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深哥別哭

牆外打更人路過,宵禁了,檐下的燈籠寂寥地照出一小圈青石板路。

主院裏無人敢來打擾,下人們守在門外,屏息以待。

風搖着院中梅樹,帶來淡淡幽香,倦鳥早歸巢,春寒料峭,溫信陽卻仿佛絲毫不感到冷。

他握着拐杖的手心出了汗,等待許久也不見屋裏有動靜,無奈地閉眼道:“你就這麽恨我嗎?”

池雲非在雙層紗帳裏睜開了眼睛,手指拽緊被褥,牙關咬得很緊。

他眸底濕潤,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否認,卻沒人能聽到。

溫信陽一手扶着門框,道:“雲非,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沒能保護你和炀炀,我恨我中了鄭羅的計,我恨我在你被折磨時什麽也做不了……”

他扶在門上的手握緊成拳,幾乎要捏出水來,聲音裏滿是悔恨和無力:“我從沒有這麽失敗過……我害了你和炀炀,我罪無可恕。你心裏若有恨就出來打我吧,打到你解恨為止,行嗎?”

溫信陽從未如此同人低聲下氣過,他說盡了好話,虔誠地忏悔,屋內卻始終沒有回應。

他感到絕望,面對仿佛永遠不會打開的雕花門窗,比當日在地窖之下還要絕望。他看不到池雲非的臉,看不到他的眼睛,聽不到他的聲音。

他們離得這麽近,卻又像隔着千山萬水。沒有第二個鄭羅能拿來給對方洩憤,能讓他求得池雲非的原諒,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靜默許久,他受傷的腿已撐不住了,拄着得拐杖令他手臂和腋下發酸發麻。他額頭見了汗,時不時換個支撐的姿勢,就這麽眼也不眨地看着黑漆漆的房間。

他道:“你真的不願見我嗎?”

“……這輩子都不打算見我了嗎?”

“你就這麽恨我嗎?”

池雲非在被褥裏搖頭,他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溫信陽的聲音隔着門窗,隔着紗帳,可憐得如同棄獸:“你就這麽狠心嗎?”

池雲非咬住枕頭,聲若蚊蠅:“不是,不是的……”

又片刻,屋外沒動靜了。

池雲非遲疑地回頭,又等了一會兒,他慢慢從被窩裏爬出來,披着外衣,赤腳小心地踩在地上,一點點挪到了門前。

他貼在門前聽了好一會兒,外頭安安靜靜,只餘風聲。

他心裏失落、失望卻又松了口氣,可他也同樣許久沒見過溫信陽了,他心裏也萬分思念。

他沒忍住,遲疑緩慢地拉開了門栓,小心地将門打開了一條縫。

縫隙裏,燈籠的光淡淡地灑在臺階前,門前空無一人。被自己如此狠心拒絕,對方大概也很傷心罷。

池雲非抿住唇,愣了一會兒才将門完全拉開,夜風仿佛終于找到機會般倒灌進來,他還沒覺出冷,側面突然撲過來一個黑影,将他整個人抱住,壓進了門內。

砰——

門被關上了。

屋內重新陷入黑暗,冷風被隔絕在外,不甘心地來回撞蕩窗門。

溫信陽的懷抱那麽溫暖,臉頰卻冰冷,雙手緊緊抱着池雲非不願松開,拐杖落在地上,發出悶響。

池雲非先是怔了幾秒,随即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嘴裏結巴道:“不……不不……不要……”

他慌忙想後退,想躲開,情緒失控般地低叫:“放開——放開!”

溫信陽緊緊地抱着他,不斷在他耳邊輕聲道:“我不看你,我不看你!雲非!這裏很黑,我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我!讓我抱一下,我就?抱一下!我什麽也不做!”

他低聲急切又透着傷心地道:“我就抱一下。雲非,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池雲非急促地喘氣,他掙不開溫信陽,瞪大了眼睛看着門窗的方向,牙齒寒顫般地咯咯作響。

溫信陽整顆心都揪起來了,他在國外上過學,知道這屬于心理障礙。一個沒受過任何訓練,從未見過那麽多血、那麽多屍體的普通人,在經受那般折磨和虐待後,情緒崩潰甚至發瘋都是很正常的。

他怕雲非瘋了,他怕雲非再也不認得自己,他怕從此以後無論自己說什麽,懷裏的人都恍然未覺,再不給自己任何反應。

他真的害怕。

溫信陽閉上眼,眼眶發漲發酸,一顆熱淚沿着剛毅的面容滑下,滴落進池雲非的脖頸裏。

他這小半輩子有記憶以來從未哭過,卻為池雲非落了兩次淚。

池雲非仿佛被那熱淚燙着了,驟然安靜下來,片刻後他慢慢地伸出手在黑暗裏摸上溫信陽的臉,手指擦過那一點淚痕,指尖微微抽-搐,聲音嘶啞地道:“你……哭了?”

溫信陽不說話,只重重地呼吸,将他摟得更緊了些。

他們小心地藏在這方黑暗裏,誰也看不見誰,只聽着彼此的呼吸,仿佛就能自欺欺人。

池雲非雙手在溫信陽臉上摸來摸去,最後道:“深哥,別哭。”

溫信陽呼吸驟然一停,他已經許久沒聽到池雲非喚他的名字了。

這一刻,眼淚如開閘般停不下來,高大的男人微微弓背,将臉埋在池雲非肩窩裏,哭得無聲無息。

池雲非擡手環抱住男人,神情有些愣愣的,有些茫然,也有些無措。

他知道自己不對勁,但他說不出是為什麽。他沒辦法入睡,只有白天才能小睡一會兒,他害怕看見劉慶川,害怕看見溫信陽,害怕聽到同那日有關的任何事。

他甚至不斷暗示自己,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他想忘記那天的事情,可每一次給傷口換藥,都會逼迫他再次想起來。

他害怕鐵鉗,害怕任何尖銳的金屬物體,也害怕看見火,害怕看見血。

甚至連普通的紅色,他都有些害怕。

他從未覺得自己是這麽膽小的人,他能為溫信陽豁出命去,卻在得救後變得脆弱不堪。

剛醒來那幾天,他總覺得自己還沒有從地窖出去。有任何人進門,他都會驚恐地縮進被子裏,害怕對方會将自己拖出來拿鐵鉗燙,拿刀切下自己的耳朵和手指。

偶爾他又會覺得自己在做夢,等醒過來,他還待在地窖中,面對沒有盡頭的折磨。

夜深人靜時,最是難熬。

他總能聽到鄭羅的笑聲,總覺得有人抓住自己的腳踝,從惡夢裏驚醒時,看見紗帳晃動,都恍然覺得是鄭羅站在床前看着自己。

好幾次,他抱着頭撕心裂肺地慘叫,下人沖進門來,點上燈,不斷安慰。

溫信陽就住在他隔壁,每回都最先沖進來,可他看見溫信陽的臉,就慘叫得更厲害。于是溫信陽不得不退出去,只能在門外守着。

他需要安神的藥才能睡着,屋裏點着香爐,燃着淡淡的好聞的熏香,卻絕不能讓他看見一星半點的火光。

他覺得自己大概已經瘋了。

黑夜裏,他被溫信陽小心地扶着,躺進床鋪中。

他看不見溫信陽的臉,似乎确實要好受一些。他愣愣地問:“你腳如何了?”

溫信陽坐在床邊,幫他掖好被角:“無礙,不用擔心。”

池雲非便不說話了,只怔怔地看着床頂。

溫信陽握着他的手,另一手輕柔至極地撫摸過他包着紗布的臉,幫他理了理長長了的頭發。

池雲非低聲道:“我的臉很難看。”語氣裏帶着些委屈和難過。

溫信陽心口劇痛,幾乎喘不上氣來,他竭力穩住聲音安慰道:“不難看,在我眼裏,沒人比得上你。”

池雲非又道:“都吓着炀炀了。”

“我們去國外治,什麽時候治好了,什麽時候回來。”溫信陽道,“帶上炀炀,我們去國外散心。”

“……國外。”池雲非猶豫了一會兒,“我們不是在打仗嗎?”

“有金蛟營在。”溫信陽道,“還有爹和叔伯們在,這一仗我們一定會贏,從此以後南北統一,再也不用內戰了。”

池雲非點了點頭,心緒平靜下來,開始覺得困了。

溫信陽道:“今晚讓我留在這兒,可以嗎?我陪着你睡?”

池雲非發現自己看不見,似乎就不會發瘋,于是點點頭,伸手輕輕拉住了溫信陽的衣袖,帶着小心翼翼地眷戀。

溫信陽的心軟成了一灘水,潺潺流過四肢百骸,恨不能将人關進自己的世界裏,從此讓對方再不用害怕任何事。

他小心地睡到池雲非身邊,将人抱在懷裏,熟悉的氣味和溫暖的體溫讓池雲非眉心舒展開。他鼻尖聳了聳,嗅到溫信陽身上夾雜着藥膏的味道,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雀鳥鳴叫,池雲非醒來時卻發現身邊人已經離開了。枕頭和床鋪還帶着未涼透的溫度,想來是剛走不久,應是怕他看清樣貌又犯病。

池雲非愣愣地盯了一會兒凹陷的枕頭,随即挪過身子,趴在溫信陽睡過的地方,挨着那未散盡的體溫沉沉地睡了過去。

至中午,池雲非難得睡了個好覺,精神好了不少。

大夫來給他換了傷藥,他又捏着鼻子将藥湯喝下去,被炀炀塞了兩顆話梅驅除苦味。炀炀這幾日每天準時來守着他,給他念話本故事,給他講外面發生的事情,還有封影和熊烈吵架的趣事。

池雲非聽着,見炀炀軟乎乎的臉蛋都消瘦了許多,知道小孩兒其實也過得不太好。

炀炀這些日子很黏人,片刻離不開大人身邊,吃飯睡覺都要人抱着,夜裏也常做惡夢。

一大一小每天喝一樣的湯藥,只是炀炀的分量要少上許多,活像一對難兄難弟。

他心疼地摸了摸炀炀的臉,道:“多吃些,都瘦了。封城的菜不合胃口?”

炀炀搖頭又點頭,支吾道:“沒有家裏的好吃。”

池雲非看着他:“是吃不下罷?”

炀炀偷眼看他,摳着手指:“哥你不也是嗎?你都瘦了好多。”

他伸手去撩池雲非的衣擺,露出下面皮包骨頭似的身體。肋骨都看得分明。

原本金枝玉葉,能吃能喝能鬥蛐蛐兒的少爺變成這幅模樣,連炀炀也心疼起來:“哥,爹每次提到你總是很難過,他已許久沒笑過了。”

池雲非抿唇,低頭不語。

“咱們好好治病吧?”炀炀扶着他的膝蓋,仰頭看他,眼巴巴地道,“一定能治好的。哥你沒瘋,別聽外人胡說。”

池雲非一愣,拽緊了被褥:“你、你聽誰說的?”

“外頭的人……”炀炀很是不服氣,切切道,“昨日娘親帶我出門買吃的,我聽到街邊茶館裏的人都在說。”

南北打起來了,近日各種新聞戰報不斷,電臺裏也鬧哄哄的。茶館戲班裏小道消息最多,池雲非如何英雄救英雄的事也被傳出了不下十個版本。

越是誇張,越是離奇,則被傳得越厲害,也有人說,溫家請了不少大夫,池雲非重傷了腦子,活活瘋了。

“哥沒瘋。”炀炀道,“爺爺說過幾日就讓我們出國,我們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八道!”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對國外的新鮮好奇戰勝了連日來的恐懼,心情也明媚不少,他好奇道:“聽說國外到處都是金色頭發的人,真的嗎?”

池雲非回過神,搖頭:“我也沒去過啊。”

“那咱們一起去看看!”炀炀又含了顆話梅,酸得鼻子眼睛皺在一處,可愛極了,“國外是哪裏啊?在什麽地方?”

池雲非便找人去拿了世界地圖來,同炀炀一起認地圖和國家。

到了下午,辦完事的溫司令尋來了。

他也怕刺激到池雲非,便只站在門外說話,讓下人轉交了平安符。

“你娘特地求來的,你一個,信陽一個。”溫司令聲音威嚴,卻不掩關懷,“我已經聯系好醫生了,先去日本,不行再去美國。國內的事你們不用擔心,養好了身體再回來,你爹娘也已經答應了。”

溫司令頓了頓,道:“要給他們挂個電話嗎?他們很擔心你。”

池雲非捏着那平安符,手指從精致的繡紋上一點點摸過,眼底透着濕潤,啞聲道:“我娘,我娘她怎麽樣?沒什麽事吧?”

“……”溫司令想說沒事,可都是一家人,如此瞞着有什麽意義呢?

他便嘆氣道:“聽說你的事後暈了兩回,哭暈了一回,你大哥得了信第一時間往封城趕。最近路上到處都在調兵,亂得很,他走不快,估摸這兩日就該到了。”

池雲非心頭發悶嘴裏發苦,便撿了顆話梅含在嘴裏。

他道:“……我爹呢?”

“你爹沒說什麽,但也病了一回,銀行那邊請假好幾日不去了。”溫司令道,“但沒什麽大礙,我派了最好的大夫守着他們,放寬心。你現在最重要的是顧好自己的身體,你好了,他們才能安心啊。”

池雲非點點頭,意識到門外的司令看不見,啞聲道:“好。謝謝爹。”

“該我謝你。”溫司令嘆息道,“這回若不是你,信陽和炀炀都危險了。你要早些好起來,為了你自己,為了你爹娘,也為了信陽。你們還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池雲非将平安符握進手心,放在鼻下輕輕嗅着,有一股淡淡的屬于寺廟的香火味。

他閉上眼,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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