令身軀仿佛被巨石壓迫,沈雁州略略擡眼,卻見月檀當真如石頭般壓在他胸口一動不動,睡得倒比他還沉。

一時不禁哭笑不得。

他輕輕擡手,撫了撫沈月檀後腦,神思自舊日回憶裏漸漸剝離。

倒難得憶起了夜離來。

他當年選中以夜離為掩護,理由衆多,譬如寒琴樓清淨、離公子冷傲難以親近,更令得旁人難以查探消息。

然而還有一個他直到多年後才恍然大悟的隐秘心思——

約莫是得知了身世後兩個月,他難以抉擇是随同元蒼星前往離難宗,還是留下來就近護着沈月檀。心思煩亂,不覺間便喝得醉了。

恍惚間見到坐在琴前的夜離,那青年安詳垂目,側顏俊美。然而依稀卻有幾分故人的影子。

故人名為沈月檀。

他所追逐、他所渴求的,竟然是如此不堪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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