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執念
那婦人才擡起頭來,半空飛來一個木盆,眼見要砸在她身上,卻險險掉落在身旁泥地,只有粗布衣裳輕飄飄落了她一身。
農夫原是将那木盆朝着妻子後背扔的,如今失了準頭,悻悻啐了一口:“好吃懶做的髒婆娘,便宜你了。将衣服都洗了,就準你進屋。”
說完将大門砰一聲關上,門後傳來小女童怯生生哀求:“爹,求你讓娘先吃一口飯……”
話音未落,就被清脆掌掴聲打斷。
那婦人卻置若罔聞,麻木面容了無生趣,吃力爬起來,将粗布衣裳都撿回來,端着木盆往村外溪水邊走去。守衛的修士對此也司空見慣,只嗤笑道:“趙大又打老婆了。”
“一群未生道種的廢物罷了,除了打老婆幹粗活,還能派什麽用場?”
“非也非也,缺糧時還能充作魔物飼料。”
“道兄言之有理,哈哈哈哈哈。”
言談間輕蔑調笑,卻無人對那形容粗鄙的婦人多注目一眼。
那婦人行走時一瘸一拐,劉崇神識一探便查得清楚,那婦人右腿被打斷過,接骨不正,又常年饑餓,皮肉萎縮,康複成如今這樣已經是運氣好了。
他不由攥緊拳頭,低聲道:“世間竟有這等……禽獸不如……”
葉鳳持一言不發,只緩步跟在那婦人身後,隔空輕輕托了托,那婦人只覺今日行走格外松快,漫長吃力的路程仿佛轉眼就到了。
她也不傻,跪在溪邊放下木盆,也不擡頭,便悄聲道:“請問是哪位菩薩顯靈?”
葉鳳持摘了隐形印走到她面前,輕輕将她攙扶起來,低聲喚道:“宋三嫂。”
那婦人如遭雷殛,全身微微顫抖起來,一雙眼如燒灼般盯着葉鳳持,枯瘦潰爛的手指死死抓着他手臂,破皮流血的嘴唇開阖了許久才發出聲音,卻是嘶啞難以辨明:“你……你是……莫非是……”
葉鳳持許是在落木村中,便耗盡了最後一絲情感,如今只如冰封岩層,任誰也無法動搖他一絲一毫,只平靜答道:“宋三嫂可曾記得,村東葉長順家的葉二貴?”
宋三嫂死死咬着後槽牙,不敢哭出聲來,眼淚卻如泉湧,沖刷着臉頰血跡與傷口,月色之下,宛若觸目驚心的血淚:“二貴……果真……是二貴……我就知道,總有一日、總有一日,二貴會回來的……葉二貴!你要為我們報仇啊!”
她一時情緒激烈,喘不過氣來,腿一軟就抽搐着倒了下去。
葉鳳持不顧她衣衫褴褛、散發惡臭,坐下來将她抱在懷裏,為她順着背。劉崇翻遍随身物,只是無論香、藥都是對脈輪生效,對凡人反而有害。翻到最後,只有小半皮囊的果酒勉強能用,忙送上前來喂她。
宋三嫂喝了幾口酒,只覺一股暖意融融擴散全身,精神也好了幾分,臉色微微紅潤,望着這神仙樣的青年,顫巍巍抓着他一只袖子,又哭又笑:“我等到了,我真等到了……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
葉鳳持道:“宋三嫂,你慢慢講。落木村的鄉親都去了何處?我爹娘兄姊何在?”
宋三嫂咯咯笑起來,眼神因悲傷憤怒到了極致而顯出了癫狂:“他們啊……他們全都死了!你家的、我家的、全村的、連我女兒……全都死了!”
劉崇倒吸一口氣,但這是葉鳳持的家事,他不便插手,只側頭看了一眼。
葉鳳持卻仍是巍然不動,銀發之下,面容清絕,竟有幾分宛若佛陀出塵的慈祥寬容,只柔聲道:“宋三嫂莫要着急,慢慢将前因後果說與我聽。”
宋三嫂吸口氣,慢慢坐起身來,又捧着皮酒囊喝了幾口,惬意笑了笑:“這酒真好喝,比我成親那晚的合卺酒還好喝。嗯,我不急,等了這麽多年了,我慢慢同你說。”
“十六年前,端午第二日,我接了個繡活,就去了雨陽城的繡坊,誰知命大,因此躲過一劫。”她嗓音漸漸平緩,“原本和繡坊定了半個月的工期,誰知才做了九日,就聽聞落木村發生地震,我心中着急,拼着往後再也不做這份工,同繡坊告了假。趕回村子又花了兩日,直到看見村子房屋完好才放下心來。只是……進村就遇到一件怪事。”
她頓了頓,似是至今想起來也覺得茫然,“我在村口溪邊歇腳,就遇到一群村婦結伴來洗衣服,我一個也不認識。其中還有個五大三粗、又黑又胖的婦人,被人喚作宋三嫂。她要是落木村的宋三嫂,那我又是誰?”
葉鳳持應道:“是,宋三嫂容顏清麗,十分出衆。”
宋三嫂笑了笑又咳嗽起來:“難為你小小年紀還記得,嫂子真高興。”
她出身農家,見識不多,乍然遇到這等怪事,竟知道隐忍不發,只裝作若無其事往村裏走去。
落木村裏安詳如常,卻全是生面孔,見了她也不開口詢問,反倒如同彼此十分熟稔一般彼此問候閑聊。就如同……彼此知道都在僞裝一般。
宋三嫂心中懼怕到了極點,一路跑回家中,卻見家中也只有陌生人,登堂入室,如同主人家一般自在。過了一陣子,那黑胖婦人便帶着洗刷完畢的衣裳回家來了。
宋三嫂躲在柴房裏過了一夜,偷聽那家人交談,好在有個修羅衆也來了,叮囑了幾句,她才弄清楚了些來龍去脈。
那地震似是魔物所為,臨近村落死傷無數,但上頭有人要将此事徹底隐瞞住,是以索性将知情人盡數殺了,又從各地調派來許多流民罪犯,要他們冒充原來村落的居民在此常駐。
宋三嫂驚懼之下亂了方寸,第二日悄悄出了村,就決議往落木山中去。
她在山中走了幾日,便被捉到了現在的村中。原來山中在飼養魔獸,因種種繁瑣粗活缺不了人手,索性抓了凡人關在山谷中充作勞力。
這村莊便無人知曉地留存至今。
宋三嫂被抓來不久,便被迫嫁給了趙大。這趙大是個犯了殺頭大罪、窮兇極惡的暴徒,雖然如今僥幸活命,卻日日被修羅衆壓迫做工,又髒又累又苦,又逃脫無門,滿心的暴戾便盡數發洩在宋三嫂身上,動辄拳打腳踢、辱罵餓飯。宋三嫂這些年來受盡了折磨,分明是人間世界,竟然尤勝煉獄。
說到最後,這婦人反倒一片冷靜,也不哭了,拿衣袖擦了擦眼睛,轉頭看向葉鳳持:“我就記着,葉家的二小子是個天才,外出修行去了。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你回來見不着爹娘,總要到處找。這村裏知道這事的人只剩我了,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誰來告訴你真相?誰來為我們……報仇?我……總算,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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