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讓我見你一面
入夜,大宅裏四處亮起紗燈,只主院卧房內黑漆漆的,下人端着好酒沿着游廊穿過垂花門,前院燈火通明,封影、熊烈帶着手下正熱烈讨論什麽,待客的書房大門緊閉,劉慶川和溫信陽在裏面迎接剛抵達封城的客人。
這位神秘來客正是溫司令,溫耀光。
回龍城一應事務交給北鎮軍,他留下金蛟營溫家嫡系人手輔助,偷偷回到封城,于今晚剛剛抵達。
溫司令風塵仆仆,目光掃過獨子撐着的拐杖,瘸着的腿,面上卸下對外人威嚴冷漠的神情,眼裏透出為人父親的挂念和擔憂,伸手扶住溫信陽的肩膀讓對方坐下,道:“腿怎麽樣了?收到你的信,你娘天天在佛前祈福,膝蓋都跪腫了。雲非呢?雲非如何了?”
溫信陽坐進椅子裏,拍拍父親的手:“我沒什麽大礙,別擔心。雲非……雲非受到驚吓,得休養一陣,近期無法見人。還望父親體諒。”
溫司令冷聲道:“你當我是傻子嗎?都這時候了,還想瞞我?”
他目光如炬地看向劉慶川:“慶川你說!”
劉慶川看了眼溫信陽,嘆氣道:“将軍腿傷嚴重,腹部也受了重傷,那日搶救若再晚些,恐怕性命不保。如今腰腹傷口未愈,謹防感染,每日大夫都要上門檢查。至于腿傷……國內的大夫恐怕治不了,一年半載也未必能好,我聽那些大夫說什麽複健困難,恐留下後遺症……”
溫司令狠狠閉了下眼,這幾日他頭發都花白許多,踉跄坐進椅子裏,一手握拳半晌才道:“雲非呢?”
“……池爺頭部、胸口受傷,最嚴重的在左臉。”劉慶川喉嚨動了動,艱澀道,“左臉嚴重燒傷,後傷口感染,高燒不退引起了并發症,搶救了三天,情況一度很危險。不過好在池爺吉人天相,現下已經熬過來了,只是不能吹風不能見光,每天換藥五次,有專人伺候。”
溫信陽始終低着頭,心不在焉,溫司令眉頭緊鎖:“你們信中說得模糊,到底發生何事才會變成這樣?”
他看向溫信陽,滿眼不解:“去之前明明定好了計劃,你堂弟也早早抵達封城躲藏在暗處接應你們。這到底是為何啊?”
屋裏陷入窒息般的沉默。
溫信陽也想問:到底是為何啊?可惜無人給他答案。
他這幾日睡不好,傷口的疼痛又令他萬分煎熬。可想想池雲非的傷痛,他這點小傷又算什麽?更為難受的是,雲非受了嚴重的刺激,清醒後情緒經歷幾番崩潰,現下幾乎無法見人,甚至連自己也躲着不見。
每回從惡夢裏驚醒,溫信陽都不斷回想反複思索:如果計劃再充分一些;如果再查探的清楚一些;如果早早将雲非從寧婉香手裏救出來;如果當日放他下山時,自己親自護送他回去。是否一切都會不同?
有那麽多的如果,那麽多的悔不當初,可一切都成了既定事實。
他深吸口氣,嗓音低沉,将事情來龍去脈簡單地說了個清楚。
原來當日簫棠半夜上山求救,溫信陽等不及徐徐圖之,即刻向熊烈表明了身份,并說明了來意。熊烈一開始并不願投靠溫家,甚至因之前金蛟營的事對溫家很是瞧不上眼。後來被溫信陽和劉慶川說服,放下一己之私,願意為天下百姓謀求一方太平,于是承認了自己這些年在外散布的暗線,并交代了封城的暗線名單。
于是溫信陽派人快馬加鞭傳信給金蛟營斥候隊的堂弟——溫現鋒。
令溫現鋒若先抵達封城,暗中同熊烈的線人彙合,查探池雲非和溫念炀的情況。
按計劃,他們裏應外合本勝券在握,可哪裏知道,他們要見的人根本就是個替身。而在他們進城時,鄭羅也即“王琨”早就盯上他們了。
熊烈和封影在進城前同溫信陽分頭行動,溫現鋒則聯合熊烈的暗線埋伏在寧婉香周圍,池雲非先後收到的紙條,其實都是溫現鋒給的。
他們的計劃是溫信陽照常同鄭羅見面,試探對方的底牌和目的,溫現鋒則帶人解救池雲非和溫念炀,給寧婉香設下陷阱,熊烈和封影則左右策應,随機應變。
他們有三撥人,對外溫信陽在明,溫現鋒和暗線們在暗,熊烈和封影則居中策應,哪方不對幫哪方,順便接應追着寧婉香從岳城趕來的溫家後援。
寧婉香查探到溫信陽和鄭羅見面,确定了池雲非所言不假,于是想要趕在溫信陽之前去見鄭羅,假裝自己是溫信陽的同夥,拿到證據後好回去邀功。
而溫信陽給寧婉香的誘餌便是左右兩個不同的地點,以及兩個不同的時間,如此寧婉香會将注意力放在“到底哪個是溫信陽同鄭羅會面的地點”,反而忽視了兩個都是陷阱的可能性——寧婉香根本不知鄭羅是鄭其鴻的私生子,只以為是鄭其鴻的某個得力手下。
寧婉香以為溫信陽當夜就要同鄭羅定下所有計劃,所以撤走了旅館附近的人,為得就是讓溫信陽趁此機會分心來救池雲非和溫念炀,他則渾水摸魚,來個移花接木。
而溫信陽設在兩方的陷阱,無論哪一個都會活捉寧婉香,之後溫現鋒解救池雲非和溫念炀,他們再全力對付鄭羅。皆大歡喜。
可事與願違,鄭羅早就跟在池雲非身邊,早也知道有人在給池雲非傳遞消息。他就是鄭羅本人,自然清楚當夜根本沒有所謂同溫信陽會面一事,于是明白池雲非會被人救走,而寧婉香則會中計。
他便在兩方院落都設計了埋伏,殺死了寧婉香,抓住了溫信陽和劉慶川。
而他親自守着池雲非,寧婉香确實帶走了人,他又偷偷埋下不少人手,拖住了救人的溫現鋒等人。
熊烈和封影發現溫現鋒等人出事,立刻上前救援,被人調虎離山,才致使溫信陽、池雲非幾人落入險境。
回想起當時的一幕,劉慶川也非常後怕。
他道:“其實我在小少爺哭叫時就醒了,但一直裝作傷重不醒,将軍發現了我佯作昏迷,于是吸引了鄭羅的注意力,又暗示了池爺。我很擔心池爺發現不了,但沒想到池爺注意到了。”
熊烈等人的救援遲早會來,但他們不能幹等,必須先自救。
劉慶川握緊了手,臉色蒼白道:“我聽着鄭羅那賊人折磨将軍和池爺,我……幾次差點忍不住,可我若暴露了,我們就真的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池爺會被他折磨死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鄭羅松開溫信陽和劉慶川,哪怕溫信陽傷重不敵,還有一個完全被忽視了的劉慶川。這是他們唯一翻盤的機會。可要如何讓鄭羅放人?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們只能賭。
溫信陽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鄭羅幾乎不搭理,他的注意力都在池雲非身上,池雲非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到了最後的最後,他只能豁出自己的命去賭,才給他們争來了唯一的機會。
當時溫信陽腰腹中刀,失血過多,池雲非根本沒有猶豫考慮的時間了。
劉慶川道:“我當時……腦子已經懵了,趁着鄭羅轉身的瞬間,我只有一個念頭,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絕不能讓他再回到地窖去。否則我對不起将軍,對不起池爺。”
所以他當時也瘋了,拼了命地揮下拳頭,根本不顧自己的傷勢。現在想來,眼前仍是血淋淋的畫面,染紅了眼底,染紅了他的整個靈魂。
溫信陽道:“若不是你,雲非就危險了。”
“我這條命都是池爺救下來的,将軍千萬別這麽說。”劉慶川道,“以後我這條命,就是池爺和您的。”
溫司令聽完垂眸不語,片刻嘆氣一聲道:“我要如何同親家交代……”
溫信陽雙手握拳放在膝上:“我會親自去池家賠罪。”
溫司令擺擺手:“先不說這些了,眼下要盡快讓雲非好起來,國內不行就去國外。還有你的腿也是。林家在國外有認識的知名外傷醫生,我會盡快安排你們出國,就當是散心。”
溫信陽點頭:“謝謝爹。”
幾人又讨論了一會兒南北統一的事,鄭家餘孽還在逃,尤其是鄭其鴻長子,鄭長遠,他手下還有不少人,金蛟營裏也有不少早已被他籠絡的同黨,以防萬一,必須将這個後患徹底除去。
溫司令道:“想當年,姓鄭的還想讓你和鄭長遠插香結拜,還好我一直沒答應。”
溫信陽心不在焉,一直想着池雲非。
他這幾日雖瘸了腿,卻也一直在封城幫忙善後,處理鄭羅留下的暗線和釘子,還要處理那替身的問題,以免被知情人曝光。
好在熊烈和封影是不錯的手下,能為他分憂。尤其熊烈,他早早就有安排暗線的想法,堪當大任,于是被溫信陽直接提升為副将。
他很想一直陪着雲非,可雲非不願見人,也就炀炀能接近他。
先前城內諸多要事必須他親自處理,如今諸事終于可以放手他人,至于他那受傷的可憐堂弟溫現鋒,則在開戰後便被緊急召回前線了,連休息的時間也沒有。
如此紛亂繁忙多日,眼下他終于能閑下來守着那讓他心疼心愛的人。
溫司令說着如今局勢,卻見兒子左耳進右耳出,只得道:“今日先這樣吧,慶川留下來,信陽你先去休息。明日我去看看雲非,池家夫人專程求來平安符,我得交給他。”
溫信陽點頭告退,離開書房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去找池雲非。
他已五日沒見過媳婦兒了,一開始還能忍,怕刺激對方,可如今他是一點也忍不了了。
他想見他,想得發瘋。
匆匆進了主院,屏退下人,林子清還在門前守着,同貼身丫鬟說着悄悄話。
見将軍來了,林子清立刻起身道:“将軍回來了?我聽說司令也來了……”
“他今日如何?”溫信陽沒心思說別的,直直盯着黑漆漆的窗戶問。
林子清拽着帕子,忐忑道:“還是不願意吃飯,不過晚上炀炀哄他喝了點米粥。我也瞧不見他,不知他情況如何。大夫來換藥時只說他瘦了許多,營養不夠對傷口恢複不利。”
林子清生怕溫信陽又将她趕回鄉下去,急切道:“我勸過他了,可他不聽,還說……将軍回來了也別見他,他想一個人待着。”
貼身丫鬟小聲道:“将軍,池爺這回是受了大刺激了。我老家有個姑娘,也是這樣,後來就瘋了……”
林子清踩了丫鬟一腳,狠狠瞪去:“胡說八道什麽!自己去掌嘴!”
丫鬟大着膽子道:“池爺短時間見不了人,奴婢不想将軍為難,也不想池爺被打擾。将軍本也受了傷,同樣需要人照顧。這幾日将軍不如住到二太太房裏,也當陪陪小少爺……”
她話音未落,就被溫信陽冰冷殘酷的眼神看得一哆嗦,忙走到一邊去自己掌嘴,嘴裏念着:“我胡說八道!我胡說八道!”
林子清沒想到貼身丫鬟會突然這樣說,她知道對方是想為自己争取機會,可她心裏很清楚,經此一遭,她再也比不得池雲非,更不敢争寵。這輩子能在溫家庇護下照看孩子長大已是不錯了。哪裏還敢想別的?
她慌得瞬間白了臉,幾乎要跪下了:“将軍息怒,小丫頭不懂事,我會罰她的……”
溫信陽聲音比數九寒天還要凍人:“你既要照看炀炀,你身邊的人做事說話便也會影響炀炀。這樣的人不能留。”
那小丫鬟頓時驚了,下跪道:“将軍息怒!奴婢從小跟着二太太長大,奴婢沒有別的意思,奴婢……”
溫信陽神色未動,眼也不擡:“今晚之後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你若是處理不了,我親自幫你處理。”
那聲音裏甚至帶上了殺意,林子清顫聲道:“子清明白了,将軍放心。”
說罷,她哪裏還敢逗留,扯着小丫鬟就要走,溫信陽卻道:“掌嘴一百,你親自數夠。”
林子清忙應道:“是。”
院子裏陡然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溫信陽深吸口氣,眼裏殺意褪去,換上擔憂不安的神情,敲了敲門:“雲非?我能進來嗎?”
屋裏沒有聲音。
溫信陽推了下門,卻發現被從裏面鎖住了。
他只得站在門前,拄着拐杖道:“雲非,你開開門,讓我見你一面。”
沒有回應。仿佛屋裏壓根沒有活人。
溫信陽以額抵在門框上,低低道:“我已幾日沒見過你了,你的情況我只能問大夫,問廚房,我很擔心你,我很……想你。讓我見你一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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