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好看
花園裏袁翎随便披了小生的戲服,沒戴帽子,一頭烏黑長發拿紅繩松散束了,一手握扇一手往上擡起,正唱得起勁兒。
旁邊有小厮敲鑼打鼓,锵锵锵锵的聲音有節奏地傳來,路過的丫鬟小厮都忍不住在長廊後駐足偷看,有小丫鬟看得滿臉通紅,得知對方是南風館的頭牌紅人,立時露出了遺憾的表情。
池雲非也沒走近,在花園外攏着雙手看了一會兒。
他手裏抱着一只雕刻精致的小暖爐,袖口兩邊的狐毛剛好遮蓋在手背上,只露出修長的白皙指尖,看着就讓人想抓住輕咬兩口,感覺味道一定是甜的。
貼身丫鬟站在池雲非身後,小聲道:“少爺,外頭風大。您病才剛好,将軍吩咐了不能讓您……”
池雲非比了個“噓”的手勢,笑眯眯道:“人唱得多好聽,別打岔。”
丫鬟:“……”
袁翎那調門兒是比不得寧婉香,唱得也很随意,但在普通人裏算是不錯了。
他外出沒有化妝,不像在南風館裏會描眉抹粉,身上也沒有那胭脂的香味,只有淡淡好聞的檀木香。
這麽一看,袁翎确實長得十分俊美,不似寧婉香那般溫潤君子似的,濃眉微揚帶着一點攻擊性,面部輪廓沒了脂粉的掩蓋,顯出了一些棱角;他脖頸修長,唱曲兒時喉結上下滑動,很是性感。這時他側頭朝池雲非看了一眼,眯眼時卧蠶凸顯,杏眼含笑,令人心生好感。
有的人長相上便能占上幾分便宜,那叫合眼緣。
袁翎便是這種人,任何人第一眼見了他,都會下意識想親近他,無意識地放下防備,直覺他是個不錯的人。
池雲非先前見他的時候沒多留意,當時他全幅心神都放在了躲避溫将軍這件事上,這會兒迎着日光再見,也很能理解他為什麽會是當紅頭牌。
一曲終了,池雲非将暖爐塞給丫鬟,主動鼓掌。
白老爺子也笑呵呵地鼓掌,回頭見了池雲非,招手道:“雲非啊,來來,談完事了?”
池雲非自然不會在外人面前提起白煌,只點頭道:“是,談完了。明兒我還來,再給您老帶一筐鮮魚來,那東西得冰湖裏現抓,一次不能抓多了,吃多少抓多少,肉質鮮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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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白老爺子笑呵呵地,拉了雲非的手讓他在身旁坐了,“這是袁翎,袁翎,這是池家的小少爺,池雲非。怎麽樣雲非,袁翎這唱功還可以?”
“是不錯。”池雲非誇贊道,“袁少不愧是當紅頭牌,琴棋書畫樣樣能來,連戲也能唱。剛才那段是金福班新排的劇吧?我聽過一回,寧婉香在裏頭扮得可好看了。”
“那是,小寧兒那是什麽人。”白老爺子常去聽戲,寧婉香在三省十一城都很有名,還常被請去外地演出,白老爺子立刻豎大拇指,“那孩子前途無量!以後指不定能排進四小花旦裏!”
袁翎脫了戲服交給旁人,又接過丫鬟的茶喝了潤潤嗓子,這時候才插話道:“寧花旦那嗓子,旁人是不能比。但回龍城裏還有個名角,也不輸給他去。”
“知道!”說起這些,白老爺子精神可足了,興致勃勃地,“是那個叫‘萬紗兒’的,比小寧兒還小兩歲呢。要麽說一山還有一山高,前浪推後浪呢?”
袁翎點點頭,露出一點淺笑,走到白老爺子身後幫他捏肩膀。
白老爺子嘆息一聲,靠在椅背上,閉上眼:“我老啦,也不知道還能活多少日子了。未來都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的,要怎麽折騰,誰出名誰不出名的,那都不關我的事咯。我現在啊,就希望能到點兒入土,順順利利的,別再傷筋動骨了。老骨頭朽啦,經不住折騰了。”
這話說得微妙,乍聽仿佛是在跟袁翎說:他年紀大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眼下沒什麽盼頭了。表面看起來,仿佛是在打消那些外頭人的狐疑,算是借袁翎的口給外頭一個合理的解釋——袁翎三番五次被請來,外面自然是有人會打聽的。
可池雲非卻是看了袁翎一眼,心下奇怪:他怎麽覺得,這話不像是解釋,而是在回答袁翎,甚至像是……勸誡?
袁翎不輕不重地捏着白老爺子的肩膀,恭敬道:“沒有你們,也不會有我們這些後輩,我個人一向是很尊敬您的,還請您千萬不要這麽說。年輕人做事容易沖動,不計後果,但凡事有利有弊,還得有像您這樣的前浪給後輩們引路才行。”
袁翎笑了一下,輕松道:“您老人家定能身體健康,長命百歲的。”
池雲非坐在一旁不吭聲,只慢慢喝茶。
白老爺子一時沒說話,片刻後卻打起小呼嚕來,嘴巴微微張着,像是累了,在清冷的日光下看着,同外面普通的老爺爺沒什麽區別。
袁翎也不再說話,只讓小厮拿了薄毯來給老人蓋着,又幫老人捏了會兒肩膀,才收手告辭離開。
他一走,池雲非也起身告辭,管家便送二位出門。
一路上兩人都沒說話,等出了大門,池雲非回頭看了眼白府的匾額,笑吟吟道:“袁少,你猜老爺子是真睡,還是裝睡?”
袁翎沒答話,輕輕一拂袖口,姿态十分好看。那邊小厮找來了人力車,扶了袁翎上去。
池雲非觀察袁翎神情,沒瞧出什麽來,也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正要轉身離開,卻聽那人在車上道:“池少爺對白家的事怎麽想?”
“嗯?”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袁翎并不看池雲非,只盯着不遠處的某一點,淡淡道,“溫将軍想利用白家牽制其他幾大家族,甚至想以此為突破口找到破解之法。不得不說,這主意非常不錯。可惜已為時晚了。”
池雲非站在臺階上,歪頭看他:“我倒是不知道,袁少居然還關心這個呢?”
“我就住在岳城,也沒別的家人了。”袁翎一勾嘴角,“總得為自己的後路考慮。”
“哦……”池雲非慢悠悠道,“那袁少的後路是什麽?這就是你總來白府的原因?能說說嗎?”
“……池少爺很敏銳,但還差點火候。”袁翎讓車夫離開,聲音随風飄到池雲非耳邊,那語調帶着點笑意,卻又有幾分篤定堅韌之感,“很快我就會去溫府拜訪的。告辭。”
池雲非皺眉,他确實猜不透袁翎的意思。
他或許直覺敏銳,有些小聰明,但論城府,他是不如這些人的。前者的優勢,在于因為和簫棠自小關系不錯,在銅鑼巷裏有不少消息渠道,因此才能比旁人更容易看透幾分真相,再借着這些消息,用小聰明去做點事情——譬如他之前查到的資料,抓住了刺客等等。
但論人心城府,那就不是小聰明能解決的了。
在這些人手裏,消息渠道人脈關系,不過都是棋盤上的棋子,下棋的人早就走一步看十步,能充分利用自己已有的資源和信息,為自身創造更有利的機會。
溫家也好、袁翎也好,甚至白家、柳家都是這種人。
池雲非被保護得太好,心思純直,始終是差了那麽點,但他并不覺得沮喪,因為那樣的人生他并不稀罕——太累。
所有的人、事都在天秤上被衡量、比較,所有的棋子都在已經布好的棋盤上來回糾纏,這個網做得越大,越容易将自己也一塊兒兜進去。
在沒完沒了的利益争鬥裏,沒有人會是常勝不敗的,終有一天,同樣的計謀會落到自己身上,自己也會變成被比較、被衡量、被選擇或者被丢棄的那一個。
他并不喜歡。
而越是看清了這些,他越是能懂得溫信陽肩上的負擔和責任。
他攏着袖子,看了看陰沉的天色,突然就有些思念起自己的将軍來。
回去溫一壺好酒,弄點好吃的,等将軍回來吧。
一想到那個人,池雲非心情就好了不少,那些紛擾的念頭被他抛在腦後,只是還沒等上車,遠處卻傳來了馬蹄聲。
溫信陽穿着鐵灰色的軍裝,系着玄色披風,單槍匹馬地出現在白府門外的長街上,小丫鬟驚訝道:“是将軍!他怎麽來了?”
池雲非卻是定定看着對方靠近,眼也不眨,心裏一時被暖意灌得發脹,手指不由自主蜷縮了一下,随即關上車門,大步朝溫信陽跑去。
黑枭一聲嘶鳴放緩了速度,經過池雲非時,溫信陽彎腰一把摟了人,将人帶上了馬。
馬兒靈敏地轉身,調了個頭又朝遠處跑去。
“哎!少爺!”小丫鬟愣住了,“将軍!少爺!”
“把車開回去!”溫信陽的聲音遠遠傳來,“我帶少爺去望悅樓吃飯!”
池雲非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困在了溫信陽懷裏,他“嘶”了一聲,不滿道:“我屁股疼,騎什麽馬……”
溫信陽便放慢了速度,讓池雲非橫坐在身前,低頭嗅過池雲非發尖的味道。這只是個不經意的動作,卻讓池雲非一下紅了臉。
溫信陽毫無自覺,道:“還疼?”
“不然呢?”
“下來。”溫信陽停了馬,“我背你。”
“不要!”池雲非笑了,“大白天的,像什麽樣子!這會兒又不嫌我給你丢人了?”
溫信陽停了馬,讓池雲非坐在馬背上,他則下馬牽着走。馬兒走得很慢,池雲非舒服點了,拿腳碰了碰将軍的肩膀,被将軍不滿地抓住了腳踝,拇指在那細瘦腳踝上摩挲:“幹什麽?”
“你怎麽過來了?今天不是很忙嗎?”
“來接你。”溫信陽道,“爹讓我回家休息,有他和其他叔伯在,可以放心。”
池雲非哦了一聲,溫信陽蹙眉:“怎麽腳這麽冷?在外頭吹風了?”
“陪老爺子在花園坐了會兒。”池雲非道,“聽袁翎唱戲來着。”
“胡鬧,病才剛好。”溫信陽幹燥的大手握住那腳踝,給他搓了搓,“我讓人去家裏接炀炀了,晚上一起去望悅樓吃飯。上回不是說想吃油炸的嗎?家裏口味清淡,偶爾上外頭吃去。”
池雲非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你知道……?”
“看你跟炀炀念叨那什麽油酥雞,口水都要下來了。”溫信陽漠然道,“很難猜?”
池雲非抿了下唇,先是想笑,又有點感慨,最終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溫信陽面無表情:“?”
“白煌還說明天提前給我做好菜等我。”池雲非道,“他以為我在溫家受了多大的委屈,連喜歡的東西都吃不了。”
溫信陽:“……”
溫信陽臉色有些不好看:“你想吃什麽直說就行,鬧出這種誤會,不值當。”
“嗯。”池雲非心裏甜滋滋的,像是嘴裏、心裏化開了無數糖水,心情好得不得了,“那我想吃油酥雞翅、炸肉餅。雞翅要裹蜂蜜的,肉餅要炸得金黃,外酥裏嫩,肉餡兒要多汁,要放麻辣醬……”
“……嗯。”
“要吃拉面!多放辣椒!”
“……嗯。”
“還有火鍋、蝦油菜,再給炀炀點幾份煎餃、四季糕、炸糍粑……”
“吃不完。”溫信陽擡頭看他,“我平時是虐待你了嗎?不給你飯吃了?”
池雲非笑嘻嘻的,彎腰伸手去摸将軍的臉,被将軍反手抓住手腕,哭笑不得地在他指尖上咬了一口,輕聲無奈道:“饞鬼。”
“那你讓吃不?”
“讓。怕你下回又去別人家說吃不飽飯。”
兩人邊走邊聊,天上漸漸飄下細碎的雪花,落在發尖就化開了。
“下雪了!”池雲非激動道。
溫信陽擡頭看天,并不覺得這有什麽好稀罕的,轉頭卻看到池雲非伸手去接,狐毛襯得他手指晶瑩,仿佛上好的玉雕般,立起的小領子讓他下巴顯得尖了些,眼睛又大又亮,紅唇彎起好看的弧度,露出酒窩,渾身都仿佛帶着光。
溫信陽眼底的溫度化開了一些,點頭:“嗯。”
“好看!”池雲非道,“你在國外不知道,岳城很少下雪的。上回看到雪,還是大前年了……”
溫信陽聽着他碎碎念,馬蹄在石板路上踏出規律的“噠噠”聲,讓人覺得心安。
那些陰謀陽謀,爾虞我詐,統統都不見了。
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二人一馬,雪花遮蓋了來路,前路卻帶着光。
“嗯,好看。”溫信陽看着池雲非輕聲道。
随即他頓了頓,語氣略顯詭異:“明天你還去白府?”
“嗯。”池雲非沒多想,“人家為我受了重傷,我總不能抛下他不管。白家這個年過得這麽冷清,我去陪他說說話,免得他胡思亂想。”
“……”溫信陽道,“你去陪他,他就不胡思亂想了?”
池雲非一愣,笑道:“你想什麽呢,我和他都說開了,以後還是好兄弟。”
溫信陽沒答話。
就因為白煌一心一意對池雲非好,兩人又是青梅竹馬長大的哥們兒,還為池雲非受了重傷,溫信陽才沒有借口阻止池雲非去見對方。
這就很憋屈。
很不是滋味。
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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