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明鏡亦非臺(十六)
楚留香到原随雲船上的第一天, 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見到了晏良。
在那之前,他一直想着該如何去見晏良一面。對方顯然是想暗示他些什麽,但僅憑那些線索,楚留香只能推斷出對方目前的處境不太妙, 以至于晏良只能委婉地暗示他。
這艘船的主人是原随雲, 晏良卻在這艘船上略受制肘。那是否表明, 原随雲有古怪之處呢?
楚留香思緒翻湧,但面上絲毫不顯。
他開始在船上逛了起來。
胡鐵花大早上的便不見蹤影, 依早上楚留香聽見的動靜,想必也是去船上逛了……至于不拉上他的原因, 想必是佳人在側, 無心喊他了。
船上的水手們看見楚留香時都帶着溫和的笑意,楚留香也含笑颔首。
他不得不承認,這船上的水手們正如船的主人一般, 帶着溫文儒雅的氣質。
船很大, 楚留香從船頭走到船尾便花了很長時間, 這還只是一層, 上面還有第二層。
楚留香望見臺階,正欲擡腳往上走,看見上面下來了一個人。
兩個人一高一低, 站在木階上對視。
楚留香收回腳,作了一揖:“田公子。”
那少年正是昨夜扶醉酒的晏良回屋的田實,樣貌平凡, 但舉止得禮,言語溫和。他也作了一揖,對楚留香笑道:“香帥。”
兩人閑話家常般地談了些話。從昨夜田實所表現出來的态度來看,楚留香本以為對方是個極為冷淡的人, 但交談間,對方顯得很有耐心。
當楚留香提出想去看看晏良時,田實更是笑着應下,轉身帶着楚留香又上了二層。
楚留香與他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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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層的房間有兩邊,晏良的房間在最深處,他們穿過長而空蕩的走廊,來到了門前。
田實敲了敲門,溫聲道:“晏公子,香帥來看你了。”
裏面無人回應。
田實疑惑地皺眉,伸手又敲了敲。
楚留香盯着緊緊閉合的門,想象着裏面可能會有的景象,餘光瞥見田實側首看了他一眼。
“晏公子——”
田實又叫了一聲。
“哎——在這兒呢——”
少年回應的聲音響亮而又清脆,近在咫尺。
……就在他們身後。
楚留香轉身,田實也一道轉身。
晏良扒在欄杆處,對他二人笑得燦爛。
“…………你做什麽去了?”
田實發問,楚留香注意到他的聲音中有些忍無可忍的意味。
“我餓了。”晏良理直氣壯,利落地翻過欄杆,踏在地上,他手裏還拿着兩個果子。
田實:“那你為何會從——這個地方出現?”他瞥了眼晏良翻過的欄杆,意思很明顯。
晏良:“我太餓了,又累又疼,懶得再走過一段長廊和臺階再穿過半段長廊去廚房。”
楚留香含笑看着他們倆對話。
田實:“所以你寧願翻下去,也不願走這短短的一段路?”
晏良:“是。”
田實:“……”
眼見着對話趨向冷場,楚留香好心地出來救場,微笑道:“你今日氣色看起來不錯。”
晏良朝楚留香笑了笑。
田實看着晏良,身側楚留香的意圖他清楚得很,識相地告辭:“晏公子與香帥久未相見,今日重逢想必有話要說,在下先告辭了。”
晏良丢給他一個果子,笑盈盈地向他揮了揮手:“給你一個果子,慢走不送。”
田實伸手接住,垂眸看了看手中的紅果子,對晏良假笑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楚留香和晏良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默契地收回視線。
兩人深沉地對視。
晏良嘆道:“你來了。”
楚留香很配合:“我來了。”
晏良又嘆道:“你終于來了。”
楚留香也嘆:“我來晚了。”
晏良道:“知道就好。”
楚留香失笑道:“你心情不錯。”
晏良笑了起來:“因為你來了。”
他們站在走廊上對話,談話聲并未有意壓低,田實并未走遠,聽得清清楚楚。
楚留香與晏良下方的一層,原随雲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無花下了木階,往左一瞥,便看見原随雲嘴角噙着悠然的笑意站在他們下方。
……不放心?
無花停下腳步遠遠看着對方,他轉身想走,但原随雲已經若有所覺地朝他這裏看了過來。
原随雲對着他的方向露出來一個笑容。
無花走過去在他身邊站定。
二層彎下腰便能看見底下的人,晏良和楚留香注意到底下的動靜,并未向他們打招呼。他二人初次配合便十分默契,之後又從海上風光扯到沙漠奇景,感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又從昨天喝的酒說到今天早起時頭疼,但喝酒喝上頭确實很爽,難怪胡鐵花愛酒如癡;最後提到胡鐵花,便問了問他們離開沙漠後的經歷——
楚留香一一告知,并将他們流落至此的原因說了出來。
晏良聽到了“紫鯨幫”和“丁楓”,便若有所思地看向了底下。
他的話題十分寬泛,有可能之前還說着這個話題,馬上便又換了個話題。楚留香應對自如,晏良也忍不住贊嘆對方的思路竟然能跟上他的腦回路。
“一點紅和曲無容呢?”
晏良和那兩人雖然沒說過幾句話,但也是全程圍觀了他們的戀愛模式,被喂了一嘴的狗糧。
楚留香微笑道:“我不知他二人此刻在何處。但他們相伴而行,如今應是在游覽這大好河山。”
晏良望着頭頂湛藍的天空,為他們而高興:“待回到陸上,我也要去。”
楚留香心中一動,想起昨夜原随雲對他的說法,察覺到該提起這個話題了。
“昨夜,原公子對我說,你因無花的事心裏不大舒服。”楚留香似是不經意般,自然而然的問道,“仍是想不明白麽?”
晏良想了想,回答他:“想不明白。”
楚留香道:“何處想不明白?”
晏良問道:“香帥對自己的朋友殺人一事怎麽看?”
楚留香怔了怔,似是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我自己不會殺人……但不能改變我的朋友、以及其他人的想法。”
晏良道:“我亦如此想過。但是,若那個朋友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即使他殺了許多人,香帥會如何做?”
楚留香想起了無花,認真道:“即使他是我的朋友,他也應交由律法處置。”
他所想到的那個人,此刻正站在底下,無聲地冷笑。
晏良道:“若你的那個朋友,是個嫉惡如仇,但下手從不手軟、只殺惡人的人呢?即便如此也仍要将他繩之以法嗎?”
他看起來是确确實實地為此迷惑不解。
楚留香看着他。
“憑心而論,我不願将第二位朋友交以律法處置。”晏良又道,“盡管都是殺人,但我仍然還是會有私心。”
“香帥你曾對我說,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晏良垂眸向下看,原随雲的衣角被海風吹起,微微飄動,“若報應遲遲不來該如何?”
楚留香正欲開口,底下的無花便插了進來,朗聲道:“那你便成為他的報應。”
上面的兩人彎下腰和下面的兩人對上了眼。
無花只覺得晏良和楚留香的讨論毫無意義可言。除此之外,他打斷兩人談話的原因是這兩人說話說得太多了。
原随雲并不在意他們說了什麽,但無花在意。
以他對晏良的理解,對方顯然不是輕易會認輸的人,說了這麽多話,定然透露出了一些他未曾聽出來的消息。
無花可不想在這茫茫大海上被楚留香點出身份,連逃也無處可逃。
晏良彎腰看着他,笑道:“不愧是田兄——想得通透。”
無花回以一笑,他注意到楚留香若有所思地看着晏良,又看了看他和原随雲。
楚留香站直身體,笑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不應強求,田公子可知曉這個道理?”
無花道:“自然知曉,但我不信。”
晏良心想,你念的十幾年的佛經怕不是都白念了。
虧這人還是妙僧無花。
楚留香又道:“不知原公子意下如何?”
原随雲一直面帶溫和笑意,敬職敬業地做一個貼心裝飾品,被問到後思索了一下,微笑道:“我亦不信。”
晏良跟着道:“我也是。”
楚留香定定地看他一眼,道:“我看你在這點想得挺通透,那到底有何處想不透呢?”
晏良道:“我與香帥分別後對你的那番話日思夜想,稍感通透卻仍然有些不懂,但如今見了你,我終于想明白一件事。”
楚留香道:“何事?”
晏良認真道:“我不會殺人,但會适當發洩郁悶的心情。”他頓了頓,“上交官府前,定然要揍他一頓的。”
比如說揍個半身不遂之類的。
晏良冷酷地想。
楚留香默然,他本以為晏良說出不信因果報應那番話時便是贊同了田實的回答,還是下了殺人的決心。但……晏良的回答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甚至有點危險。
難道這便是原随雲昨夜對他說的,晏良所想不明白的事情嗎?
可是從方才對話到現在,晏良已經自己下了結論,想得透徹極了。
楚留香心裏思緒翻湧,面上帶着微笑。
晏良感激不已地向他道謝,遞給他一個果子,道:“重逢即為有緣,接下吧。”
楚留香接過後含笑道謝,并未急着吃,而是握在了手裏。
無花眯了眯眼。
晏良俯首看他,又丢下去倆,懶洋洋道:“盯着我做什麽?一個不夠非得要一些嗎?”
無花笑了笑:“畢竟是晏兄給我的,自然是愈多愈好。”
晏良道:“別多想,之前給過你一個。現在給你的兩個之中,有一個是原随雲的。”
原随雲笑道:“多謝晏兄。”
無花掂了掂手裏的果子,遞給了原随雲一個。
談話就此終止,楚留香已察覺出晏良并未說完,但他卻不能說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2-08 21:19:23~2020-02-09 23:55: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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