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氣我
盡管有些小插曲,但那天下午的美人初選這一項流程還是了結了,只是結果不盡如人意。
但凡哀家覺得好看、強烈要求進面選的,他都乖巧點頭、順手就撕下來扔進了炭爐裏。後來我漸漸摸清了這個規律,于是改變戰術,專挑了不好看的選,結果這不孝子喜氣洋洋地說:“母後喜歡的就是朕喜歡的。”
走出成安殿,我甚至有些恍惚,這龜兒子喊我一起看圖冊的時候,是不是說過:“畢竟是每天都要去給母後請安的人,至少也得選你瞧着順眼的不是嗎?”
可哀家看着順眼的,都他娘的被燒了。
我站在門口,左手捏着兩卷書,右手抱着小烏龜,看着爬上樹梢的月亮,迎着凄涼襲來的晚風,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根本就沒想好好選,他只是想氣我。
太可惜了,有好幾個長得很是漂亮呢。漂亮得讓哀家想舔圖。
顯然不止哀家一個人覺得可惜。
初選名單一經公布,文武百官但凡家裏有适齡女孩兒的,幾乎都炸了。大家在遺憾自家的閨女為什麽選不上,或者疑惑自家的閨女為什麽能選上之餘,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麽賽東施王多寶會進面選,而大美女餘知樂會被淘汰?
我的姑母和姑父自然也是震驚且很想找個明白人問問的,他們自然想到了喬家的驕傲、京城的傳奇——二十歲就榮登太後寶座的在下,并托喬正堂捎來了一封信,問能不能進宮給太後娘娘請安。
哀家允了。
于是,草長莺飛,春光爛漫,林果兒領着我的姑母,我姑母領着我的表妹,到鳳頤宮來給哀家請安了。小時候我也是給姑母姑父磕過頭,領過壓歲錢的人,現今我成了接受跪拜,并賜賞錢的那一個。
活着真好。
什麽場面都能見到。
餘知樂還是那麽好看,跟姑母給我磕頭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跑下去,湊近了觀賞。
但我是太後,已經掌握了坐着不動就能讓美人上前的本事,于是端莊克制地招手:“過來讓哀家看看。”
她面色一滞,眼睫輕輕地撲簌幾下,好像還不是很适應比她大一歲的表姐當了太後這件事,所以站那兒一時不敢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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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姑母比她更能适應我身份的轉變,拉着她的手走到我跟前,眉目間還很興奮:“快給太後娘娘看看。”
餘知樂小聲地叫了我一聲太後。這聲音跟以前一樣好聽,話音裏像是帶了小鈎子,把人釣得心直癢。于是,本來打算只摸一摸她的手的本太後,被這小鈎子撩撥得,一個沒穩住把手擡高了一些,摸上了她白嫩的小臉。
她驀然擡眸,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句:“太後?”
我也跟着一慌,萬般無奈之下擡起另一只手摸上另一邊,做捧臉狀,露憐憫色:“瞧這小臉瘦的,以後得多吃點兒呢。”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會兒,才放下心來,乖巧點頭,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了一句:“多謝太後娘娘關心。”
姑母扒拉她一下:“快,再給太後磕個頭,若是沒有太後娘娘安排,你這輩子都進不了皇宮的。”
我唇角一抽,免了禮,讓林果兒安排母女二人一起入座。暗暗把手揣進袖口,摩挲着指尖殘留的滑溜溜、嫩柔柔的觸感,不由替姜初照可惜。
臉這麽嫩的他都不要,這個傻缺喲。
姑母掏出手帕。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把我吓了一跳,手比腦子更先反應過來,摸過一塊紅豆糕迅速填進嘴裏。
說起來,我姑母也是個人物,我一直很佩服她。她有一個極其厲害的本事,就是說哭就能哭,而且是每逢大事必來一哭,人越多哭得越忘我。是以每年初三她回娘家,我跟二哥都要提前吃點東西墊一墊,不然到了飯桌上,等她開始掏手帕大家就都吃不了飯了,只能停下筷子安慰她。
果不其然,我那紅豆糕還沒咽下去,她便開始擦眼淚:“不知太後娘娘還記不記得,您小時候臣婦還抱過您。”
我噎了一噎:“哀家記得。”
正打算摸過姜茶,林果兒就把茶盞遞過來,我扶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可憐到此時了,我還惦記着我那不孝兒,想當面質問他,為什麽還沒讓林果兒侍寝。
白白耽擱了這一雙好手。
姑母聽聞我的回答,頃刻間就淚如雨下:“知樂同您不過相差一歲,如今您已成了大祁的太後,可知樂還是孤身一人。現下她已經十九歲了,若還是嫁不出去,可叫她如何自處。”
我看向餘知樂。她神色平靜,想來在家時已經聽她娘親說過許多遍是以麻木了。
擦幹這一波淚後,姑母進入啜泣狀态:“臣婦帶她過來并不是想讓太後幫忙指婚,也萬不敢祈求她能得陛下垂青……唉,這丫頭傻,知道自己落選之後,就想過來侍奉太後,不求常伴陛下左右,只盼着能遠遠地看陛下一眼。”
餘知樂垂着眼眸,一句話也未說。只是不像方才那般平靜了,眼底浮出些不太正常的紅色,想來這幾年抗婚雖爽,但也确實受了不少來自她娘親的數落。
眼看姑母就要進入上氣不接下氣的痛哭境界,我趕緊說:“遠遠看陛下一眼能頂什麽用?”
姑母和餘知樂同時擡頭。
我看向旁邊的林果兒,笑道:“陛下這時候該下早朝了吧,你去把他喚過來,鄰到哀家妹妹跟前,讓她好生看一看。”
好巧不巧,話音剛落,林果兒連身還沒轉呢,就聽到姜初照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母後!今天就不用給朕念書了,外面天氣很是暖和,朕也做了風筝,咱們一塊兒去放風筝吶!”
姑母:“……”
餘知樂:“……”
我就這樣看着赤色勁裝的少年郎跑進來,飒得令人神驚,美得叫人心碎,胳肢窩底下還夾着一只綠到發光的小烏龜。
吾兒姜初照,說到就到。
自打今日進鳳頤宮以來,一直不怎麽主動的餘知樂,在看到姜初照的那一刻,緩緩站了起來,在姑母開口之前,福身溫柔地喚了一句:“陛下。”
這真是一個叫人感慨萬千的場面。年少時就芳心暗許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你長得脫俗,他生得俊逸,你還未嫁,他也未娶,一切都能向着最好的方向延續。
明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溫融契合濃情蜜意的好景象,我卻覺得心頭略有些澀。
然後,就這麽毫無征兆地,想起六王爺了。
第一次見姜域,是在京城通往北疆的第一個驿站。那一年他十九歲,我十五歲,姜初照也十五歲。
那時先帝四十出頭,物件尚且好使,酷愛床/上運動。北域國聽聞他廣納美女,是以投其所好挑了兩位郡主,說要給大祁送來。既是郡主,就應該給人家一些尊重,所以先帝派了自己曾經駐守北疆、剛到京城不久的六弟去邊界迎接美人。
姜初照跑來我家,興高采烈地告訴了我這個消息:“現下這個時節,北疆的梅花開得正好,你還沒見過大片雪原開滿紅梅的景象吧。我跟六皇叔說好了,他可以帶我們一塊兒去!”
我兩眼放光:“那你也跟喬正堂說一聲好嗎,我怕自己跟他說,他會罵我。上次跟你出去追黃鼠狼,他就罵過我一次了,還罰我給祖宗磕一百個頭。”
他皺了皺眉:“那黃鼠狼的毛皮不是都給他做成手套了嗎,他怎麽還罰你。”
我嘆了口氣:“他好像不太喜歡,一直沒戴。”
他語氣很憂傷:“及笄後真是麻煩啊,每次出去玩都提前告訴喬尚書。”
我點頭如搗蒜:“可不就是呢。”
姜初照再一次用太子殿下的身份壓制住了喬正堂,還順便幫我把棉衣和披風收拾到箱子裏,他捏了捏我的襖袖,開心得露出整齊的白牙:“我最近箭法越來越好了,等到了北疆,我就去給你獵白狐,剝了整皮的毛讓人給你做毛氅,穿着輕快暖和又漂亮,比棉衣好多了。”
我很好奇:“白狐有這麽大嗎?那皮毛能包裹住我嗎?”
姜初照信誓旦旦:“我在北疆的時候見過,超大一只。”
聽到這樣的描述,我便對北疆無比向往。本以為這是那年最幸福的事,但在見到姜域的那一刻,才發現這世上還有比去北疆更令人開心的。
比如——看到一個比我大的哥哥,這哥哥長得絕美,而且他還對我笑。
他站在驿站前的馬車旁,那車裝飾得并不豪華,但是他在車前挂了一個皮革水囊,裏面放着兩支剛發芽的嫩柳,就顯得分外雅致。而他穿了一身綢緞做的白衣,幹淨出塵得像是将将從天上落下來,腳下還踩着缥缈流雲的神仙一樣。
他低頭問姜初照,眉眼溫柔靜雅,如沁溶溶月光:“這就是你說的阿厭?”
姜初照把胳膊擔在我肩上,語氣很是得意:“怎麽樣,超漂亮吧?”
姜域就低聲地笑了,聲音好聽得不像話:“是很漂亮。”
真要命呀。他居然還誇我漂亮。
我活到十五歲,終于體會到了忸怩羞怯為何物,去北疆的一路上,都不敢再跟着姜初照上蹿下跳,胡作非為,乖巧軟糯地像一塊剛出鍋的江米糕,坐在馬車上像貼在了盤子裏,根本不敢歪着躺着,真是十五年未有之端莊。但你如果摸一下我的臉,就知道它一直是微微燙的。
姜初照第一個發現了我的不正常,他跑到我馬車裏,把手中的鷹隼羽毛別在我的發上,語氣有點擔憂:“你今天沒有跟我去獵鷹,是不是不舒服啊?最近幾天話也有點少。”
我搖頭:“沒有。”
他擡起手,在碰到我的臉之前還特意打了個招呼:“讓我摸一下行嗎?”
我點點頭,主動撈起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臉:“沒有生病。我就是有點怕自己瘋玩起來控制不住,給別人留下壞印象。”
他有點懵:“怕給誰留下壞印象?蘇得意,還是六皇叔?”
我放下他的手,趴在車窗上看着遠處雪白衣袍的姜域,惆悵地問:“阿照,你想不想有一個六皇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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