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剿匪

一陣夜風呼嘯而過,卷着樹枝搖曳如鬼影,枝條碰撞的嘩啦啦響聲,在空幽山谷中回蕩,亦如陣陣哀恸泣鳴。

葉鳳持半垂眼睑,露出淡得幾不可見的笑容,柔聲道:“我如今來了,宋三嫂便可安心了。宋三嫂想要如何做?”

宋三嫂含淚緩緩笑開,理了理蓬亂頭發,整了整褴褛衣裙,跪在葉鳳持面前,兩手合十,如拜佛一般虔誠,語音格外堅定:“求仙師為落木村全村父老鄉親報仇,殺盡谷中惡人。”

葉鳳持問:“一個不留?”

宋三嫂斬釘截鐵道:“一個不留!”

葉鳳持便應道:“好。宋三嫂也不必回村了,劉崇,你受累跑一趟,帶宋三嫂先離開落木山,尋個地方安置。”

劉崇才應是,宋三嫂卻搖了搖頭,低聲道:“不必了。好孩子,當年你落水,是嫂子跳下去救了你上岸。如今你去替我讨回血債,就當是報恩罷。”

劉崇不等葉鳳持開口,又道:“不過舉手之勞罷了,宋三嫂不必推辭。你還要回那畜生的住處不成?”

宋三嫂只笑了笑,這才站了起來,對劉崇行禮:“多謝仙師有心了……只是、只是我終究要有個去處才行。”

劉崇還要再勸,葉鳳持卻道:“既然三嫂下定決心,我們就不攔你了。”

宋三嫂便對二人福了福身,連木盆也不管,轉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莊走去。

劉崇默然片刻,突然說道:“不成,縱然是她自己想不開,我也不能眼睜睜瞧着一個柔弱老婦人跳回火坑。”

他正要邁步去将人追回來,葉鳳持卻橫過手擋住他,“她既然執意如此,你又憑什麽去以勢壓人、強人所難?”

劉崇大怒:“這如何就成了我的不是了!葉鳳持,你竟然狠心到這等地步,你……你見死不救!修的什麽行!悟的什麽道!”

葉鳳持摘下頸上的砗磲珠,原本只有一粒紅色,其餘一百零七粒都是潔白如雪,不知何時竟有小半都化作了紅色。他一粒粒數着,低聲道:“衆生皆苦,你一個一個救,何時是盡頭?”

劉崇道:“救一個是一個,你不去算了,我去救!”他推開葉鳳持,就要往前走。

铮然一聲輕響,葉鳳持劍鋒出鞘,斜斜指向地面,仍是擋在劉崇面前:“劉崇師弟,我二人另有要務在身,切勿因小失大。”

劉崇一張端正剛毅的面容一時間擰得好似畫卷彎曲,沉默片刻才強忍下心頭怒火。他自然也想到了,一個阿蘭若堂的精銳,一個五脈輪的天才,聯手襲擊,必定導致此地防守大亂,那趙大自然無暇再找宋三嫂什麽麻煩。

且他已聯絡過沈月檀,待後援趕到,以那青燈鹿舟進可攻退可守的威力,快速殲滅魔獸、搗毀巢穴,他若要趁亂救人反倒更便宜。

如此盤算一番,便漸漸消了氣。只是葉鳳持這等冷淡薄幸的性情,仍是令他生出了幾分輕蔑:盛名之下,品性未免欠佳。

二人便繼續環繞陣型外圍前進,尋找破綻。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突然天際濃煙滾滾,伴随火星升騰半空。

從濃煙起處的方位距離來看,正是宋三嫂回去的村子。

劉崇擡頭望着,遲疑問道:“我們一走那村子就失火了,哪有這等巧合。莫非是宋三嫂……”

葉鳳持道:“不然你以為,她執意回去是因為喜歡過那日子?”

劉崇訝然看了葉鳳持一眼,這人素來刻板,如今竟跟他開起玩笑來了,可見是高興得很……他又仔細看了看,這青年嘴角微勾,當真比前幾日神态松快許多,不禁脫口道:“原來葉師兄早就知道了……為何覺得高興?”

葉鳳持道:“經此一事,領悟頗多,境界又有進展。”

爹娘死了、哥哥姐姐死了、身份也被冒名頂替,等同連存在都被抹殺。如今唯一的故人也去殺夫燒屋、自尋死路,你倒高興起來了。

劉崇暗自腹诽,面上仍是勉強笑笑:“那就恭喜葉師兄。唉……我曾聽見那屋子裏有孩子哭,只可惜稚子無辜,幼失怙恃,往後如何求存?此間事了,我去收養了吧。”

葉鳳持眺望那濃煙,低聲道:“吾于五濁惡世,教化如是剛強衆生,令心調伏,舍邪歸正,十有一二尚惡習在。吾亦□□千百億,廣舍方便,或有利根,聞即信受;或有善果,勤勸成就;或有暗鈍,久化方歸;或有業重,不生敬仰。如是等輩衆生,各各差別,□□度脫……”

劉崇皺眉道:“我說要救人,你背什麽地藏經,嘲諷我不成?”

葉鳳持道:“何必等你去救,宋三嫂半生嘗盡苦難,如何忍心留下兒女再接着受苦?”

劉崇一驚:“你這話是何意?!”

葉鳳持卻不作答,走到一塊巨石跟前,仔細摸了摸:“這倒是個破陣的機會……”

劉崇克制不住,卻難以将他言下之意曲解成旁的暗示,越想越是心驚,突然厲聲道:“葉鳳持,你從都到尾都知道她要做什麽,竟放任她犯下弑親重罪!?”

葉鳳持手放在岩石上,只不過輕描淡寫嘆了口氣:“我落水時雖然年幼,卻事事都記得,救我的不是宋三嫂,而是同姓葉的一位大嬸。劉崇,她不惜哄騙也要去做的事,我不能攔她,你也不能。”

劉崇心亂如麻,無言以對,只得一味搖頭,喃喃道:“這……不對……不對……”

葉鳳持遂不再理會,只後退半步,拔出長劍,朝那巨岩猛然劈斬而下。

以他五脈輪的功力,區區巨岩當輕易碎為齑粉,豈料劍刃尚未觸碰到岩石表面,就被重重反彈開來。

難以辨別的細密金紋如龜甲般浮現,将大半巨岩籠罩其中,邊緣向半空延展了半丈有餘方才隐沒,遠看去仿佛平地立起了一面兩人高的巨大圓盾。

更自陣心深處傳來刺耳的示警蜂鳴。

劉崇這倒是首次見識到葉鳳持動武,當真是說動就動半點不拖泥帶水,只得放下旁的事,手忙腳亂在儲物袋裏取東西:“月公子說了,破陣先設香陣可事半功……”

不等他說完,葉鳳持取了一粒血紅色砗磲念珠,順着長劍一抹,念珠消融成濃厚道力,将長劍通體包裹住。原本青白的劍鋒如同浸透了鮮血,散發出妖異紅光。葉鳳持眸色、發色本就淺淡得幾近透明,被這紅光一照,宛若化為赤發血眸,配着他寧靜如雕像的神色,一時間非人非鬼、非神非魔。

劉崇不由後退了半步。

他雖然看不出葉鳳持這修行是什麽路數,卻也隐約察覺,葉鳳持所選擇的道,雖非邪道,卻也絕非修羅衆理所應當該走的正統大道。仿佛立于善惡交彙的巅峰之處,一步能登大光明雲上,功德圓滿得證菩提;一步則堕閻浮提海中,罪業深重求出無期。

端看他要走哪一步。

電光火石轉念間,葉鳳持又斬下一劍,紅光驟然暴漲,有如将三尺劍鋒放大百倍,轟然撞擊之下,那巨岩支撐不住率先破裂。正所謂千裏之堤,潰于蟻穴,這一處細微裂痕再度被葉鳳持悍然斬裂,終于破開一個足以闖入的缺口。

也不過花了兩息的功夫。

他簡短說一聲“走”,深青衣衫化為幽幽魅影,劉崇緊跟而上,闖入後山禁地之中。

迎面而來的修羅衆俱是一身黑白相間的服色,外袍玄地雪紋,三人慌慌張張,顯是從未有過臨敵經驗。一路跑了來,連各自武器法寶都未曾拿到手,就被葉鳳持一劍腰斬。

鮮血淋漓,屍身六段。

不過是三個僅僅一脈輪的低階弟子罷了。

劉崇張了張口,想起那傷痕累累的婦人斬釘截鐵的一句“一個不留”,又咬緊後槽牙,未置一詞,同葉鳳持協同往濃厚魔力傳來之處沖去。

又在心中暗暗做了決意,搗毀魔巢後,不去搜索漏網之魚便是。

山道蜿蜒狹窄,二人根本不走平路,只在嶙峋巨石上兔起鹘落,善律派弟子前赴後繼蜂擁而來,劉崇也漸漸分辨不清,只剩幾近本能的厮殺:鋒刃襲來時或避讓或對抗,若有破綻即刻趁虛而入,或予以重傷或斬殺劍下。

境界低些的弟子自然生了怯意,畏縮不前,然而二人阻力卻愈發大了。

雜魚都退去,再來圍攻的對手便換成了五重天之上的精銳弟子與兇惡魔獸,前進速度頓時減緩。

葉鳳持再摘了一粒赤紅念珠,融入劍刃,斬殺了一頭砂色的六足軟蟲後,圍攻的隊伍突然潮水般退去。

二人得了喘息之機,卻半點不敢放松警惕,果然有無數石塊自山頂滾滾落下,随後一聲驚天動地的魔物嘶吼隆隆震響。

随後一個中年男子的嗓音陰沉響起來:“哪裏來的蟲子,不自量力。阿寶,去吧,就當今日多賞你兩塊點心。”

頓時前方煙塵滾滾,疾馳靠近,自煙塵裏冒出顆碩大的猙獰龍頭,頭角峥嵘、漆黑如墨,僅僅頭顱就有成人合圍粗細,張口朝着二人噴出一團灰霧。

葉鳳持與劉崇一左一右往斜後方撤離,避開了灰霧。那灰霧沉沉下墜,将地上的岩石、泥土,連同樹木一道腐蝕至發黑、酥松,最終化為碎屑坍塌地上。

難怪善律派弟子退得如此快,只怕躲的不僅是入侵的敵人,還有這頭毒龍。

劉崇堪堪避開灰霧,一陣勁風襲來,這次躲閃不及,後背腰身被鐵鑄般的龍爪橫掃而過,爪尖劃破後背層層防禦,刺穿後腰皮肉,湧出的鮮血眼見着就變成青黑色,自傷口往血肉深處彌漫。

劉崇落地時膝頭一軟,忙抓住一旁岩壁垂下的藤蔓,這才穩住了身形。劇毒如活物般密密麻麻滲透肌理血脈,一路侵略,麻木冰冷感步步擴張,眨眼便令後背失去知覺。他一面運轉道力與那毒素對抗,一面取出青瓷瓶,倒出半瓶藥丸吞入腹中。

那被喚作阿寶的魔龍見獵物中招,立馬就追了上去,誰知前沖的力道突然被狠狠拽住,眼見着可口點心就在嘴邊偏偏夠不着,登時勃然大怒,用力一甩尾巴,不料竟甩不動。

原來葉鳳持以念珠纏住了龍尾,禁锢得紋絲不動。只是他捉了魔龍,自己也只得停留原地,有幾名膽大的善律派弟子便趁機突襲,葉鳳持一手握着纏繞龍尾的念珠,單手持劍才要抵擋,突然變生肘腋。

那魔龍連尾巴也甩不動,登時怒而回頭噴出灰霧,那幾名弟子閃避不及,乍看倒如同主動沖進灰霧中一般。剎那間慘呼聲此起彼伏,待那數名弟子穿過灰霧時,暴露在衣衫之外的肌膚盡數潰爛。一張臉更是血肉消融,猶如半個頭骨貼着些許血肉,森森白齒沾着血絲,眼睑盡數融化,只剩一對猙獰眼珠子尚在微微顫動。

幾如惡鬼狀朝着葉鳳持撲來。

葉鳳持仍然拽着龍尾,足下猛然發力,往後側方連退十餘步,竟生生把那毒龍也往後拖動了一大截。

中毒弟子一個接一個撞在龍身上,卻仍有一口氣在,竭力嘶吼已不似人聲。

那魔龍初被拖曳時竟在發愣,它出生至今橫行慣了,何曾遇到過這等事态,難免一時呆住。回過神時又聽見點心叫嚷,便顧不上同那拽它尾巴的活物計較,只扭頭将點心一個個吃了。

這場變故吓住了善律派弟子,一時間再無人膽敢上前。葉鳳持趁機松開念珠,繞過那貪嘴魔龍,沖到山崖邊緣,一把扶住劉崇的手臂,問道:“如何?”

隔着衣衫,也察覺肌膚冰冷如霜凍。劉崇面目透着青黑,只吃力搖了搖頭,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先前尚在意外葉鳳持竟來救他,如今卻只剩了唯恐被抛下的擔憂。

葉鳳持要的是能與他并肩作戰的戰友,而他身中劇毒,随時可能殒命,純然是個拖累。修羅衆視死如歸,他該當說一句“葉師兄快走,不必管我”,再跟眼前的敵人同歸于盡,也不枉修行一場,悟道多年。

然而模糊視線裏浮起兄長面容時,劉崇突然舍不得死了。

葉鳳持自然也有些猶豫,此人固然是個拖累,卻是沈月檀的人。他難得有個朋友,若劉崇出了差池,他只怕難同沈月檀交代。

好在不等二人各懷心思多猶豫,天頂突然傳來一道奪目白光,随即地動山搖,護山大陣竟被轟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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