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月夜之下,火光瑩瑩。

闵恭挺拔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長,他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像是當初在焦山涼亭上時,那般肆無忌憚地打量着她。

而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回他的眼中有了與以往不一樣的笑意。

他伸出手。

“我送你回去。”

歐陽小郎大笑:“何必送,子都已英雄救美,美人該以身相許才是,索性今日便與我們的子都拜了月光,再拜了鬼神,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結成夫婦算了。”

此時的崔錦恐懼已消。

她冷靜下來,沒有接受闵恭伸出來的手。她自個兒從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又将亂發拂到耳後,方一本正經地道:“歐陽小郎,婚姻大事豈能兒戲。只拜月光與鬼神,歐陽小郎莫非處處與姑娘結秦晉之好。如此,怕是要傷了洛豐城一衆姑娘的芳心……”

歐陽小郎瞠目結舌。

半晌,他又大笑道:“子都呀子都,此女果真如你所說那般,有趣有趣。被本郎君調侃一番,尋常姑娘早已面緋緋耳赤赤,她竟還面不改色地反調侃于我。哈哈哈,難得難得。”

闵恭道:“她向來如此。”

語氣中似有幾分熟稔。

崔錦躬身一禮,又道:“崔氏阿錦在此多謝兩位郎君的救命之恩,此情此恩,阿錦将來一日必會回報。”

歐陽小郎又大笑道:“尋常女子不該是說此情此恩,我無以回報唯有以身相許麽?或是做牛做馬待來生結草銜環……你區區一女子又能回報我們什麽?”

崔錦正色道:“歐陽小郎可有聽說阿錦乃被鬼神所庇佑之人。阿錦運氣好着呢,是否能幫到郎君,郎君且拭目以待。”

歐陽小郎拍手稱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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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有自信,本郎君欣賞。子都,你挑姑娘的眼光果然不差。”說着,他又拍了拍手,有三四人從暗處走出,他神色變得冷冽。

“将這些人處理了,再找出他們老窩,踹了。”敢打他阿姐的主意,簡直是不要命了。

“是。”

數人紛紛應聲,又迅速地消失在山林間。

歐陽小郎神色恢複如初,笑吟吟地說道:“好了,子都,我不打擾你送美人歸家了。”說罷,他躍上馬匹,飛奔而去。

地上濺起了濃濃灰塵,山林間再次恢複平靜。

闵恭此時方仔細地打量崔錦。

比起一年前的她而言,長高了不少,他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她才到他的胸前,如今已經快到他的肩下了。五官也張開了不少,烏黑亮麗的水眸依舊璀璨如星芒。

他開口道:“上車,我送你回去。”

崔錦卻是有些猶豫。

闵恭道:“莫非你是怕孤男寡女的,而我會對你動手?”

崔錦笑出聲:“不是,阿錦相信闵郎的品行。我只是在擔心兩事,你方才可有見到我的侍婢阿欣?”

闵恭瞅着她,又問:“還有另外一事是什麽?”

崔錦說:“洛豐城不是樊城,洛豐有宵禁,此時回去定會被抓去見官府的。”所以她想着不如尋個地方過一夜,明日早晨再回去。

闵恭說道:“你的侍婢我已讓人送她回去,洛豐有宵禁,但我有歐陽家的令牌,一樣能送你回去。”他粗着嗓子道:“別東想西想的,快上馬車。姑娘家家的,想這麽多作甚。”

崔錦只好上了馬車。

剛上馬車,她又想起一事。她問:“我的馭夫呢?”

闵恭說:“崔氏阿錦,我救了你一命,你問來問去怎麽沒問到我身上來?”

崔錦眨眨眼。

“這……這有什麽好問?郎君拜入歐陽将軍門下,從此青雲直上。如今郎君深得将軍寵信,又能與歐陽小郎親近,自是為衆多兒郎所羨。郎君很好,阿錦沒有想要問的。”

闵恭咬牙切齒道:“崔氏阿錦,你果真忘記了當初我所說的話。”

崔錦道:“……什麽話?”

“待我衣錦還鄉之時,我會以正妻之位娶你過門。”

崔錦瞪大雙眼,“我以為是戲言……”

闵恭說:“我闵恭從不說戲言。”他看着她,一本正經地道:“崔氏阿錦,你記住了。下回見到我,你要問我三個問題。一,郎君最近過得如何?二,郎君可有想念我?三,郎君何時娶我為妻?”

“啊?”

“只許應是,不許有其他回答。”

崔錦半天沒有吭聲。

闵恭的臉色僵住了,他忽然逼近,在離崔錦還有半臂的距離時方停了下來。他仔細地審視着她,一字一句地問:“你已經傾心于謝恒?”

崔錦登時愣住了。

闵恭竟然知道來樊城的貴人是謝五郎!

他道:“崔氏阿錦,謝恒不是你能傾心的。他也不會傾心于你。他是巫子,是謝家的人。他也不會娶你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聽到此話,崔錦登時變得惱怒。

“我何時說了我傾心于謝五郎?”

闵恭道:“你沒有傾心便對了,我會掙得功名,亦會風風光光娶你。”他盯着她,又道:“洛豐城的貴女都是胭脂俗粉,燕陽城我雖沒見過,但是我知天下間女子都差不多,沒有能夠比你好的。我不需要家世相當的正妻,我只想要一個我心悅的姑娘。”

崔錦似乎還想說些什麽。

闵恭又道:“你不必多說,我且當你應承了。在我衣錦還鄉之前,你便安安分分地留在洛豐城。歐陽姑娘是個懂得感恩的人,你救了她一命,她會記得你的恩情。以後你有事情,她定會伸出援手。秦州崔氏,能用便用,不用便舍棄,總之,你記住四個字,安分守己。”

她這模樣再過一兩年,全然綻放之時,必然會招來狂蜂浪蝶。燕陽城中的天子好美色,若是一不小心被看上了,那便難辦了。

崔錦愈發惱怒。

他這般自說自話好生讓人讨厭。

她崔錦又非物,豈能由他指點?不過今日且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她不與他争吵了。崔錦不再開口,沉默地坐在馬車的角落裏。

馬車在崔錦家中的後門停下。

闵恭沒有下馬車,他問:“崔氏阿錦,我方才所說的話你可都記住了?”

崔錦答道:“我記性向來很好。”該記的都會記,不該記的會自動忘掉。

闵恭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說道:“很好,你今日受了驚吓,便早些歇了。”

“好。”

說罷,闵恭放下車簾,漸漸消失在崔錦的視線裏。崔錦沖着闵恭的馬車嘟囔了一句:“自大!自負!誰要當你的正妻!”

她轉過身,正準備輕叩門環的時候,忽有一道聲音傳來。

“崔氏。”

她的手僵住了。

這道聲音她記得的,是謝五郎身邊的阿墨的。她咽了口唾沫,頭一回希望自己的記性差一些。她再次咽了口唾沫,緩緩地轉身。

果真是……阿墨。

一見到崔錦心中只覺不妙。

她咧開唇,佯作高興的模樣,問:“郎主可是在半路想起阿錦了?所以想接阿錦回燕陽城?”

阿墨面無表情地道:“郎主的确在心中挂念着你,還請姑娘跟我走一趟。”

崔錦伸手一指天邊的月光。

“都這個時辰了,阿錦不敢打擾郎主歇息。若是郎主因為阿錦而少了歇息的時間,阿錦心中實在有愧,且今日阿錦風塵仆仆的,儀容不整,不宜見郎君,怕會污了郎主的……”雙目二字在喉嚨裏轉了一圈,被崔錦硬生生地吞下,她改口道:“不如阿墨郎君與郎主說一說,阿錦明日再去拜見郎主?”

阿墨依舊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想起之前此女的所作所為。

他忽然覺得郎主有一句話說得極對--

一本正經地說胡話。

崔氏将此技能掌控得爐火純青。

他冷冷地道:“此話你留着與郎主說吧。”他側過身,聲音是不容拒絕的嚴肅,“崔氏,請上車。”

崔錦欲哭無淚。

早知如此,還不如跟那群歹人鬥智鬥勇呢,再不濟應付闵恭也是好的。如今跟着阿墨去見謝五郎,回來的時候可能就只剩半條命了。

她深吸一口氣,說:“能否允許讓我先與家人報個平安?”

“無需,郎主已經讓人替你報了。”

……替她報了。

這還不如不報呢!

崔錦再次深吸一口氣,以壯士扼腕之态毅然踏上了馬車,她回首深情凝望自己的家園。阿墨見着了,嘴角一抖。看來崔氏果真是個聰明的,已經曉得情況不妙了。

不過阿墨不打算多說。

他此時此刻也有些害怕,生怕崔氏一多嘴就将五十金的事情說出來了。但是現在瞧她這副模樣,已是自顧不暇,想來也不會去提五十金一事。

阿墨自我安慰,心中盼望着郎主早日了結了崔氏。

在漆黑的夜裏,馬車辘辘聲顯得格外響亮。崔錦只覺聲音壓在她的心上,噗咚噗咚地亂跳着。她敢肯定謝五郎絕對不會因為半路想起自己了,所以才特地回來接她。

今夜發生的事情都不太對勁。

先是陽城的那一群歹人,而後又是謝五郎,這些事情明明都在她掌控之中的,可是現在卻是出現了變數。

她抿緊唇瓣。

路上遇到有盤查的衙役,崔錦此時恨不得官府将她抓去審問了。可惜沒有如了她的意,阿墨一句話也沒說,衙役便點頭哈腰的,惶恐得不行。

崔錦低聲嘆息。

權勢橫行的時代裏,果然不能指靠官府。

過了許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崔錦下了車,擡頭望去,竟是一座別院。門口挂着兩盞燈,映出了上面的牌匾--謝家別院。

崔錦不由詫異了下。

謝五郎竟然讓她來謝家別院了,已經生氣到要在自家地盤宰割她的地步麽?

院中燈火通明,來來往往的仆役侍婢讓崔錦覺得此刻不是夜晚,而是白晝。她們仿佛沒有見到崔錦一般,手腳麻利地在搬着東西。

崔錦停下腳步,打量了下。

阿墨催促地道:“郎主等着呢。”

崔錦邊走邊問:“阿墨郎君,她們在做些什麽?”

阿墨睨了她一眼,本來不想回答的。可是一想到郎主對崔氏實在特別,若是哪一日當真成了郎主的枕邊人,還是能夠說得上話的。

他回答道:“郎主今日剛到別院,侍婢們依照郎主習慣布置家具。”

崔錦一聽,心中重重地咯噔了下。

剛到別院就把她叫來,這是生氣到何等地步了?

崔錦不再多問,也不再多想,連忙跟上阿墨的腳步。她決定了,遇到這種權勢滔天的貴人,講道理沒有用,算計也沒有用,索性跪下抱大腿承認錯誤得了。

萬一謝五郎在這裏将她宰了,她這些時日以來的努力就付之一炬了。

阿墨帶着崔錦穿過數道游廊,又走過一道拱橋,跨過一條小徑,終于來到了一處屋宅。屋宅內紗簾重重,有熏香與琴音飄出,她看不清裏頭有什麽人。

阿墨此時卻帶她拐了個彎,到了兩扇紅木邊框的門前,他推開門,側過身。

“郎主喜潔,還請崔姑娘沐湯焚香。”

有了第一回的經驗,這一回崔錦倒也不詫異。橫豎謝五郎就是喜潔,不沐湯焚香,他就不舒服。她應了聲,進了屋裏。

屋中霧氣氤氲,竟不是浴桶,而是湯池。

霧氣迷花了崔錦的眼,她只能看見手臂長的距離。她褪下衣裳,雙腳緩慢地滑入湯池中。剛觸碰到溫熱的池水,她吃疼地皺了下眉頭。

今天走了太多路,腳開始磨皮長泡了,浸潤在溫熱的池水裏微微有些刺痛。但是她很快就适應了。

她的大半個身子沒入池水中。

勞累了一整日,如今有溫熱的湯池可沐,她舒服地發出聲來。浸泡了一會後,她開始打量身處的湯池,底下是白玉砌成的,四周沒有噴水的籠頭,可見水是從湯池裏流出的。

池水極為清澈,還隐隐有股香味。

她正想去尋找水的源頭,冷不丁的卻是見到一雙腳。她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叫出聲,然而比她意識更快的是她的雙手,她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她循着雙腳往上看……

完全赤裸的身子,與身子相接的是謝五郎的人頭。她驚恐地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可是這個時候理智讓她保持了冷靜。

她迅速調整了自己的呼吸,佯作沒事人一般繼續在湯池中戲水,甚至還發出了快活的聲音。

一步,兩步,三步……

很好,謝五郎沒有任何動靜。

四步,五步,六步……

妙極,謝五郎還是沒有任何動靜,而池邊已經近在咫尺。她只要再努力走兩步,勝利就在前方!崔錦的手已經摸上了池邊,慢慢,慢慢往上爬……她咽了口唾沫。

極好極好。

她的大半身子已經離開了湯池,再邁一腳,就能完全離開了。

她小心翼翼地縮起腳,盡量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然而,在她的右腳脫離水面的時候,冷不丁的,有一只燙熱的手掌握住了她的腳掌。

這一回,她想忍住驚呼聲,可惜沒有忍住。

驚呼聲一出,她只覺天旋地轉,随後整個人重重地沒入池水中,耳口鼻耳灌進了溫熱的水。她在池底劃了幾下,浮出水面後,猛地咳嗽起來。

待她咳停後,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響起,此時她方注意到謝五郎就在自己的身前。

“嗯?不逃了?”

她趕緊移開目光,不敢直視謝五郎的身軀,甚至還伸手擋住了自己的胸。可是轉眼一想,謝五郎又是個看不到的,她擋了也是白費力氣,索性松開了手。

之前所決定的跪下抱大腿承認錯誤,崔錦發現此法在此景之下不可行。

她眼珠子一轉,說道:“是……是阿錦不好,阿錦不知貴人在此處,擾了貴人沐湯。阿錦現在便離去……”她剛在水中邁出一步,謝五郎就扣住她的手腕,微微一拉,她的腳步踉跄了下,靠在了謝五郎身上。

此時兩人皆是赤身裸體的。

因溫泉水沐浴過的肌膚微微發燙,而崔錦也是頭一回這般親密地與郎君接觸,她登時羞紅了臉。

她動了下。

謝五郎慢條斯理地道:“這一路來,我仔細考慮過。”

他說話說得極慢,讓崔錦只覺底下的熱湯是地下的油鍋,而謝五郎就是那個送她去油鍋的鬼差。仿佛為了懲罰她,一字一句都說得極慢。

“你既然傾心于我,我便帶你回燕陽城。今日便在湯池裏行了周公之禮。”

他的手在她的腰肢上揉捏着,感受到她顫抖的身體,這些時日以來的惱怒在慢慢消去。

“怎麽?不願意?崔氏阿錦,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帶你回燕陽城麽?”

崔錦冷靜下來。

她說道:“郎主如天邊明月,阿錦只是地上塵埃,阿錦不配在郎主身邊侍候。”

“是麽?”

“是,阿錦有自知之明。”她努力地忽視現在窘迫的境況。

驀然間,謝五郎的聲音冷了下來。

“自知之明?崔氏阿錦,數月不見,你拈花惹草的本事倒是不小呀。”

崔錦愣了下,随即不由大驚。

謝五郎知道闵恭的事情了?

她連忙道:“沒……沒有,阿錦一直安分守己,并無拈花惹草。即便有花花草草,也不是阿錦主動招惹的。”

謝五郎似是滿意此回答。

他松開了崔錦的腰肢,整個人重新滑入池水中。他淡淡地道:“你回去吧。”

竟……竟是這般容易放過她了?崔錦不敢置信!

不過此時她心中大喜,連忙應了一聲。

她來之前已經做好剩下半條命的準備了,如今與命比起來,不過是坦誠相對以及被摸了把身子,倒顯得沒什麽所謂了。她自幼跟爹在外游山玩水,性子不似深閨女子,亦沒有太強的貞操觀。

只覺人生在世,沒有什麽能與自己的命相比。

命在,一切都好說。

她急忙離開了湯池。

而就在此時,謝五郎的聲音又淡淡地飄來。

“我會在洛豐待上一段時日。”

說罷,他不再言語。

崔錦的腳步登時僵住了,心中又是咯噔一跳,今日這般容易放過她,豈不是說明以後的日子還長着?

仿佛察覺到崔錦的心思,謝五郎低低一笑,聽起來愉悅得很。

作者有話要說:謝五郎:今天不僅僅有工資還有美色呀~

崔錦:你又看不見!脫光了也沒用!

謝五郎:看不見我可以摸……摸……摸……摸……

崔錦:停下!

闵恭:好基友快來安慰我(┳_┳)

作者菌:我要跟你們說一個不好的消息……從明天起作者菌要去海南懷念下夏天的感覺,所以從明天起領小劇場工資的就是存稿箱君啦……再然後,明天起章節會變得不腫麽粗長……但素!我回來後會讓章節又長又粗的!乃們的留言和評論我度假回來後會一起回複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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