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十九個故事:意識流
X進來的時候,拿着一個針管,裏面是綠油油的膠狀物,像龜苓膏一樣的質感,但是他聲稱,這個一定要打進肉裏,每個人都要打。我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每個人都打了啊。
X是個瘦瘦高高的漢族人,一手拿着針管,一手擡着他的心髒,不時不耐煩地在空中抛幾下,又接住,一根短電線連着,他不怕心髒掉地上沾灰。屋裏的每個人都接受了那根針,包括我那未滿月的弟弟,除了我。因為那時有人疾呼:“死人了!”
X是第一個跑出去的,畢竟他腿長。他搶到了最好的東西,一顆心髒。現在他有兩個可以炫耀的資本了,他往上套線,托住兩顆烏紅的心,像把玩核桃一樣轉動着,轉了兩下,興許是覺得不痛快,所以拉開自己的胸腔,把它們都放進去,啪叽一聲。
那個死人的各個部分都被搶走了,只剩下一個頭和十個指甲。
十個指甲在地上蹦,按事實邏輯推理來說,指甲是不會蹦的,因此這是假的,他們沒有搶肉。人的胸膛裏不可能有兩顆心髒,因此這也是假的,他沒有偷心。現在擺在那裏的人頭,只是一顆嚼不爛也沒人會去嚼的石頭,這才是符合邏輯的。
我依靠這種邏輯,得以冷靜看待這一切。
我在面館打潤嘴的豆漿時,遇到了Y。他站在我旁邊,看着我拿起了舀豆漿的大勺,勺起勺落,我端着豆漿準備把位置讓給他。這時,我看到他的手臂下沒有手掌。我遲疑了一會兒,想,他到底有沒有手呢?他的腳上穿着鞋,不大可能在公共場合脫下來,用腳趾夾着吃,他到的這餐館是賣面的,吃面要用筷子,要使筷子至少需要兩根手指,但現在他一根手指都沒有,光禿禿的。于是,這是不合邏輯的,是假的。這說明他有手。
我把勺子放下,往外走。Y叫住我:“能幫我乘碗豆漿嗎?”
我突然緊張起來,有了一個非問不可的問題:“你有手嗎?”
他說:“我沒有。”
老板上面時,他一碗我一碗,分坐兩頭。我就是想看看他,沒有手怎麽吃面。他反望着我的眼睛,冷冰冰地說:“你不該對一個殘疾人這樣,請你去其他桌坐着。”
我站起來,卻發現四面的牆像大型動物一樣蠕動着,朝內擠,門窗消失,光線也不複存在。我不僅難以往前走,甚至還被軟而肥碩的牆往桌子上壓。為了腰不被折斷,我只能摸索着站到桌子上去。不久,連桌上的空間都越來越小,我被迫坐下來,往前靠,尋找能讓我跻身的空間。我的頭靠在了Y的肩上,我感覺得到他身體的結實和肌肉所積蓄待發的力量,嗅着他身上的味道,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他的臉。
幸虧一切沉于黑暗,不然我這樣的姿勢該有多滑稽?
然後又亮了。
牆是白色的,離我很遠,我坐在桌上,抱着一個和我相同性別的男人。是的,我抱住了他。這不能不使我在白光中尴尬地、帶着歉意地收回手。
他說:“我吃完了。”他面前擺着一個只留着一些面湯的碗。他的嘴唇周圍沒有油污,木桌上有一張沾了油,折了幾疊的紙。我不知道這算邏輯的相互佐證還是相互拆穿。因為沒有手,也是不可以折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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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徑直往外走,我也往外走。但外面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我沒有來過這兒,也不知道如何走回去。他往左走,我就往右走。然而右邊沒有路,一片黑流襲來,我只能朝他的方向狂奔。又是一片黑暗,我被黑水沖得睜不開眼睛,他扶正我的身體,拉住了我。我感覺得到,那是一雙手。
“你到底有沒有手?”
“我沒有。”
“可你拉住了我,你沒有手靠什麽拉的我?”我大喘着氣,感覺黑水從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灌了進去,連耳朵都沒能幸免。
“好吧,我有手。”他承認之後,黑流又褪去。
“好吧,我有手。”我承認了這點,因為我确實有手。我拉着那個被幻象反複折磨的人,往家裏的方向走。他叫Z,是這附近唯一一個叫Z的人,我認識他,并且我知道,他喜歡我。我把他摟在懷裏,再次跟他确認,“我是有手的。”
後面那兩個男人,摟摟抱抱的,不知道在幹些什麽,說的話我倒是知道,其中一個人說他有手,還說了兩遍,這有什麽可值得強調的,我也有,還有四只。我全身棕褐色,是一條雜交犬,血統屬于不純正裏面的最不純正。我往Z家走去,坐到了他家堂屋裏的椅子上,把肚皮露出來。
突然,有個人尖叫:“Z沒穿衣服!”
我往自己身上一看,果然沒穿衣服,那個叫Y的人從門外進來,拉過一條桌布就給我蓋上。我看到,他是有手的,而我……并沒有手,他吃碗了那碗面,我卻在臆想的黑暗裏逃避了吃面的動作。我那還沒滿月的弟弟站起來,指着我說:“Z這個廢物,還治得好嗎?要不然不要了吧。”
“不要就送給我吧。”Y低下頭來,摟住我的肩。
我低下頭,摟住Z的肩。
也許你也有疑問,你想知道到底是Y沒手,還是Z沒手。你也許也想要知道,我到底是誰。我不是X,也不是Y或者Z。
我是一條狗。
作者有話要說:
段落之間,敘述轉折的僞意識流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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