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剁了他的手

熊烈把板車還給了池雲非,池雲非和簫棠便又坐在板車上晃悠悠地往回走。

來得時候板車上堆着幹草,兩人晚上睡覺就往幹草堆裏一鑽,上面搭着衣服,湊合能過。回去的時候板車空蕩蕩的,老馬識途嚼着蘿蔔慢條斯理往回走,他們躺在車板上,看着灰沉沉的天,為此次失敗的跟蹤唉聲嘆氣。

“還好熊烈有點良心。”簫棠道,“要真遇到心狠手辣的,溫将軍他們也不在,你我就麻煩了。聽兄弟一句話,乖乖回去等着,別讓人擔心。”

池雲非既然答應了溫信陽,自然不會再亂跑,只抿着唇不說話,一手枕在腦後,看着交錯的枝丫從眼前晃過。天越來越暗,風刮起刺骨的涼意,馬也看不見路了,便在道上停了下來。

“被子也不留一條。”池雲非啧道,“他這也叫有良心?”

簫棠去撿柴禾生火,拍了拍包袱:“沒留被子,但是留了幹糧啊。湊合在火堆前睡一夜吧,咱們輪流守夜。”

池雲非從車上爬下來,解了老馬的缰繩系在樹上,然後幫着簫棠生火。

好不容易把火生起來,還沒暖和過來,又聽不遠處有車輪聲響,兩人站起身往遠處看,一人手裏拿着個幹餅,就見微弱的車燈從樹林間晃過,簫棠咬了口餅子,疑惑道:“車?從岳城來的?不會是溫家的人找到這兒來了吧?”

岳城有車的人扳着指頭就能數過來,等那車近了,聽着轟轟的引擎聲,隐約看到車前蓋上插着只小旗,池雲非便坐了回去,說不出是欣喜還是失落道:“我看是了。也好,今晚不用露宿野外了。”

他倆本以為是溫家來尋人,等車在面前停下,才發現車牌不對。

又擡頭,見車窗降下來,裏頭露出了一張絕不會認錯的臉——寧婉香。

簫棠一臉震驚,忙将嘴邊餅屑拍幹淨,又往後抹了下頭發,理了下衣襟:“寧爺?大晚上的這是要去哪兒?”

寧婉香目光落到池雲非臉上,笑呵呵地:“出來尋人,我運氣倒是不差。”

他朝周圍看了看:“池爺出來這麽幾日,怎麽才走到這裏?可有追到人?”

池雲非皺眉起身,将簫棠往後拉了一下,自己擋在前頭。

他看過袁翎的那份暗線名單,上面有寧婉香的名字,是鄭其鴻派過來的人。按理說溫信陽出發前應該派人将所有暗線都監視住了,他是怎麽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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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雲非霎時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防備着,可再怎麽防備,也抵不過對方有槍。

簫棠唰地舉起手,瞪大了眼睛:“這是……這是什麽意思?”

池雲非沉着臉看寧婉香:“寧爺?我應該跟你無冤無仇吧?”

“自然。”寧婉香點了下頭,沒下車,只讓司機和副駕駛上的男人拿槍抵在兩人跟前,噙着一點淺笑,還是那麽斯文有禮道,“但是您跟我沒仇,不代表您背後的人跟我也沒仇啊。誰讓您嫁進了溫家呢?”

簫棠看看池雲非,又看看寧婉香,稀裏糊塗地:“溫家?你跟溫家有什麽仇?你……”

他見池雲非毫不吃驚,似乎早有所料般,猛地明白了:“等等,你他媽也是間-諜?”

這個“也”字用得恰到好處,寧婉香轉眼看他:“哦?簫爺還知道誰是?”

這麽一來就是承認了。

簫棠驚得嘴都合不攏,舉着手在原地轉了一圈,生生給氣笑了:“我特麽從小到大欣賞的人一只手就數得過來,結果臨了左邊是間-諜,右邊也是間-諜,你們……”

他踹飛了腳下的柴禾,火星四濺連褲腳差點被撂着都不在意了,滿臉被背叛欺瞞的怒火:“你們他媽的都有病嗎?好好的日子不過做他媽什麽間-諜?騙人感情有意思?!”

寧婉香看了他一會兒,沒答話,只偏了下頭道:“兩位上車吧。”

司機拉開車門,池雲非道:“你想做什麽?”

“上車再說。”寧婉香道,“總會讓您知道的。”

池雲非和簫棠被反綁住手,推進後座時才發現裏面還有個人。

對方正被寧婉香抱在懷裏,蓋着薄被,睡得很香。

池雲非終是沒控制住失了态,目眦欲裂:“炀炀!”

簫棠也怒道:“你抓個孩子做什麽!我真他媽是瞎了狗眼看錯了你!”

寧婉香揮了下手,司機便不耐煩地往兩人嘴裏塞了布團,一腳一個踹進去,随即甩上車門。

車輛發動,卻不是回頭往岳城走,而是繼續順着路開了下去。

他們經過了先前上山寨的小路,寧婉香顯然不知道這裏還有個山寨,就這麽開了過去。

池雲非盯着山路,希望能有巡山的人發現他們,可惜今日整個山寨都在收拾東西準備明日啓程離開,四下靜悄悄的,他們就這樣同溫信陽擦肩而過。

池雲非垂下眼眸,又去看炀炀,見炀炀睡得很香,臉蛋紅撲撲的,身上似乎沒有受傷的跡象,一顆心才稍微落地。

寧婉香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慢聲道:“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寧原,是鄭總統的人,來岳城的目的是監視溫家,必要時提供幫助。”

池雲非冷哼一聲,寧婉香摘掉他嘴裏的布團,道:“池爺想問什麽都可以,婉香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說完就要殺人滅口嗎?”池雲非冷冷道,“讓你監視溫家,難道也包括綁走溫念炀嗎?他還這麽小,能妨礙你們什麽?”

寧婉香笑起來:“池爺真是天真。斬草要除根這句話戲裏都唱多少遍了?還需要我解釋嗎?”

池雲非咬牙,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其中關竅:“你讓茉莉約了炀炀,然後拿他做人質跑出來的?”

寧婉香點頭:“正是如此。”

“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原本是打算讓溫家主動和鄭總統撕破臉,我們便能理所當然扣他一個‘叛國’的帽子,鄭總統要出兵也就理所當然。可惜溫家不上鈎。”

寧婉香冷下臉來,那股斯文儒雅的氣質便顯得有些陰沉詭異,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殘忍:“溫将軍真是好耐心,無論我怎麽暗示都不上當,暗地裏卻查到了俄國人身上,抓了柳家、白家和洪家的家主,眼看事情要敗露,到時候上頭追責我必是逃不過去。只能出此下策,為自己将功贖罪了。”

池雲非霎時想起那日金福班裏喝酒,寧婉香同溫信陽聊了許久,他還吃醋來着。

寧婉香又展顏一笑,顯出三分優雅,七分漠然:“拿你和溫家獨苗做人質,想來無論是溫信陽還是溫耀光之後的計劃都會處處受制。雖然我不知道溫信陽偷偷離開岳城是要去做什麽,但起碼我能保下一條命了。”

簫棠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溫耀光”是誰,正是溫司令。

溫司令名成煌,字耀光。只是大家司令司令地喊習慣了,反而忘了他叫什麽。

池雲非漠然不語,片刻後笑出了聲,這笑聲裏帶着濃濃譏諷,聽得寧婉香背後發毛:“你笑什麽?我可是說錯了?”

“你倒是會挑人,但是……沒用啊。”池雲非擡眼,搖頭道,“溫家之所以是溫家,是因為他們代代都比尋常人有更強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你以為拿我和炀炀就可以牽制他們了嗎?笑話……我又哭又鬧不願讓深哥去冒險,他聽我的嗎?溫家那麽多人,金蛟營那麽多人,他們選誰不行?非得讓溫信陽這個繼承人親自去冒險,你就沒想過是為什麽嗎?”

寧婉香眉頭一皺:“為什麽?”

“因為他們溫家的人都不怕死。”池雲非咬牙切齒,仿佛真的帶着恨意,“他們不怕死不怕犧牲,将溫家名譽、祖宗傳承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深哥尚且年輕,再生一個不就得了?雖說會舍不得,可同他們溫家寧死不願折了脊梁的傲骨比,還是差了點。”

“至于我。”池雲非自嘲道,“我又不姓溫,更不用在乎了。”

寧婉香一時臉色黑沉,眉頭皺出個川字,許久不言語。

池雲非好笑地看他:“還将功贖罪?溫家要做什麽天王老子也攔不住,否則怎麽可能屹立幾代人不倒?炀炀年紀雖小,但到底是姓溫,來年墳前燒紙或許愧疚傷心,但他沒有辱沒溫家名聲,能保住溫家不被你們算計,那就是大功一件。我天真?恐怕是你太小看人!”

司機一腳踩下剎車,輪胎發出“叽”地尖銳聲。

司機黑着臉回頭,不耐煩地揚手“啪”地一下重重給了池雲非一巴掌,打得池雲非偏過頭去,嘴角流出血來。

他憤恨道:“寧原,是你說這辦法一定有用我們才配合你的!現在我們的身份都暴露了,岳城是回不去了,若這件事也辦砸了,上頭會怎麽處置我們?你想清楚!”

寧婉香雙手攥得死緊,他被池雲非說動了,現在腦子裏也是一團亂麻。

他沒能及時發現溫家針對軍火的詭計,等回過神來,柳家、軍火、俄國人都被一鍋端了,甚至鄭其鴻派來的衆多暗線也都被暗中監視了起來。等巡查隊一到,溫家化被動為主動,等着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條。

他們這些最不起眼的,往往會變成替罪羔羊,若鄭其鴻暫時不想同溫家撕破臉,那他,還有其他的暗線,就都會被滅口再潑上髒水,為鄭其鴻粉飾太平。

他不甘心!

明明就快成功了,他不甘心!

“別聽他胡說!”他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道,“他就算了,溫念炀好歹是溫家獨苗。我不信他們能絕情到這種程度。”

“那他倆呢?”司機冷聲道,“帶着我還嫌麻煩。”

“既然沒用就處理了吧。”寧婉香陰沉開口,對池雲非道,“既然你都說了,你對溫信陽沒什麽用,我又何必留着你節外生枝?”

簫棠登時憤怒又驚慌地“嗚嗚”叫起來。

寧婉香看了簫棠一眼,眼裏閃過一點憐惜:“簫爺,其實我還挺喜歡你的。逗你的時候我也是真心覺得你很有意思。可惜了……”

池雲非在這生死關頭卻并不慌張,腦瓜子前所未有的清醒,道:“你可以殺了我,但你能保證你們真的會贏?”

他往旁邊吐了口血沫,冷笑道:“我是對溫家沒什麽用,但不代表你殺了我溫家會一點也不在乎。簡單說,你是在往他們臉上抽巴掌,等事情結束,若是溫家贏了,你猜你會怎麽死?”

寧婉香審視地打量他:“到頭來,你還是怕死。其實溫信陽對你很在乎,對嗎?你在糊弄我?”

“我當然怕死,我他媽又不是溫家那群神經病。”池雲非看着他,“正常人誰不怕死?你不怕嗎?你若不是為了保命,抓我們做什麽?”

“我說得都是實話。”池雲非道,“誰有那個閑心糊弄你?我要是糊弄你,我不應該抱緊你的大腿,拖延時間等着溫家來救嗎?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嫌死得不夠快?”

“……”寧婉香被他繞糊塗了,“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和炀炀,對溫家沒有你想得那麽重要,所以你想拿我倆去要挾溫家,不可能。”池雲非一字一句道,“說不定溫家為了不被拖累,還會親自動手解決我倆。信不信由你。”

寧婉香臉色微變。

“我不想死,我也不想炀炀出事,好歹是我親手帶了大半年的孩子。況且你我無冤無仇,你何必對我們下狠手?俗話說得好,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池雲非喉嚨發幹,語速依然維持不緊不慢,道,“我想活,你也想活,咱倆合作,行嗎?”

簫棠已經懵了,看着池雲非連哼都沒哼出聲來。

寧婉香顯然也很莫名其妙,想了半天,沒想出這裏頭的道理:“你別想唬我,你到底想做什麽?說清楚。”

“還說我天真。”池雲非哼笑,“我不想死,但如果你拿我和炀炀去威脅溫家,不管是在你手裏,還是在溫家手裏,我他媽都必死。因為溫家不會允許前路有障礙,為此他們願意犧牲的東西是你所想象不到的。我說得夠明白了嗎?”

寧婉香問:“那你想怎麽合作?”

“很簡單,将計就計。”池雲非鋪墊了一大堆,終于将人拐到了自己的計劃裏,他深吸口氣,竭力讓自己穩住,哪怕綁在背後的雙手一直在發抖,但他神情非常鎮定且冷靜,仿佛說得話就是聖旨,是理所當然的,令人不得不信服。

“你想将功贖罪,我想活命。與其拿我和炀炀去威脅溫家,反而遭到溫家的反殺,不如找另外的路,拿到更有用的東西交給鄭其鴻,你我都能活下來,不好嗎?”

寧婉香打量他,嗤笑:“我以為你愛溫信陽愛得死去活來?”

“我自然想和他共白首,他卻要去尋死,我有什麽辦法?”池雲非被扇了一巴掌的臉微微腫起來,拿舌頭頂了頂腮幫,道,“況且他有兒子,他和林子清才是一家人,我是個外人。林子清還想着辦法要拉我下馬呢,這事你不會不知道。”

寧婉香看着他:“你池爺這張嘴,在銅鑼巷騙鬼能騙出花來。別跟我說這些沒用的,我要實在的東西。”

“我就給你實在的東西。”池雲非铿锵有力道,“你不是不知道溫信陽離開岳城要去幹什麽嗎?我知道,你把這個消息傳回給鄭其鴻,你這條命不就保住了?到時候兩邊亂起來,反正你也不可能回岳城了,你放了我們,從此你走你得陽關道,也沒人知道你綁過我們,沒人知道是我把消息漏給你的,我自回去當我的少爺,兩全其美。”

寧婉香一下坐直了:“你知道?不可能,這種機密溫信陽怎麽可能告訴你?”

“信不信由你。”

前頭司機道:“你先說說看。”

池雲非轉頭盯着他,眼底洶湧着将人活剮了的殺氣:“說可以,但我有條件。”

寧婉香想到了什麽,看了那司機一眼。

司機滿臉不耐煩:“死到臨頭你還提條件?”

“這條件于我們的交易來說很劃算。”池雲非看向寧婉香,命令道,“剛才他哪只手打得我,就剁了他哪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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