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瞧上
等了好久沒有等來姜初照的回答,回頭的時候,才發現他緊抿着唇,眸子陰沉沉涼嗖嗖的,像是冰雪驟降把潋滟的桃花潭給凝住了一樣。
我突然有點怕:“他是不是已經定了親事?”
姜初照什麽也沒回答,撩開車簾就跳了下去。自此以後,他去打獵就不叫着我了。每次我們三個人在一起吃飯,他也是吃得最快、走得也最快的那一個。
到底是好幾年的玩伴,我覺得他狀态不對,就去找他。甚至也不要臉地問過,他是不是瞧上我了。
姜初照哼笑一聲,把一只灰白花色的毛帽戴在我頭上,那帽子耳朵後面還別着兩只鷹隼的羽毛,“我可是太子,未來的皇帝,以後可是會有很多妃子的,多漂亮的都有。”停頓半晌,又補了一句,“比你漂亮的,也會有。”
我放下心來,摸着頭頂的帽子,感受到溫柔軟滑的毛像水一樣從我指縫間流過,不由驚喜:“這是你縫的嗎?”
他搖了搖頭,垂眸道:“是蘇得意縫的,我不會做針線活。但這毛皮是我獵到的,它是一只花貂,”說到這裏,對我擠出一個自信的笑,“再往北走一些,肯定就有超大的白狐了。”
我心頭一暖:“阿照真是太好了。”
“嗯,”他揚起下颌,雖然才是十五歲的少年,卻已然有了睥睨天下的模樣,“六皇叔十四時就鎮守北疆,去年底才回京,所以至今還沒定親呢,你機會很大。”
在他面前我是藏不住小心思也端莊不起來的,于是幹脆叉腰狂笑:“哈哈哈哈我知道了,等回去我就讓喬正堂幫我去搶。”
他點了點頭,說好。
三天後,我們順利抵達邊境,成功接到了兩位美人。此時,姜初照的馬車頂上已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毛料,若不是馬車前還挂着明黃的龍紋旗,他此種狀态已與行走北疆專門進貨的皮毛販子幾無二致。
而姜域還是白衣飄飄,不食煙火的模樣。他的馬車前挂着的那個皮革水囊裏,放着幾枝旁逸斜出的紅梅。那是我今天摘來送給他的,他說很喜歡,順便誇了我的帽子很漂亮。
我開心地咧嘴笑,轉瞬覺得這樣好像太不斯文了,就學着邱蟬笑起來的樣子,虛握了手指擋在自己唇前,應和道,“帽子确實很漂亮呢,是姜初照獵到的,花貂的毛摸起來超級舒服。”
我看着他的眼睛,也不知道受了什麽蠱惑,腦子一抽,就踮了踮腳,還微微颔首行了個方便:“你要摸一下試試嗎?”
他輕聲笑着,面龐比山雪還要幹淨,唇色比紅梅還要動人,我就這樣看着他擡起手,瑩白的指尖若流光一般路過我的眼睛,最後落在帽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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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很舒服。”他說。
皮毛販子姜初照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他扛着大弓,左手拎着兩只叫不上名來的野鳥,右手攥着一束開得正好的紅梅。
姜域看到他這模樣便又笑出聲來,手從我的帽子上拿下來,悠閑地背到身後:“這是采給阿厭的,還是采給皇叔的?”
我看向姜初照,可姜初照卻沒有看我。
他徑直走到姜域的馬車前,把紅梅放進水囊,順手把兩只野鳥挂在拴水囊的繩子上,略陰沉道:“我馬車上挂不下了,先放皇叔這兒。”
姜域抽了抽唇角,點頭說行。
我回頭看了一眼姜初照的馬車。明明還是能放下的,他卻偏偏把兩只死鳥挂在姜域的梅花袋上。
真氣人呀。
但他同樣覺得我很氣人。
貂毛帽子是他送給我的,我卻讓姜域摸。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像是藏了箭,又攝人又狠準。
年少時候,我是最不願意看到姜初照生氣的,他一生氣我就覺得很難過,而且這件事好像确實是我草率了,于是主動和解:“別氣啦,我也不知道你不想給別人碰這帽子啊。他就摸了一下呢,要不,”我思忖片刻,把腦袋遞過去,“你多摸幾下找補回來?”
他沉默了很久,最後也沒擡手。
“已經到了大祁最北的地方了,還沒有見到白狐。阿厭,我可能沒法送你漂亮的毛氅了。”他趴在馬車的窗子上,望着雪水融化後枯黃的草原,輕聲說。
已經到了大祁最北的地方了,今天我們就要啓程返回京城了。我都想好了,一到家就去找喬正堂商量定親事宜。我太喜歡姜域了,超怕他被別的姑娘搶走。
但有時候就是這樣,你越想得到什麽,越會得不到什麽。
比如,姜初照沒有獵到白狐。
比如,我最後沒能嫁給姜域。
少年事,到底是稱心如意少,求而不得多。
我看着面前這一對璧人,藏起內心那低落的情緒,笑着跟林果兒說:“前一陣子丫頭們做了不少風筝,你拿兩個過來,給自己一個也給餘家小姐一個。”
為了照顧他倆的輩分,我這廂連妹子也不認了,可姜初照卻一點也沒體諒我,目光從餘知樂那兒移開,涼涼地落在我身上:“母後是什麽意思?”
我抿了口姜茶,沒有回答他,只看向姑母說:“就讓他們小孩子去放風筝,哀家同姑母在這裏吃些茶點,唠唠家常。”
兩個姑娘都難掩興奮,唯獨我那不孝兒要跟我較勁:“朕想要母後陪着。”
“母後不想動彈。”我笑道。
他瞪着我,正想再說些什麽氣我一氣,卻不知道為何,眸光忽然大亮,唇角也提上來:“母後不想動彈就不動彈,朕就留在這裏聽母後讀書算了。昨天讀到第五卷 了罷,那今天就是……”
“你住嘴!”我撂下茶盞,大聲呵斥。
姑母、餘知樂和林果兒都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給吓到了,僵僵地站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只有那龜兒子看戲一樣地看着我,絲毫不見慌張。
我一邊在心裏真情實感地罵他祖上仙人,一邊裝腔作勢痛心疾首地罵他:“陛下怎麽能只想着讀書學習!眼下剛剛散朝,你就要來母後這裏看書,這樣多累,你就不能跟別人家孩子一樣,想一想怎麽玩順便休息一下腦子嗎?”
姑母以為我真的在擔心他,竟然又擡起手帕擦了擦眼淚,苦口婆心地幫忙勸了一句:“陛下,太後這是為你的身體着想呀。”
姜初照從胳肢窩下掏出風筝,我看到龜背上還用朱筆寫了幾個古古怪怪的字,像是給烏龜貼了個符。
“母後真的不去嗎?”他眯起桃花眼,淡淡笑着,“那要不朕把書帶走吧,放完風筝就不來鳳頤宮了。”
他就這麽明目張膽地威脅我。
我被他氣得手抖,本來都想起身,讓林果兒把我前幾天畫好的紅毛傻狗給拿出來了,可目光掃過他勾起的唇角時,卻突然有了想法。
我穩穩地坐回椅子上,看向餘知樂,笑得安詳:“你既是哀家妹妹,也就是姜初照的姨娘。不曉得你對這個關系有什麽看法?”
餘知樂被我這句話吓得慌了一慌,她趕緊跪下來:“臣女萬萬不敢同陛下攀認關系。”
姜初照遙遙地看着我,一時不明白我要做什麽,但眼裏卻閃出一些碎光,好像是對某些事情有了幾絲希望,甚至主動開口認下了這個關系,對餘知樂道:“既然是朕的姨娘,就不必跪了,起身罷。”
餘知樂聽到這個稱呼,瘦削的肩抖了三抖,一張小臉登時白得跟紙一樣。
我莞爾一笑,對她招了招手:“過來哀家這裏,哀家有個故事很想講給你聽一聽呢。興許聽到這個故事,你的思路能開闊起來。故事的名字是《嬌嬌姨娘……》”
“母後!”這下輪到姜初照大吼了,他耳根驟紅,手指緊攥,“母後不是說不想動彈嗎,想來應該确實累了,不如就在此歇着,朕帶着她們去放風筝,”這樣安排好像還是不放心,于是連哀家姑母也招呼上了,“你也跟着一塊去,別打擾太後休息。”
于是乎大家真的都走了。
鳳頤宮只剩哀家一個人。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宮門口,我瞬間恢複抖擻精神,一溜小跑沖去了書房,從箱子裏翻出第三卷 ,精準地打開第二十五頁。
是時候再溫習一遍了。
嬌嬌姨娘柳姿花态,碩碩侄郎虎背蜂腰。
妙啊。
我對姜初照是用了心的,交到他手上的是這樣圓滿的一個劇本。
同時,我對他也是寄予厚望的。想到餘知樂輕快奔跑的綽約姿态,林果兒歡喜雀躍的甜媚臉蛋,就已經把他們三人今晚在榻上的角色擔當、空間分配,與哀家未來兒孫的取名方式、培養計劃都構思了個大概。
但我萬萬沒想到,這龜兒子竟一點也不按套路走,他毫無預兆地炸毛,還揚言要砍餘知樂的頭。
風水輪流轉。
我就這樣體會到了喬正堂蹲在我面前罵仙人板板的痛苦與絕望。
蘇公公帶着我一路狂奔,抵達花園草地時我二人均已上氣不接下氣。
我勉強撐起腰來,入眼處,宮女太監跪了滿地,姑母渾身發抖不敢掉淚,林果兒伏在地上小聲啜泣,餘知樂跪在他身前,一言不發脊背僵直。
“這是怎麽了,半個時辰前不還好好的嗎?”我皺眉道。
姜初照神色寂然,擡眸看我的那一眼,倦冷得不像話:“她把朕的烏龜踩壞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玩意兒?”
他舉起手中的風筝,把斷掉的竹篾和被竹篾攔腰扯裂的烏龜殼指給我看:“你的表妹,把朕的風筝踩斷了。”
我茫然了半晌。
突然覺得這個世界讓人參不透。
我百思不得其解:“不過一只風筝,踩斷了再叫人糊一個就是了,陛下何必發這麽大火?”
“再糊一個就是朕原來那個嗎?”他無限傷情地問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說完這句話,手指就捏緊了衣袖,眼裏竟還浮出一些水氣來,“母後講得可真是輕松啊。”
“那怎麽辦?”我頭一回覺得帶兒子這樣難,“要不咱們做個墳茔埋了它、初一十五給它燒紙上香加磕頭?”
他聽到這句便身形一僵。
我本以為他又要說些話氣我,但他什麽也沒說,偃旗息鼓一般,眸子裏只有手中的烏龜,像是打算跟這烏龜天長地久過一輩子。
真是氣得哀家腦殼疼。
“蘇公公,果兒,”我吩咐道,“你二人去送哀家的姑母和餘家小姐回家,其他人都散了罷,哀家要跟陛下說些話。”
等他人都散去,姜初照卻還是那副鬼樣子。
我揉了揉發麻的額角,忍不住提醒他:“人都走了,別裝了。”
他恍然擡眸,眼底像是沾了血,紅得有些可怖:“你覺得朕是裝的?”
我啞然失笑:“那不然呢,二十歲的大男人因為風筝壞了就要砍人腦袋?”
“朕沒裝。”他梗着脖子,固執道。
我深呼吸幾次,本來想再跟他硬氣地理論幾句,可開口的時候卻控制不住,分外委屈:“還說不是裝的。哀家不過想選幾個兒媳陪伴自己,你就千攔萬阻。前陣子還跟哀家玩一些虛與委蛇的招數,現下直接懶得裝了,連風筝被踩壞這種事都能拿來當借口。你是存了心的不肯讓哀家如意,試問我要是你親娘,你敢這麽氣我嗎?”
他默然不語。
很久之後才回過神來,眼睑恹恹地垂着,唇角也微弱地勾着,雖然在笑但音容蒼白,“行,你選吧,覺得上次那些不合心意重選也行,”頓了頓,“都聽你的。”
說完這句,他就轉身走了。
我懵了一懵,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之後不由欣喜若狂。
都聽你的。
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動聽的話。
我瞬間消了氣,提着裙子蹭蹭蹭地跟上:“那哀家想選漂亮的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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