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失算
沈雁州猶記得天蛇王入侵之前, 青宗主最後一次為愛子慶生。彼時賓客雲集,單是賀壽的禮單就收了整整六箱, 奇珍異寶堆積如山。然則五歲小壽星卻連這些貴客的面也不曾見過。
沈月檀早早吃過長壽面,拖着沈雁州去看栖陽宮後殿的月檀樹開花。
月檀花又稱為六道五從花, 五枚藍紫瑩瑩的細長花瓣連接有如金珠的花蕊, 暗喻其餘五道盡皆服從天人道之意。故而民間傳說,于花開時在樹下許願,就能上達天聽,令心願實現。
那小童雖然閱歷淺薄,卻仍兩手合十,在樹下虔誠許願道:“願全天下魔獸伏誅、民生安樂,願我修羅衆再不受戰亂之苦、窮困之苦。”
只是沈月檀固然心懷大願, 卻懵懵懂懂,尚不明白這其後藏着多少辛酸負擔, 更看不明白其中有多少前程艱險、荊棘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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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呼吸未穩,呆望腳下彙聚成潭的鮮血。黏膩觸感包圍手指,揮之不去,腥濃血臭萦繞鼻端,催人作嘔。
這偌大庭院中, 屍首堆疊、生機斷絕, 才剛剛經歷過一場慘烈厮殺。
一名黑衣的下屬自正堂中走了出來, 對着沈雁州抱拳行禮, 禀道:“田氏一族, 阖府七百八十二人, 全數伏誅、無一走脫。”
沈雁州如若未聞,只覺冰冷腥臭如同細密針紮,點滴滲透肌膚血肉,将魂魄一道污染。
那下屬等了片刻不見動靜,略略擡起頭,詢問道:“督軍大人?”
一縷馥馥暖香傳了過來,才令沈雁州如夢初醒,微微皺起眉頭。
自他身後繞出位農夫裝扮的褐衣老者,頭戴鬥笠,單手托着淨味盤,盤中有兩枚青綠的寶塔香錠,正徐徐騰起淺碧薄煙。
和暖香氣将濃烈得嗆人的血腥味緩緩壓制消解,此時那老者避開血跡,将淨味盤放在正屋臺階上,這才自袖中取出一本黑絹封面的冊子來。
老者匆匆翻閱過後,啪一聲将冊子合上,肅容道:“歷時兩月有餘,終于将叛黨四千九百六十一人徹底清除。沈督軍戰功彪炳,必能得各位長老接納——是走是留,是時候下決心了,督軍大人。”
沈雁州自嘲般笑一笑,收斂了心神,道:“香大師,以你之能,足以開宗立派、傳承香道。卻為何偏生要隐姓埋名,同在下一起做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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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面容滄桑斑駁,沉凝如熔岩冷卻,聞言只淡淡一笑,不答反問道:“督軍大人莫非生了悔意?”
他問得突兀尖銳,沈雁州卻不以為忤,反倒垂下眼睑沉思了片刻。
殘餘香錠已化為煤黑色,奉命協同剿殺的離難宗弟子、接受收編、追随沈雁州的部屬,已泰半受命退出田府,只留下數十人清理善後。寂靜夜色之中,幾聲瀕死呼救短促響起,即刻被善後者處置了幹淨。
沈雁州任憑衆人行事,自己則與那老者一道,悄無聲息轉身往府外行去,一面笑道:“我為換取元蒼星信任,甘做他手中刀劍;元蒼星則借我之手排除異己。各取所需,是互惠互利的交易,無緣無故,如何就生了悔意?”
那老者自稱香大師,無人知其姓名出身,神秘莫測,卻頗得元蒼星賞識,是以前來協助沈雁州剿滅叛黨。
此舉雖然艱險萬分,卻意義重大:既是令元蒼星結盟的幾位長老信服的投名狀;又可證明沈雁州的實力與資質,縱流落在外二十載,仍足以服衆、繼承鳳宗主之寶位。
這亦是沈雁州有生以來,首次不問因果、大開殺戒。只是這青年才及弱冠的年紀,連續兩月,看遍人間慘象、屍橫遍野,如今仍鎮定自若,未曾染上半分戾氣,不得不令香大師刮目相看。
胸懷大願,是以無怨無悔;堅守執念,是以無所畏懼。
聽他談笑自若,香大師也是唇角微揚,顯出了幾分暢快神色。二人正路過一株月檀樹,滿樹的瑩紫花朵在月光映照下柔潤生輝、含苞待放,沈雁州掃一眼,輕聲嘆道:“又到月檀樹開花的時節了。”
他心神恍惚了剎那,回過神時,卻見香大師停了腳步,在他身後默然片刻,突然說道:“老朽時日無多,今生不作妄想。沈督軍——雁州,你前頭卻尚有通天大道。有朝一日,若老朽阻你前程——”
沈雁州眼神微暗,正想要如何回絕那老者懇求之辭,卻聽香大師續道:“老朽願做閣下踏足前行的基石。”
這一夜沈雁州與香大師秉燭夜談,離公子在寒琴樓左等右候,不見心上人蹤影,一腔期盼又落了空,索性意興闌珊、閉門謝客。寒琴樓大門緊閉,離公子脾氣大,如今正在氣頭上,任誰也敲不開。
鏡蓮一個十歲小童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每晚都睡得極沉,倒是兄長目蓮體恤他年幼貪睡,十分警醒,睡在側廂房裏時刻等夜離傳喚。然而這一夜鏡蓮卻倏然驚醒過來,旋即被兄長按住了嘴,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慎重手勢。
鏡蓮驚魂未定,強忍着驚恐,跟随目蓮蹑手蹑腳下了床鋪,躲在廂房暗格之中。隔壁房中時不時傳來夜離痛楚至極的慘呼,令得鏡蓮駭然萬分,手足冰涼,小小身軀緊緊靠着兄長,微微顫抖起來。
隐約有男子沉聲喝問道:“那白發少年,究竟同什麽人見過面?”
夜離喘了許久,方才啞聲回道:“那位小公子……是只身來見我的,不曾同旁人見面。”
那男子冷笑道:“不過一具爐鼎,竟講起道義來了,也不知收了多少好處。若再隐瞞,本座有的是手段叫你痛不欲生。”
血肉切割、骨骼碎裂聲驟然響起,夜離再度慘呼,凄厲不似人聲,那男子語調愈發陰森:“只需一個名字罷了,離公子本是色藝雙絕、豔冠雙河的人物,若是少了只眼睛、缺了幾根手指,未免大煞風景。不值得。”
夜離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怕早已是痛得暈過去了幾次。
目蓮、鏡蓮到底年幼,驚駭過甚,以致四肢僵硬,動憚不得,連神思也恍惚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又聽隔壁廂房中突然傳來那男子驚怒罵聲,又有另一人急急道:“有人來了,快走快走!”
那男子發狠道:“區區一介不入流的悟道修士,也敢與本座為敵!索性一把火燒了。”
須臾之後,寒琴樓被烈焰吞噬。
待得沈雁州再訪寒琴樓時,天色初明,火焰已經被盡數撲滅。
寒琴樓東面的小院中,苦澀藥味濃厚如幕布,沉沉包圍着諸人。郎中已收了器具,垂目搖頭,低聲道:“三脈業已斷絕,藥石無醫,恕老朽無能。”
兩名小童也是傷痕累累,衣衫被火燒得破爛,聞言撲在床頭,哭出了聲來。
夜離斜倚在厚厚靠枕上,卻仍帶着帷帽,青紗一直垂到肩頭,徒勞遮擋着被大火燒得猙獰殘破的面容,輕輕笑了起來:“你終于來了。”
沈雁州走了兩步,夜離忙吃力轉頭朝向床內側,急急道:“莫要……過來。我如今面目全非……唯恐驚吓到馮公子。”
沈雁州仍是走近了,坐在床邊,見他兩只手都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覺沉下了臉色,低聲道:“你放心,那人如此待你,我定為你百倍讨還。”
夜離卻輕輕阖了眼,許是回光返照,倒令他有了說話的力氣:“公子知道我脾氣的,那人若溫言軟語讨好請教,指不定我就全同他說了。竟敢如此待我,自然不能給他好處——公子不必心生愧疚,我絕非是為了維護你。”
沈雁州也不知該笑一聲亦或嘆一聲,嘴硬倔強到這等地步,也當真令人嘆為觀止。
夜離又嘆道:“更何況,我并不知曉你姓名,要說也無從說起。”
沈雁州道:“隐瞞至今,也是無奈之舉,我實則姓沈,名雁州,。”
夜離身軀微微一震,心中酸楚和暖,百般滋味難以分辨清楚,眼角緩緩淌下淚來,:“雁州生月檀,花開六界安。原來你喚作,沈……雁州,沈雁州、沈雁州。”
他低聲喃喃念了幾次,仍覺意猶未盡,然則語調漸緩,已呈現頹敗之相。目蓮鏡蓮哭倒在床前,夜離這才停了下來,輕聲道:“沈雁州,我知道你一心一意,不知在挂念何人。縱然如此……被你看上一眼,我心中便有無限歡喜。六界至福、九天妙樂,莫過于此。”
沈雁州竟不知如何回應才好,只嘆道:“夜離……是我連累了你。”
夜離卻置若罔聞,只輕聲笑道:“我三生有幸,得見君顏。只可惜……有緣無分,求而不得。沈雁州,我只有一事相托。”
沈雁州問道:“何事?”
夜離道:“伺候我的這兩個小子,身世可憐,往日有我在還能照應,我死了,他二人遲早淪落風塵,避不開這曲意奉承的皮肉生意。雁州,就讓他們跟你走罷。”
鏡蓮拽着被褥一角凄楚哭道:“我不走,我不走,我要陪着離哥哥。”又被目蓮一把抓了回去,抱在懷中,那少年紅着眼,仍是強忍抽泣,啞聲道:“我和弟弟……但憑離公子吩咐。”
沈雁州道:“夜離放心,盡管交給我便是。”
夜離無聲笑笑,輕輕碰了碰沈雁州的手。他手指大多被順着指節寸寸捏碎,如今上了藥,疼倒不疼了,卻也鈍如死物,隔着紗布更是毫無知覺。未免……失望。
他氣若游絲,阖眼嘆道:“沈雁州……沈雁州……哪怕,一刻也好……”
盡管語焉不詳,沈雁州卻聽得明白。他一語不發握住夜離僵硬的雙手,目視覆蓋其面上的青色面紗漸漸平緩、終至不再起伏。
那青色薄紗隐隐有輝光閃爍,忠心耿耿,至死都将青年被毀壞的面容遮掩得嚴嚴實實。
佛說人生七苦,最苦莫過求不得。執念一起,便如蛇蟲噬心、火炙油烹,教人輾轉反側,難有片刻安寧。
沈雁州道:“目蓮,你同……”
他才開口,鏡蓮突然沖了過來,狠狠朝他砸了一拳。只是這小孩身量小,小拳頭掄在腹間不痛不癢,那小童卻已用盡全身氣力,随即嘶聲嚎哭,沖出了廂房。
頭牌活着時身價千金,死了便一文不值,聽濤巷将其屍身棄若敝履,倒省了許多麻煩。沈雁州便帶着哭得雙眼紅腫的兩兄弟,全程為夜離操持後事。
夜離素來喜靜,冷冷清清下葬正合那青年心意。
沈雁州追憶至此,突然被懷裏人一聲低哼喚回神智,便搖了搖頭,摒除腦中前塵舊事,擡手輕輕撫了撫沈月檀後腦。
那少年如小獸般乖巧蜷縮依偎在懷,一頭長發海藻般披散肩頭,手指撫觸只覺柔滑如水,令沈雁州沉甸甸的郁結心思融化了大半。
再低頭見他眼角淚痕未幹,剩餘一半也融化,胸臆間暖流如春潮起起伏伏,沖刷滿目瘡痍的荒原。
于是春回大地,萬物複蘇。
通天之路由白骨鋪就。心甘情願者是足下基石,滿懷怨憤者成身後詛咒。沈雁州早有覺悟,既然選了這條路,遇順從者必踏其屍骨,遇反叛者必負其仇恨。
香大師也罷、夜離也罷,成千上萬追随他的修羅衆也罷,一個也逃不脫。
古人語一将功成萬骨枯,王座之下、萬丈千仞、皆是屍骨。
然則,唯獨眼前這人,卻是他僅有的、最大的失算。
那少年淚痕滿面擡起頭,就見沈雁州目光清明柔和,嘴角隐隐含笑,仿佛先前重創不過是幻覺一般。
他胸口一緊,用力抓着沈雁州衣襟,整個人壓在兄長懷裏,才道:“雁州哥哥……!”
那人卻張開五指,輕輕扣住他後腦,溫熱柔軟的觸感輕輕貼上了沈月檀雙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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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