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生機
炀炀穿着淺藍色的背帶褲,打着領結,梳了個小少爺的偏分頭型,發尖抹着發膠,一絲不茍貼在頭皮上,整個人看上去像個軟糯的小紳士。
他在房間裏轉了個身,一手提着背帶,興致勃勃道:“哥,我怎麽樣?”
“這是哪家的小帥哥呀?”池雲非笑着将人抱到床上,伸手幫他翻了下襯衫衣領,佯作疑惑問,“打扮這麽好看做什麽?跟誰有約會嗎?”
“哥你忘了?!熊叔和簫叔今天要來呀!!”炀炀摟着池雲非的脖頸道,“我好久沒見到他們啦!!”
池雲非問出了內心深藏已久的問題:“你熊叔就算了,簫棠跟我差不多大,為什麽我是哥,他是叔啊?”
不僅是簫棠,年紀比他們還小點的封影,只比池雲非大一歲的白煌都被炀炀統一喊“叔叔”,池雲非永遠和他們差着輩分兒。
小孩兒似乎也被問住了,呆了一會兒才道:“可哥就是哥啊……”
在他的概念裏,哥哥和叔叔似乎并不存在輩分問題,只存在稱呼上的親近問題。池雲非是哥哥,從一開始就是。會陪他玩兒、會帶他出門、會帶他認識新朋友,和“叔叔”不是一類人。
可以說,在小朋友的認知裏,“哥哥”和他是一夥的,其他人包括爹都沒有“哥哥”來得這麽親昵。
池雲非一時哭笑不得,不知道該高興自己在小朋友心中是值得信賴的“同伴”,在對方心中是有特殊地位的;還是該懊惱自己這麽輕易就比其他人矮了一大截,被劃分進了“長不大”的幼稚區域裏。
正喜憂參半呢,又聽懷裏的小家夥叽叽喳喳道:“哥,我昨天看完了一本故事書!全是字的!沒有圖畫!”
池雲非回神,捧場道:“是嘛?炀炀好厲害!講什麽的?”
炀炀扳着指頭數數:“有王子和公主……好多好多王子和公主。我覺得哥特別像裏面的人魚公主。”
池雲非:“……”
池雲非覺得自己可能是幻聽了:“我像什麽?”
“人魚公主!”炀炀開心道,“有好看的眼睛,雪白的肌膚,紅潤的嘴唇!哥你跟人魚公主一模一樣!”
池雲非:“……”我可謝謝您嘞。
池雲非這輩子最讨厭別人将他當做姑娘看,這話于別人嘴裏說出來就是找死,可炀炀說出來……他還能怎麽辦呢?只能苦哈哈地試圖糾正對方想法:“哥是男人,怎麽能是公主呢?應該是王子才對啊。”
“爹是王子!”炀炀已經把角色分配好了,理所當然道,“爹是岸上的王子!哥救了王子!”
池雲非:“……”
池雲非哪裏知道什麽人魚公主的故事,他就沒看過這種故事。要他說三國、水浒也許還能掰扯一下,這什麽童話故事簡直觸及了他的知識盲區。
于是他只好聽炀炀将整個故事颠三倒四地說了一遍,好不容易聽明白了,捏着炀炀的鼻子道:“人魚公主最後化成泡沫了呀,不吉利!呸呸呸!”
“沒有!”炀炀反駁道,“爹最後及時發現了巫婆的詭計,殺掉了巫婆!哥就得救了!不用化成泡沫!”
池雲非後知後覺,發現炀炀将那日的事代入了童話故事,甚至合理地做了改編。他是失去魚尾,拿聲音和巫婆做交易的人魚公主,為了救王子,差點變成泡沫。溫信陽則是識破了巫婆陰謀,最終救下了人魚公主的王子,而鄭羅,自然就是那個巫婆。
将複雜的故事簡單化後,炀炀給它找到了合理的邏輯。王子消滅了巫婆,從此和公主以及小王子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這個故事将替代掉那日晦暗殘酷的地窖,讓小孩兒漸漸只記得童話,模糊了現實,最終忽略現實。
這估計是大夫給炀炀做得治療計劃,和這幾日自己做得條件反射關鍵點替換當日印象的診療方式幾乎是大同小異的。
池雲非明白過來,于是順着炀炀的話道:“對,巫婆被消滅了,他化成了泡沫。”
炀炀開心得直拍手:“太好了!”
堂堂“硬漢”池爺為了配合炀炀,第一次主動接受了自己“公主”的身份。兩人入戲太深,等溫信陽接到熊烈和簫棠回到房間時,就見池雲非拿被子裹着兩條腿在床上撲騰,炀炀則抱了只杯子,手指沾水四處亂灑,嘴裏喊着:“公主再堅持一下!王子馬上就來啦!”
“王子”目瞪口呆,一時僵立門後,頗有些不知所措。
簫棠:“……”
熊烈:“……”
簫棠吞咽了一下,緊張低聲道:“不是說……他傷得不是腦子嗎?”
活蹦亂跳拯救美人魚的小王子被護士牽走了,屋裏一下安靜下來。池雲非滿面赤紅,活似剛被從開水裏撈起來,拿枕頭擋在自己臉上,橫陳在床上裝死。
溫信陽已聽炀炀說了前因後果,此時忍笑忍得臉要抽筋,輕手輕腳将還纏着池雲非雙腿的被褥拉開,将人抱進懷裏,伸手去扯池雲非擋在臉前的枕頭。
“嗐,不就是陪孩子玩嗎?有什麽的?”熊烈大大咧咧,倒是不太在意,靠在窗下伸手撥動風鈴,好奇地四下看,“這環境真不錯嘿。”
簫棠則十分不厚道,從進門笑到現在,捂着肚子直不起腰:“人魚……公主……哈哈哈哈哈……”
池雲非惱羞成怒,将枕頭一把掀開砸在簫棠頭上:“笑屁啊!閉嘴!”
簫棠擦着笑出來的眼淚擡頭,抱着枕頭一眼看見池雲非的臉,笑聲戛然而止。
他聽說了池雲非破相的事,但具體什麽樣,只能眼見為實。
他笑意收斂在嘴角,凝固成一個要笑不哭的別扭神情,手指拽緊了枕頭,嘴裏還要胡說八道:“我看你這小日子過得挺不錯的,怕是樂不思蜀了?”
池雲非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想去遮臉,被溫信陽溫柔地攬住肩膀,阻止了他的動作。
他擡頭去看,溫将軍柔和地搖搖頭,笑容裏帶着鼓勵道:“你不是嫌家裏給你的信太短嗎?簫棠給你帶了很多信來,有餘家少爺寫的,也有白……寫的……”
說起白煌,溫信陽語調顯得冷淡不少,語速飛快地帶過,人名被他囫囵咽了下去:“還有白老爺子給你寫的,先看哪封?”
簫棠道:“還有茉莉寫給炀炀的。”
池雲非好奇:“快拿來我看看?”
簫棠從包裏拿出一大堆信,挨着數給他看:“大家的信都攢着,說是等你回來再給你。有長有短,都是想到什麽寫什麽,你先看我的。”
簫棠撿出自己的,道:“有什麽好玩的事我都記下來了,還有你爹娘的身體情況,我每天都有記。”
池雲非簡直猝不及防,心裏動容眼眶泛紅,溫信陽忙捂住他的眼睛:“不能哭,一會兒沾到傷口會疼。”
簫棠目光又挪到從紗布邊緣透出的點點疤痕上,鼻子發酸喉嚨發緊,卻是笑着道:“哭屁啊,你要是這會兒哭了我能笑話你一輩子!”
池雲非聲音微微發抖,跟他互怼:“當了老板了不起?等我回去就吃空你的酒樓!”
“有本事來!怕你啊!”簫棠挽袖子,“你看看你瘦得這樣!還吃空我?牛皮都吹上天了!”
兩人叽叽喳喳一通鬧,池雲非情緒穩定下來,興致勃勃地拆信。熊烈則同溫信陽談起正事。
溫信陽的任命書下來了,在岳城繼承了溫司令當年的三省十一城,但因為現在分了軍區,所以溫信陽的正式職位是西南軍區司令。
也是目前最年輕的司令。
熊烈帶來了幾份需要親自簽名的文件和任命書,兩人坐在一邊商讨正事,簫棠則跟池雲非熱鬧地聊着路上所見所聞。
“這兒的人挺矮啊。”簫棠小聲道,“又瘦又黑還矮,別看他們一個個把禮貌寫在臉上,鬼知道心裏想什麽呢?”
池雲非靠着枕頭道:“你家住海邊嗎管那麽寬?”
“不過環境是真的好。”簫棠又道,“東西也挺好吃,就是太寡淡了。”
“所以人家長壽啊。”
“你懂什麽?會營養不良的好不好!”簫棠開了酒樓,鼻子要翹上天了,“我準備回去的時候多帶些吃的,讓餘大頭好好研究研究。”
到了晚上,廚房裏做了接風宴——這家療養院病人本就沒幾個,價格也不低,如今就屬“池先生一家”最舍得花錢,幹脆包了一樓餐廳,還請其他病人一起用餐。
溫信陽還在養傷不能喝酒,熊烈便同簫棠一起喝,清酒他們喝不慣,好在中國大師傅早有預料,帶了自家的泡酒來,一行人喝得很是盡興。
熊烈臉帶微醺,看着池雲非道:“男子漢大丈夫,身上的傷都是勳章。你現在看起來比當初被我劫道時還要好看!相信我的眼光!沒什麽好怕的!”
池雲非哭笑不得,拿果汁和對方碰了一下:“在軍營待得習慣嗎?”
“習慣!我這種人就适合打仗!”熊烈叨叨,“啥時候跟小-日-本打起來我第一個上前線去……嗝……”
一行人就坐人家大本營裏呢,這話說得也忒大膽,池雲非趕忙轉移注意力:“封影他們還好嗎?劉哥呢?”
“劉哥進了特情局……”熊烈夾了塊玉子燒,皺眉道,“拿這麽小的碟裝東西,哪裏吃得飽?你就是因為這樣才瘦了吧?”
簫棠在旁邊嘆氣:“袁翎要是沒出事,現在也該和劉哥一樣升職了。”
劉慶川還是做老本行,只是退出了一線,在後勤負責資料搜集和上下線的聯絡,有了鄭羅這件事的經驗教訓,他更加小心謹慎,上任一個月就抓了兩個俄國間-諜。
熊烈睜着一雙銅鈴眼,突然道:“池天寶,姓溫的都有孩子了,你跟着他做啥?跟着我吧。”
池雲非:“???”
“姓溫的”剛好端了碗蓋飯過來,挑眉朝熊烈看去。
熊烈道:“我不嫌你,我覺得你這樣挺好看。何必單戀姓溫的嘛,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池雲非:“我什麽時候說我單戀……?啊!!”
他想起來了,當初在寨子裏他随口胡謅,說喜歡的人有老婆孩子,如今熊烈可能是誤會了。
“你當初騙我,我知道。”熊烈嗐了一聲,“你其實是放心不下将軍偷偷跟來的,這事我聽簫棠提過了。可他有老婆孩子也不假啊。我後來打聽了,你們是家族聯姻對吧?你說你,都為了他變成這樣了,何苦還委屈自己。你就讓他們一家三口好好過呗。”
池雲非:“……”
溫信陽:“……”
簫棠一口菜差點嗆喉嚨裏,這鐵憨憨的腦回路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他忙在桌下踢熊烈的腳,熊烈卻是不理他,他急得一腳踩上去,長桌對面病恹恹的日本男人憋紅了臉叽裏呱啦說了一長串。
簫棠:“?”
護士忙上前查探,片刻後扶着對方離開了,又回來用英語同溫信陽解釋了幾句。
溫信陽面無表情對簫棠道:“你好端端地踩人家做什麽?”
簫棠:“……”
炀炀在旁邊好為人師,立刻教簫棠用日語道歉。
“果妹那塞一!”
簫棠:“……果?什麽妹?”
溫信陽一手扶額,對熊烈道:“誰告訴你他是單戀了?”
熊烈還挺不服氣:“你們是家族聯姻沒錯吧?你早就有姨太太和兒子了沒錯吧?那你不是喜歡女人嗎?”
邏輯滿分,沒什麽不對。
溫信陽之前看在他能力出衆的面子上,饒他熊命的殺氣重新聚集。甚至還清晰地回憶起了這家夥在山寨裏老對自家媳婦兒動手動腳,于是新仇加舊恨,将軍笑得分外好看。
簫棠一個激靈,端着碗盤牽着炀炀起身:“我想出去看花。”
炀炀一頭問號:“可天都黑了……”
話音沒落,被簫棠夾在腋下帶走了。小家夥手裏還舉着筷子,兜裏揣着酸奶,一臉迷茫。
池雲非不忍直視,默默吃碗裏的飯,溫信陽以茶代酒找着理由敬熊烈,最終将人放翻在了桌子底下。
溫信陽放下茶杯,難得生出了幾分惡作劇的心思,找了根領帶纏在熊烈額頭上,又将人扶到院子裏去,在胸口前挂了一個寫着日文“我失戀了”的牌子,腳下給他堆了幾瓶空酒瓶,腿上蓋了薄毯,就這麽把人丢下不管了。
池雲非看了全程,笑得打嗝:“你幹嘛呀!”
“已經很便宜他了。”溫信陽無辜道,“怎麽?你心疼他?”
池雲非秒變正經臉:“我心疼你,腿傷還沒好呢,扶他那麽大個個頭,壓壞你怎麽辦?”
溫信陽很滿意,刮了下媳婦兒的鼻尖:“算你機靈。”
池雲非扶住自家将軍,兩人邊小聲聊天邊回房了。院子裏安安靜靜,簫棠牽着炀炀遠遠地參觀熊烈那尊“人形雕塑”,正在心裏啧啧直嘆,就見炀炀拿着筷子戳泥土,翻起幾只蚯蚓,吓得簫棠“嗷”一聲豎起蘭花指:“快扔了它——!”
熊烈毫無所覺,在春夜裏打着呼嚕,腦袋歪來歪去。不遠處的池面上浮起幾尾錦鯉,張口吐出泡泡,一擺尾又不見了。
驚鹿打出“咚”的響聲,春泥之下,小小的種子接連發芽,到處都是勃勃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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