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正文完
正式踏上回國的行程時已到了秋天,岳城滿城桂花香,無論是景致還是人群都是熟悉的模樣。
望悅樓依舊人山人海,金福班門前挂着牌子,上書近期新排的故事,茶館裏還在講着半年多前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較量,打賞的人絡繹不絕,瓜子花生綠豆糕賣得特別好。
車輛随着人流緩緩挪動,街邊雜耍的,賣冰糖葫蘆的,賣糖水的吆喝聲不絕于耳。
“好——!”雜耍前的人群鼓掌大喊,小孩子被扛在大人肩膀上,也跟着歡快拍手。
“好熱鬧……”池雲非坐在車裏,看着窗外風景笑道,“一下飛機就覺得整顆心都踏實下來了。還是自己家待着舒服。”
他回頭看向身旁的男人,一雙貓兒眼在日光下斑駁出漂亮的琥珀色:“深哥,你當年回國也有這種感覺嗎?”
“嗯。”溫信陽帶着淺笑,握着媳婦兒的手道,“不管在外面待多久都不會習慣。還是回家好。”
“嗯!”池雲非點頭,有些緊張有些忐忑,“深哥,當真要先回池家嗎?司令他們也許久沒見你了,等急了吧?”
“爹現在忙着呢,已經很久沒回岳城了。”溫信陽道,“等新首都的搬遷工作完成,他就要帶着娘離開這裏了。如今娘應該就在池家,去池家見她正好。”
池雲非倒是頭一回聽說這事:“什麽?要走?那我們呢?”
“我們當然是待在岳城。”溫信陽好笑,“明日一早我就得去西南軍區銷假,軍區總部就在岳城。你還想去哪兒?”
“……”池雲非撓了撓腦袋,有些不确定,“我不用跟着司令他們走嗎?我得照顧他們吧?”
“我就不需要人照顧嗎?”溫信陽刮了他的鼻尖一下,“這才剛回來,就急着離我而去了?炀炀呢?你也要帶走?剩我一個孤家寡人……”
他想起什麽,噢了一聲:“子清也在呢,你想留下我和她二人朝夕相處?”
池雲非大驚,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不行!”
溫信陽吻了吻他的手心,眼帶笑意,一挑眉示意——這不就得了?
負責接人的司機忍不住頻頻往後視鏡裏看,見池雲非不好意思地看過來,忙擺正了視線,笑道:“将軍和寶爺感情可真好。”
池雲非手指搔了搔臉,驀然回神:“你叫我什麽?”
“寶爺啊。”司機道,“大家都這麽叫,我……叫得不對?”
“啊?不是……”池雲非有點茫然,心說:我還沒及冠呢,這稱呼外人是如何知道的?
溫信陽顯然也很意外,便替他問道:“大家都這麽叫?大家是誰?”
“大家就是……所有人。”司機不解道,“都說半年前封城那件事,寶爺隐姓埋名,佯作‘天寶’,将那姓鄭的耍得團團轉,最後雖然遇險卻是吉人自有天相,逢兇化吉,徹底改變了南北的僵持局勢,立了頭功。”
司機說起這事就兩眼放光,顯然佩服得很:“這三省十一城都傳遍了!寶爺力擒賊子,以命換命把将軍您救了出來,啧啧……誰能想到呢?寶爺平時在岳城豪橫,出了岳城,那也一樣的豪橫!把那賊子橫進了土裏!哈哈哈哈,下輩子那姓鄭的見了您都得繞道走!”
池雲非:“……”
池雲非聽得一愣一愣的,若不曾親身參與其中,他都快要信了。
那司機還在喋喋不休:“寶爺,我們實在是佩服您,以後有事您盡管吩咐,兄弟們上刀山下火海絕無二話!”
池雲非:“……”
溫信陽有些擔心池雲非突然聽到半年前的事會不舒服。雖然在療養院的治療效果很不錯,但醫生後來也說過,這種心理疾病可能某一日突然就大好了,也可能一輩子都好不了。雖平日看起來同常人無異,但人心是複雜多變的,親近的人還得多加留意。
但也絕不可對病人施以太大的壓力,順其自然便好。
好在池雲非并無什麽不适,愣了一會兒後便有些啼笑皆非。
他好奇道:“大哥你客氣了。大家還說我什麽?”
司機被寶爺叫了一聲“大哥”,頓時只覺精神抖擻,血液直往頭頂沖,熱情道:“那可多了!金福班還要改編關于您智鬥賊子的故事呢!外頭的話本也多得很,還有您和将軍之間生死與共的感情,真是羨煞了無數小姑娘。”
“哦?”池雲非笑出聲,“我和将軍的故事?都是怎麽說的?”
“這……”司機不好意思道,“我沒看啊。我只看過您在封城的英勇事跡。哎呀,那可真是……我翻來覆去看過好多遍,臺詞都會背了。”
池雲非:“……”哇,還有臺詞。
溫信陽無奈打斷,擔心提起太多以前的事對池雲非不好:“行了,就想聽別人誇你,嗯?”
“不可以嗎?”池雲非哼唧道,“小爺……啊不,寶爺我,值得被誇上十年!”
“是是。”溫信陽湊過去,在他耳邊道,“咱們回家我慢慢誇給你聽。聽一輩子,嗯?”
池雲非臉騰地紅了,心頭小鹿亂撞,曾幾何時這茉莉花一般純潔的将軍,冷冰冰的拒人千裏之外似沒有多餘的感情,現在可好,情話順手拈來,還不帶重複的。
池雲非揉了揉耳朵,抿着唇偷笑,那司機不敢多話了,将人送至池家門前,下車開門行禮。
池雲非将睡了一路的炀炀抱出來,擡頭時司機目光落到池雲非的左臉上,目光肅然起敬:“能見您一面是我的榮幸!我叫……”
溫信陽擋在媳婦兒前頭,翻臉比翻書還快,冷着臉道:“好了,回去吧。”
“可是……”那司機還探頭想看池雲非,“将軍,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搶來這司機的活,您就讓我多說幾句吧!寶爺,您記着我,我叫……”
溫信陽心說:記着你?記着你做什麽?
他一聲低喝:“稍息——!”
那人立刻負手站好,分開腿目不斜視,面容嚴肅。
溫信陽又喝道:“立正——!向右轉——!回去!”
“是!”
軍令如山,一個指令一個動作,那司機戀戀不舍地走了。溫信陽松了下領帶,想起來池雲非當時就因為自己一身軍裝才一見鐘情,頓時瞄了媳婦兒一眼。
他正打算拐着彎兒地問問池雲非,方才那人穿軍裝看起來如何,就見池家石階上奔下幾人來。
“我兒!”
“雲非!”
“少爺!”
池老爺和池太太已等了許久,池太太沖在前頭,竟是比丈夫跑得還要快,老管家拄着拐杖追在後頭,仿佛一下年輕了好幾歲。
池雲非眼眶一酸,被親娘整個抱進懷裏,仿佛他還是那個未曾離家,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只用在娘親懷裏撒嬌,別的什麽都不用管。
可時間如此無情,當初的半大少年已變得成熟穩重,經歷變故,已能反過來安慰親人了。
“我兒啊……我的雲非……”池太太哭得泣不成聲,手都不敢往孩子臉上碰,生怕他還疼着。
“娘,我沒事了。”池雲非眼神柔軟,不知不覺個頭竟是比娘親還高出不少,伸手摟着對方拍了拍,越過肩膀,看見了正大步走來的父親。
“爹。”他啞着嗓子,低低叫了一聲,又看向老管家。
池老爺眼眶發紅,不發一言,老管家則看着他的臉心疼不已。十幾年來在池雲非印象裏總是在生氣的父親,此時眼裏卻顯出欣慰和自豪,伸手将兒子和妻子一起摟在懷中,用力抱了抱。
“回來就好。”男人聲音低沉,透着些微顫抖。
池雲非閉上眼,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終于歸了位,落在了家人身邊,生出無邊安心。
池雲茂帶着妻兒跟在後頭,他不似爹娘情緒失控忘了旁邊還有人,主動招呼道:“信陽,腿好了?”
“好了。”溫信陽牽着炀炀點頭,“托福。”
“好了就好。”池雲茂拉過溫信陽像自家兄弟般抱了抱,又蹲下身招呼炀炀:“炀炀,還記得我嗎?”
“記得,池舅舅!”溫念炀揉了揉眼睛,打哈欠道,“我帶了好多糖,分給妹妹吧!”
他嘴裏的妹妹,指得是池雲茂的小女兒,小寶寶還在襁褓裏,睜着圓溜溜的大眼茫然地瞧着這一大家子。
池雲茂簡直哭笑不得:“炀炀好乖。”說着忍不住笑出聲,沖溫信陽道,“咱們這輩分實在太亂了,他管雲非叫哥,又管我叫舅……”
溫信陽也是哭笑不得,揉了揉小孩兒的頭,又從兜裏拿出準備好的紅包,遞給池雲茂:“給孩子的,若不是因為這事,早該見面了……”
池雲茂也不跟他客氣,接過來遞給妻子,道:“走吧,進屋說話。”
那頭炀炀已将兜裏的糖都掏出來,還從随身的口袋裏翻出不少從日本帶回來的小玩意兒,一股腦往池雲茂的妻子懷裏塞,又墊腳去看小妹妹長什麽模樣。
他還沒見過這麽小的孩子呢。
“信陽。”池老爺總算控制住情緒,“你們一路辛苦了,快,進屋說話。”
池太太也道:“這一路還好嗎?”
幾人邊聊邊進了屋,老管家扶着自家二少爺,像幼時般哄他道:“我看這傷也沒什麽大礙,少爺莫怕,我認識不少神醫,改日讓他們都來看看。”
池雲非的疤痕已變軟了不少,不似最初那般堅硬可怕了,旁邊的皮膚顏色也好了許多,但乍一眼看見還是會令人觸目驚心。
池雲非倒逐漸習慣了,拍拍管家的手:“沒事,這是勳章。”
老管家嘴唇抖了抖,擡袖揉了下眼:“少爺、少爺真厲害,是我池家的驕傲啊。祖宗保佑,讓你們都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一行人先去了祠堂上香,感謝祖宗庇護。
溫信陽道:“我娘不在?”
“在。”池太太擦了擦腮邊的淚痕,不好意思道,“她說你們應該快到了,就去廚房看湯,這不前腳剛走後腳你們就到了……”
正說着,那頭收到消息的溫太太匆忙尋了過來,平日矜持穩重的女人,此時卻跑出一身大汗,發釵都歪了,一眼看見溫信陽,猛地撲了過來。
“深兒——!”她一聲高呼,眼淚刷然而下,同先前的池太太是一個模樣。溫信陽比她高大不少,幾乎是将娘親擁在了懷裏,炀炀也大喊道,“奶奶!”
“哎!”溫太太忙低頭抱起炀炀,狠狠在臉上親了幾下,“我的寶貝兒喲!可想死奶奶了!”
溫太太抱着炀炀又去拉兒子,恨不能長出八只手:“你的腿傷如何了?快讓我看看!”
“沒事了。”溫信陽道,“娘放心,真的沒事了。”
溫太太心疼不已,被溫信陽攙着,炀炀幫她擦了擦眼淚:“奶奶不哭!”
池雲非也過來道:“娘。”
“好孩子!”溫太太牽住池雲非的手,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多虧了你……”
“別這麽說,我、我受之有愧。”池雲非低頭,“若不是我擅自離家……”
“這事沒有誰對誰錯。”溫太太安撫他,“不提這個,以後都不提了。咱們一家還能重聚,已是老天眷顧了。”
池雲非點點頭,池老爺心情大好,道:“去餐廳準備上菜!今日阖家團聚,不醉不歸!”
……
回岳城的日子忙碌且幸福,池雲非簡直成了個大忙人。
要去簫棠和餘大頭開的酒樓“巡視”,要去和白煌唠嗑,還被邀請去聽了金福班的新戲。
炀炀也很忙,要去池家陪小妹妹玩,要去金福班探望茉莉。
兩孩子好不容易重聚,有說不完的話,封影和熊烈也常來溫府吃飯,林子清規矩地待在後院,将家裏的瑣事安排得井井有條。
一切都回到了正軌,似乎和以前沒什麽不同,只除了一點。
以前池雲非上街,身後跟着纨绔子弟們,走路橫着走,百姓一見他便要防着,怕他又惹出禍事來。
如今出門,人人都主動同他打招呼,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英雄。
“寶爺!”
“喲,寶爺出門啊?去遛彎兒?”
“寶爺吃了嗎?”
“寶爺!小少爺!這是要去哪兒啊?”
寶爺的名號徹底傳開了,池老爺也不是個拘泥的人,幹脆提前給池雲非行了冠禮,于是池少爺“走馬上任”正式成了寶爺——又仿佛是祭奠了一段逝去的歲月,破繭重生。
溫信陽也正式上任,換了軍銜,成了年輕的司令。公務堆積太多,他忙亂了許久才終于消停。
入冬時,溫司令帶着溫太太搬家,去了新搬遷的首都,偌大的溫府突然就空了下來。不久後,溫信陽便同池雲非搬進了靜岚院,正式成為了“一家之主”。
池雲非在家裏閑不住,雖為人成熟不少,卻仍毫無“主母”的規矩樣子。他投資了簫棠和餘大頭的酒樓,又投資了白煌的金福班,還跟着自家大哥的生意混了點股份,又籌謀開辦了一家格鬥館。
他白日偶爾去軍營練射擊、騎馬,大部分時間則在格鬥館裏摔來打去,功夫有沒有長進不知道,肌肉倒是練出來不少。
至深冬某日,天氣有些陰,他從格鬥館出來準備步行回家。不知是晚熟還是什麽,他近日個頭長高了一截,穿着绛紫色的長褂,衣襟處縫着灰兔毛,攏着衣袖走到當初“出嫁”時經過的泡桐樹下,仰臉怔怔看着。
正發呆時,身後傳來馬蹄聲,黑枭的聲音他已十分熟悉了,不用回頭便勾起了嘴角。
“籲!”馬上的男人穿着鐵灰軍裝,系着玄色披風,戴着軍帽,一手拿着馬鞭。正如那日來迎親般。
他翻身下馬從背後将媳婦兒一把抱起,放在了馬背上。
“大冷天的,撒什麽癔症呢?小心着涼。”溫信陽聲音帶笑,透着寵溺,從馬下擡頭看人,戴着白手套的手扶在馬鞍上。
那一瞬,仿佛時光倒流:泡桐樹上挂滿了迎親的紅綢,長街上隊伍拉得老長,四下鑼鼓喧天,槍聲足足108響,小孩子跟在隊伍後頭撿喜糖和喜錢。
他騎在馬上,低頭看向溫将軍,對方站在馬下,擡手是個邀請的姿勢,沒有表情的臉卻和如今帶着笑意的臉逐漸重合,最終變成了一個人。
“當日你就是在這裏接我下馬。”池雲非笑起來,眼裏帶着光,“那時候我還在想,這人都有兒子了,萬一不喜歡男人怎麽辦?得想點辦法讓他喜歡上我。”
卻哪知後來發生了這麽多的事,甚至差點天人永隔。
“恭喜你成功了。”溫信陽牽着他的手,紳士地吻了下手背,“寶爺就是寶爺,沒有您做不到的事。”
他學着外頭人的語氣恭維媳婦兒,随後笑起來:“回家吧。”
黑枭愉快地晃着尾巴,池雲非嘴角的笑意遮掩不住,輕聲應道:“嗯。”
于是溫信陽在下頭牽着馬慢慢走,馬蹄聲噠噠,風将最後一只枯萎的泡桐花從枝丫上搖下,花瓣似旋轉的小鈴铛,拂過池雲非帶着疤痕的臉頰,又落在其肩頭,再被調皮的風一撩,落于身後,滾進了馬蹄印裏。
又是一年冬。
雪還未下,新春卻已近了。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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