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起疑

下午天氣依然陰冷,像是要下雪。

岳城今年還沒下過雪,天幕沉沉的,同眼下這微妙的局勢一樣,仿佛一個不經意就會重重地砸壓下來。

新年第一天,家家戶戶閉門謝客,自家團圓,街上冷清得很;軍營裏卻是相反,一群糙漢子圍在一起吃肉喝酒,鬧了一個通宵,到現在還精神抖擻,營地外依然有人巡邏,不敢大意,只有在換防時才能松口氣,同兄弟們好好喝兩杯。

營地中間,擺着一口大鍋,肉沫翻滾,香氣四溢,四周到處是打碎的酒壇,這些日子軍營裏已經來回洗牌好幾遍,各處負責人都被依次換掉,大概是感覺到了溫信陽改革的決心,如今已沒人再為難他,反而好些年輕人對溫信陽還挺尊敬。

封影走在最前頭,臉色雖依然桀骜,卻還是盡職地将司令和将軍引到校場中,衆人集合聽令,封影則蹲在一側的木欄上,嘴裏叼着根枯草,眼神如狼崽子般狠厲。

溫司令也是在沙場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沒什麽架子,但為人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比年輕的溫信陽更顯滄桑、內斂,眉宇裏帶着不露聲色的殺氣,像是一把久經戰場見血封喉的寶刀,安靜地收在鞘中,卻依然能令外人膽寒不已。

溫信陽站在他身後一步之遙,雙手負于背後,眉目沉凝,認真聽司令講話,偶爾卻也忍不住瞄一眼手腕上的表,有些心不在焉。

他從離開溫府後就在走神,總忍不住去想,池雲非這會兒到了哪裏,是否已經在白府,是否同白煌和樂融融地聊在一處。

明明昨夜累成了那樣,下午居然還有心思往外跑,溫信陽面無表情地想:是自己還不夠努力。

他一時又忍不住想起白煌的那些話來,還有白煌為了救池雲非差點意外身死,以及池雲非發燒時迷迷糊糊說得那些話。

他有點後悔,果然還是應該找借口不讓池雲非去,起碼不用親自去,要送禮物要慰問,找劉慶川去也是一樣。

他擡眼看了眼天色,心道:傍晚前可能要下雪,也不知雲非衣服穿夠了沒有。風寒才剛好……

“……接下來的事宜由溫将軍為你們解說。”前頭溫司令說完了話,臺下掌聲如雷,溫司令比了個安撫的手勢,道,“這些年內憂外患,咱們的日子不好過,老百姓的日子就更不好過。永遠記住,你們是為什麽拿起槍,為什麽上戰場,記住你們為之奮鬥的目标!為國有功的人,永遠會被人民銘記在心……”

溫信陽回過神,擡手鼓掌,随後被讓到前面,目光掃過衆人,嚴厲道:“下面部署城防新令,城門內外換防時間我已告知幾位新任隊長,其餘人,過年期間……”

冷風過境,将溫信陽的聲音帶遠,軍營之外,大片梅林綻放,梅香撲鼻,再遠一些的地方是通往官道的大路,遠處隐約能見山脈掩映在重重雲霧中。岳城自古易守難攻,也是溫家選這裏為大本營的原因之一,官道往下,一天一夜的路程後便是九曲十八彎的山道,非常難走,如今山林蕭條,烏鴉成群,偶有獸吼遙遙傳來,帶來不祥之感。

而另一邊,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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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雲非坐在墊了三層的軟墊上,裹着厚厚的軟毛披風,袖口上套着兩只大大的狐毛袖套,将兩只手都藏了進去。

他一揚下颚,小丫鬟便将帶來的藥材、點心、禮物等等逐一放在桌上,又從一個木盒裏拿出兩只純金打造的小麒麟,穩穩當當地放在桌面上。

白煌靠坐在床頭,矮桌上還擺着書,嘴唇蒼白道:“你幹嘛?下聘啊?”

“滾。”池雲非道,“知道你們家今年不好過,給你送點補貼來。”

“……”白煌嗤笑一聲,“用不着,我們老白家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

池雲非皺了下眉,看他臉色:“從來沒過過這麽冷清的年吧?伯父伯母都被帶走了,府上閉門謝客,連親戚也不走動,是不是不習慣?”

“有什麽不習慣的?”白煌道,“我還圖個清靜呢。”

池雲非哦了一聲,收起一副擔憂的表情,寡淡道:“我還說你要是無趣,往後幾日我都來陪你。”

白煌:“……”

白煌瞥了他一眼,慢慢道:“其實……一個人待久了,也确實無趣。我現在是個‘死人’,連能找來逗趣聊天的人都沒有。你要是能來,也挺好。”

白煌想了想:“你在溫府是不是也挺煩的?溫家的親戚沒為難你吧?”

“有什麽可為難的?”池雲非擺擺手,“溫家這樣的大家族,每個人都可會做表面功夫了,我反正是甘拜下風……”

說着,他便把之前同王嬷争執的事同白煌說了,也算是給他逗個趣,免得成日只知道看書,不得憋悶死了?

白煌聽得直皺眉頭:“這要怎麽辦?溫太太對你那麽好,讓人挑不出半分錯來,什麽都先想着你,她若是不直說納妾的事,等把那姑娘接來了,讓對方和溫信陽看對了眼……那時候你還有什麽資格說不?你若要鬧,豈非全是你的錯了?”

池雲非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淡淡道:“這事我也想過,但我确實沒有理由拒絕對方過來。我那婆婆把什麽事都安排得好好的,還常常對我噓寒問暖,又把孩子交給我帶,在外人面前是沒有一個錯處的,她若真要将那姑娘留下來,我也沒有辦法。”

“那……”白煌抿了下唇,很是替池雲非不忿,“我當初說什麽來着?你就是不聽。”

池雲非輕飄飄看他一眼:“聽什麽?你個傻子還不是絞盡腦汁地想進溫府,有病麽不是?”

白煌哼道:“你以為和溫家綁在一條船上真有那麽好?也就是你生不逢時,再早十幾年,那時候鄭其鴻敢對溫司令下手嗎?那才是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利大着呢。三省十一城哪個不巴結溫家?現在……啧啧。”

白煌煞有其事道:“現在的溫家已經在懸崖邊上了,你嫁誰不好,偏偏嫁他。”

“你這話說的。”池雲非好笑,“先不提早十幾年我出生沒有,就算能談婚論嫁吧,我進溫府做什麽去?給溫司令當男妾啊?當溫信陽的小媽?”

話到此處,池雲非詭異地頓了一下:“我怎麽覺得還挺帶感?”

白煌:“……”

白煌簡直覺得池雲非腦子有包,不過對方向來腦子就不正常,從來不按常理出牌,他只得道:“跟你說正經的,鄭其鴻這回來者不善,他若想抓緊時機,很可能同溫家撕破臉。”

池雲非沒說話,伸出手來捧着茶盞喝了口茶,咂咂嘴,悠哉悠哉似個小老頭似的,道:“有空管我,不如擔心擔心自己。先把傷養好,等這事告一段落,白家還等着被清算呢。”

白煌低下頭,喃喃:“做錯事就得承擔責任,沒什麽可抱怨的。我只是擔心你……過得不好。”

池雲非端茶的手一頓,半晌沒說話,好一會兒才輕笑着轉移話題:“我聽說白老爺前幾日總請袁翎來府上?是為你請的嗎?”

“跟我可沒關系!”白煌臉登時紅了,反駁道,“我就見過他一面,在我爺爺的書房裏,我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麽……你別胡說八道!”

池雲非啊了一聲,佩服道:“白老爺子真是老當益壯……”

“沒有的事!”白煌拿枕頭砸過去,氣笑了,“爺爺就是請他來下棋的。家裏現在這樣,也不方便請熟人來。”

池雲非卻是沒說話,手指輕輕摩挲茶盞邊緣,眉頭凝起。

“怎麽了?”白煌自小同他吵到大,一見他這臉色就知道有問題,“你又想到什麽了?”

“唔。”池雲非若有所思,“白老爺子為什麽非得請袁翎呢?這不是很奇怪嗎?”

“……誰知道?”白煌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聳肩道,“我藏在家裏,行動不便,請熟人來很可能會發現端倪,請相熟的棋士來,又可能會被外界懷疑。畢竟府裏到現在也沒辦白事,老爺子平時又很疼我,我‘死’了家裏還請人來下棋喝茶?誰都知道不可能。”

“請袁翎來就很合理嗎?”池雲非道,“外面人都摸不着頭腦,還有說你爺爺瘋了的。”

“這不就對了?”白煌一拍手,攤開,面朝池雲非篤定道,“就是要反其道行之!看起來不可思議,說不通,反而能讓外人打消懷疑。頂多也就猜測老爺子受不了打擊,老糊塗了。”

這麽說,似乎也有道理。

但為何偏偏是袁翎?白府上很少有人會去南風館,白煌也沒去過,他們應該沒人和裏面的人熟識。若要反其道行之,請金福班也行,請其他的雜耍也可以,效果不都一樣嗎?都只會讓人覺得老爺子瘋了。

池雲非想不通,隐隐又聽院外傳來唱戲的聲音,那聲音洪亮耳熟,唱得是小生,正是袁翎的聲音。

袁翎什麽都會點,不見得精通,但為人八面玲珑,只要他想,總能輕易獲得他人的好感和信賴。

池雲非打開窗戶聽了會兒,白煌道:“偶爾爺爺會讓他在前面花園唱一段,我這裏能聽見一點聲兒,算是給我解悶。”

池雲非一手搭在窗沿邊,問:“袁翎過年沒走?”

“聽說他早就沒家人了,岳城就是他的家。”

新年頭一天,又把人叫來家裏唱曲兒,到底是白老爺子一片苦心,給孫兒解悶,還是有別的原因?

池雲非垂眸思索,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之前他去銅鑼鼓後巷找簫棠拿藥的時候,送他去的劉慶川在南風館屋檐下抽煙的景象。

明明沒有什麽聯系,他腦海裏卻無端浮出了這個畫面。

當時的劉慶川就站在南風館二樓憑欄下,那處屋檐上方剛好是袁翎的卧房。劉慶川抽煙的時候還擡頭盯着一側檐角,他當時沒在意,現在想想,劉慶川看見自己下樓時的模樣明顯在遮掩什麽。

池雲非向來相信自己的直覺,他當即起身,道:“我去花園看看。”

“啊?”

“你好好休息。”池雲非道,“明日我再來看你。”

白煌一怔:“你還真每天都來啊?”

“不想我來?那我就不來了。”

“不……”白煌苦笑了一下,“只是将軍那邊……”

“他不會多想的。”池雲非無所謂道,“我倒希望他能為我吃吃醋,不過只是想想而已。他就算生氣,也不過是氣我已經成婚,卻和其他男人走得太近。”

白煌看看他的臉色,心裏不太是滋味,但又想池雲非多陪陪他,這幾日在家實在是悶壞了,便低落道:“行吧,明日我提前讓人準備你喜歡的油酥雞翅,裹蜂蜜的那種。”

“真是好久沒吃了。”池雲非頓時笑彎了眼睛,點頭道,“溫家吃得清淡,幾乎沒有油炸的東西,可饞死我了。”

“不會你來看我,其實就為了這麽一口吃的吧?”白煌頓時不滿了,“說出去誰信啊?嫁進堂堂溫家,連油酥雞翅都沒得吃?”

“你愛怎麽說怎麽說。”池雲非比了個鬼臉,轉身帶着丫鬟走了,白煌看着他離開的方向,心裏五味雜陳,片刻後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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