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Chapter29

聽見推門聲,景曦轉身微微愣住,看着葉翎迎着月光向他走來。

男人褪去素白紗衣,身着玄色絲綢緞的長衣,腰間一根玉帶松松系着,眉眼如畫,少了不近煙火的冷冽,平添一分銳利鋒芒。

踩着清冷月光,男人在他幾步外停下腳步,眼中有不解,“你來做什麽。”

是啊,他一個揚言要解除師徒關系的逆徒,來這做什麽?

景曦看着男人,眼露自嘲。葉翎或許心中詫異,但他卻清楚的知道,在過去三年間,自己有多少個夜晚,如今夜這般站在同一處,心中猶豫不曾上前,卻又暗自期待屋中人能出來看他一眼。

見他不開口,男人嘆了口氣,問他,“景曦,你在洞中都看到什麽了。”

景曦身形一僵,攥緊掌心,喉嚨被掐住般,一字一句艱難道,“......九幽噬靈。”

這卷上古禁法臭名遠揚,他雖不知其中細節,卻也知道這是“祭活人、逆天命”的邪法。再加上這三年自己無由來受到的迫害、葉翎始終難以精進的修為和走火入魔的傳言,所有事情仿佛都能解釋得通了。

“所以......你覺得我是要以祭祀之法逼你喝下毒藥、取血補足修為,是麽。”

面對男人平穩無波的語調,景曦将左手伸出來,右手揭開肌膚上的衣袖,白皙手腕有一道暗赤色的舊痕。

緊實有力的小臂在月光下輕輕發顫,景曦始終沒有擡頭,眼神低垂;這三年他心中曾無數次困惑、猜疑,想要一吐而快卻不得,只以為是屋內人不敢見他。

直到這句話由男人輕描淡寫地說出口時,他才知道,原來真正害怕的人,是他自己。

就像今日他看見古卷上的四個大字時,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深深的絕望和恐懼。

他害怕面對這個男人,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就怕他如同現在這般,只是風輕雲淡地一句,“我就是要利用你,你能怎樣呢。”

是啊,他能怎樣呢。

這個男人,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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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師尊”終究叫不出口,景曦看着手上永久的烙印,痛苦在眼中洶湧,“你就沒想過,我也會痛嗎?”

他曾不止一次卑微地想過,就算葉翎真的要利用他、要他去死,哪怕有一句道歉、甚至只要一句關心,他都毫無怨言。

但葉翎沒有。

就像幼年時将他綁起架在草垛上、要将他燒死祭天的村民一樣,葉翎也用一雙冰冷的眼眸看着他,手起刀落,視他性命如草芥蝼蟻。

葉翎默默望着景曦,第一次發現他比自己高出這樣多;幾次想将真想一吐而快,想起卷尾批注又只能狠下心道,“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我還能怎樣?”青年雙拳緊攥眸中通紅,眼中近乎癫狂的苦楚如利刃,刀刀刺在葉翎身上。

“我希望那天你沒有救我,讓我幹幹脆脆死在那裏,”向來寡言的青年似乎得到了某種快/感,詭誕一笑,狠狠盯着葉翎,喉中嘶啞,

“總比被你玩弄在鼓掌之中要強得多。”

“啪”的清脆一聲,葉翎看着青年臉上通紅的掌印,身體止不住地戰栗;忍受三年之苦的不是他,蒙受冤屈的更不是他,但在這一刻,他只覺心疾都沒有過這樣鑽心的痛,青年的話宛如千斤重,壓在他身上,喘不過氣。

原來在青年心中,“葉翎”這個身份是這樣不堪。

景曦被打也不再開口,将臉偏過去,緊繃地側臉能看清他咬緊的後牙。

良久,葉翎終于感到一絲疲憊,不願再同青年交流,丢下一句,“最後十日,十日後我便将‘解藥’給你,倒時是去是留,”

“随你。”

話畢男人轉身離去,細看腳步有些倉皇,他的背影單薄纖細,身後碎了一地月光。

挖心取血的過程沒有想象中的煎熬。

只有極其微小的一聲,利刃刺破肌膚,剜過血肉,潺潺血流如注,盡數滴入青色瓷碗中,彙聚小小一灘。

暗室內彌漫着淡淡血腥氣,葉翎微一攏眉,将滴滾血珠的尖刀放在桌上,拿起手邊藥瓶打開,在鮮紅傷口上輕灑藥粉。

指尖顫抖,冷汗打濕額前碎發,葉翎咬着失了血色的薄唇,有些吃力地擡手,用白紗布在胸/前包紮傷口。

這兩日他将自己關在暗室避不見人,将原身筆記反複閱讀爛熟于心,終于在規定時間順利籌血,餘下幾日要做的,便是按照古卷所寫,将這血和藥材細細熬制,在爐內淬煉成丸即可。

雖無大礙,但取血後的身體還是虛弱,再加上無人照料,五日後終于将藥丸成功煉出時,他整個人清瘦了好一大圈,原本合身的衣服變得松松垮垮。

身體沉重,精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葉翎将藥丸小心收好,如釋重負地長嘆口氣。

終于結束了。

不論是對原身的彌補、對景曦的虧欠、甚至是對這個陌生世界的一個交代......都在這一刻結束,事态發展他無能控制,但他已盡全力做到他所有能做的,不留遺憾。

是夜,他準備出去走走。

本以為屋外一片安靜祥和,結果在屋內就聽見吵鬧聲;推開門,果真是餘憐和阿幽在院中石桌處拌嘴。

閉關這幾日,阿幽被托付給餘憐照料,看着依舊是互不順眼的,卻也不再是初見時的劍拔弩張。

“葉翎葉翎!”見葉翎前來,圓滾滾的小黑鳥飛撲過來,一下抱住景曦小腿,興奮地直叫,“今夜花燈滿城,一起去看看吧!”

餘憐彎腰将阿幽抱起,放在石桌上,滿眼欣喜地看着葉翎,喊了聲師尊,接上一句“生辰快樂。”

等葉翎想起來時,餘憐從袖中取處一個青白色香囊,袋上繡着幾株青竹,幾縷挂穗随風輕拂,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知道葉翎休息不好,青年用溫潤的聲線告訴他,這香囊中有合歡皮和柏子仁,安神助眠的。

葉翎笑着收下,身上雖還難受着,但擋不住阿幽拽着他的袖子一直鬧,兩人一鳥一同下山去看花燈。

夜色深重,本該寧靜一片的街道此刻卻人山人海,喧鬧的街市上彩燈高挂,家家戶戶男女老少四處游走,耳邊滿是小販的大喊吆喝。

“不過是看個花燈,就這樣開心?”

葉翎給兩人各買了串冰糖葫蘆,看着一大一小歡喜地只差蹦起來,沉重幾日的心情輕快幾分;阿幽一串糖葫蘆吃的滿嘴全是,神秘兮兮地說,給葉翎準備了驚喜。

餘憐則收斂一些,拿着糖葫蘆舍不得吃,笑着回憶道,“師尊這些年總在閉關,上次和弟子一起看花燈,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

花燈要在湖邊放,餘憐阿幽吃了一路,又各自買了花燈,葉翎不想回去的太晚,便叫兩人一同向人流最多的河邊走去。

通往河邊的路只一條,此時正是最擁擠、易走散的時候;阿幽一路東張西望,時不時飛上枝頭轉悠兩圈;葉翎和餘憐夾在人流中緩慢前進,沒多久就再找不到小黑鳥的蹤影。

餘憐轉身去找,葉翎見人實太多,便與他直接約在河邊第二棵柳樹旁會面。

好不容易一路挨到河邊石橋,葉翎在石橋上順着河邊往遠看,望到視線盡頭的一道身影時,鳳眸一凝。

青年肩寬腰窄,從背影看身材極好,葉翎被他手中東西所吸引,沿着石橋一路向下,穿過人群。來到青年不遠處的垂柳旁,靜靜看着。

他從未見過這樣大的花燈。

與河中小巧玲珑的花燈相比,青年手中這個可謂是碩大而粗糙;且這花燈一看就有了年頭,不說邊角處已磨損了太多,幾朵花瓣更是褪色的厲害。

夜色中看不清青年面容,葉翎卻看清一片巨型花瓣上,畫着手牽手的兩個人,青年略高些,年長的略矮一籌。

旁邊是龍飛鳳舞的幾字狂草。

——我要把這人間最大的花燈,送給最愛的師尊。

一動不動的青年突然蹲下身,身子偏過去,手中兩塊火石暴露在葉翎視線中;只見他低下頭,掌中火石相撞,黑暗中瞬間蹭出火花,将青年容貌照亮。

在葉翎即将看清的同一刻,一雙溫暖的大手捂住他的眼睛,輕佻而熟悉的聲線在耳邊響起:

“生辰快樂。”

只聽咻的一聲響,緊接着便是一陣人群的驚奇聲,身後人将大手放下,葉翎擡眼便是一片煙火。

與仙門大會的小打小鬧不同,這十裏煙花絢爛而耀眼,将整座城市的夜空點亮,久久不散。

而與此同時,青年擡起手,将燃起火星的火石挨上紙糊的花燈。

火光立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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