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說哭

我猛然擡頭。

“朕以前孤陋寡聞了,居然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事,”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明媚,像極了年少時候最無憂的模樣,“怪不得母後喜歡看墨書巷印的小說本子,不得不說,還真是挺吸引人的。”

我終于知道他為何說這麽吓人的話了。本來還惴惴不安不知該如何回答,但聽到他說起墨書巷,我便恢複了自信——哀家已經閱讀了一百一十一卷,而他看過的還不足十卷,跟哀家比,他還是嫩多了。

“哀家自然是知道的,”我看着他的俊臉,認真道,“不止如此,哀家還聽說過叔父和侄女,嬸母和家兒,舅舅和外甥女,姨娘和侄郎。對了,姨娘這篇就在第三卷 第二十五頁,哀家還給你讀過。”

他那明媚笑容就這樣僵在臉上,眼中的光瞬間寂滅。

“當然了,這畢竟是文學創作,事實上這樣的關系現實中并不常見,不過哀家倒是有個主意。”我說。

姜初照的眸光又呈死灰複燃之勢:“什麽主意?”

說到這些,我就來了精神,舉手道:“陛下可以和你那些即将過門的嫔妃們分配角色假扮一下吶!”

姜初照皺眉,顯然不懂:“什麽是分配角色?”

“這是一種新的玩法,夫妻之間為了增加一些新鮮感,故意喚對方一些稱呼,”我壓低聲音,舉例解釋,“就比方說餘知樂吧,你二人共赴巫山之時,你一句姨娘,她一句侄郎,兩下激動,指不定十個月之後哀家就能抱上孫子呢!”

面前的人突然沒了動靜。

我惶惶擡眸,就發現他臉色徹底陰沉了下去。

“你不喜歡?”我疑惑道,“方才說起後母和繼兒的時候不還挺欣喜的嗎?”看他還是沉默不語,就妥協了,“你要是覺得叫餘知樂姨娘不夠帶勁,喊她後娘哀家也沒意見,只要別叫哀家聽見就行。”

“你為什麽……總提到餘知樂?”他盯住我的眼睛,忽然想起來什麽事,眉頭皺得極深,“那二十一個秀女裏,是不是也有她?”

我理所當然地點頭:“當然有她,她那麽好看。”

姜初照突然來氣,原本撐在案邊的手掌攥成了拳:“她把朕的風筝踩壞了才幾天,你就這麽迫不及待把她招進來,你是故意要氣死朕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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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到風筝,我便想起來,回頭看了一眼窗戶前的小烏龜,然後捏了捏他的衣袖,溫言安慰道:“風筝都修好了呀,別生起氣啦。你說要砍她的頭她都不介意,依然很想跟你在一起,她對你是真愛,很少有姑娘能做到如此地步的。”

“母後,”他神色愀然,開口時語調也有些緩慢,像是在思索,“你是不是在故意跟朕迂回?”

“嗯?”

他依舊把我攔在案桌上,沒有任何放我下去的打算,甚至又俯身湊近了一些:“你看過這麽多書,其實很知道朕說的後母和繼兒之間的故事是什麽意思對不對?”

我下意識往後挪,可還沒挪動幾分他就擡手按住我的後背。

“為什麽想躲開?”他笑了一下,嗓音恢複了些溫度,“母後在慌?”

我挺了挺腰杆,卻發現他的手掌牢牢撫住那裏,以至于我根本挺不起來,“姜初照,”我擡眸看他,輕聲細語地提醒,“世上很多事,都跟書上不一樣呀。”

他怔住。

“母後雖然愛看這些書,但也知道書就是書,故事就是故事,一些東西可以學習,另一些卻不可染指。”

他不接話,只看我。

我直視着他的目光,從未如此磊落又坦蕩過:“哪怕真的有這種事,這樣的事也不可能發生在京城,更不可能發生在皇宮裏。哀家不介意你跟你那些妃子玩游戲的時候用什麽稱呼,但哀家絕不可能忘記,你是大祁的皇帝,哀家是大祁的太後。”

“朕知道。”他垂下眼眸,淡淡道。

我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肩,很是體諒他:“哀家能理解你剛接觸這些,內心世界崩塌的感覺。哀家當初看第一卷 的時候,跟你差不多呢。你看的還是太少啦,要是把那一百多卷全看完,你就見怪不怪了,”我笑了笑,“就像你母後這樣。”

他卻搖了搖頭,像在反省又像是已徹底放棄,恹恹道:“不看了,以後朕不會再看了。”

我覺得有些驚訝:“為何不看了?”

他直起身子,胳膊也從龍案上撤走,把我抱下來後,望向窗前的烏龜,悠悠道:“看的多,便會想的多,會異想天開,把某些事情當成真的存在。”

“那哀家把書帶走行嗎?反正你也不看了。”

“……”

我理了理被壓皺的裙子,帶上書提步走到門口,覺得他這狀态有些消極,便折回來,給他加油打氣并提供了一些新思路:“你可是有二十一個妃子能玩游戲呢,什麽稱呼都可以試一遍,只要你能想得到!而且,反正你父皇也聽不見了,所以游戲的時候你不但可以喊她們娘,也可以喊她們爹。有時候性別互換一下,會更妙呢。”

他擡手捂臉:“……你走吧,最近都別來了。朕想一個人待會兒。”

“好哦。四月二十八日美人們一起嫁進來,陛下別忘了準備準備。哀家看你今天研究墨書巷很是認真,是不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放下手來,咬牙切齒,終于恢複了那麽一點精神:“到底是朕迫不及待,還是母後迫不及待?”

哀家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來了四月二十八,白天美人初見,晚上皇宮家宴。

姜初照對選妃确實上了心,他命蘇公公負責整件事,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問他,并嚴肅囑咐,這件事不要讓太後操心,讓太後好好休息。

于是等美人進宮這幾天,哀家就真的在頤養天年。

但上一世的這時候,我卻沒這麽清閑自在。

當時恰逢月事來臨,整個人又痛又冷,憔悴不堪,還得裏裏外外替姜初照這混蛋張羅,因為太妃們都不是他的親娘,沒有人管他。

就連我常去請安的孫太後,聽到姜初照納妃,也只是點了點頭,拉着我的手說了一堆沒用的漂亮話,絕口不提來幫忙。

可憐那時的我已經自顧不暇,卻還是替姜初照覺得難過。

就這樣想起他少年時候。他打小就不太願意在皇宮裏待着,總是在喬正堂下朝的時候跟着他來我家,當時只曉得先帝子孫稀薄只有太子殿下一個孩子,殿下是想有個陪他玩的同伴,而我恰好與他同歲,他覺得我跟他一起玩很合适,所以才經常到宮外找我。

後來進了宮裏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整個皇宮是沒有溫度的,那些莺莺燕燕尚且年輕的太妃們,沒有一個人是關心姜初照的。

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在西疆打仗時會不會流血、會不會死,去北疆狩獵時會不會冷、會不會被獵物偷襲——連我一個外人都會擔憂,卻沒有一個太妃會在意。

從他母後過世開始,到他雙十那年成家繼位,姜初照得到的來自長輩的溫暖,寥寥無幾。

他也有點可憐呢。

我徹底放棄了這群太妃,帶着丹栖宮沒有眼力見又愛偷懶的下人們忙前忙後,裏外操心。

到了晚宴各宮嫔妃紛紛入座,我已是強弩之末,什麽都吃不下,什麽美景都無法入眼。掐着掌心讓自己保持清醒,提醒自己千萬撐住,不能在一堆新人裏倒下去,那樣本宮就輸了。

本以為已經做好了皇後分內的事,沒有給自己丢臉,也沒有給姜初照丢臉。可最後卻因為臉色确實不好,整個宴席從開始到結束我沒辦法笑,于是就被姜初照用小肚雞腸這種詞冷嘲熱諷了一頓。

他太過分了。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被人說過小肚雞腸呢。就連經常罵我、覺得我處處不行的喬正堂,有一天喝醉了強迫自己列舉女兒的三個優點的時候,第一個都是阿厭很大度,罵她再多遍她都不生氣,當然也許根本沒聽到腦子裏。

我低頭不語,但眼裏全是水霧。他要是肯轉頭看一看他身邊的我,就知道我快被他說哭了。

但他沒有看,他眼裏全是新來的美人。

我嫁給他還不過三個月,好像就已經顯舊了。

歲月蔥郁,故人荒涼,不外如是。

我慢慢地把眼淚收了回去,再擡頭的時候,殿中央表演節目的已經成了餘知樂。我清晰地看到姜初照捏酒盞的手指頓了頓,酒水從杯盞裏灑出一些。

他看上餘知樂了,別的美人在殿階下表演節目的時候,他這酒盞端得超級穩當,唯有餘知樂出現的時候,他慌了手腳。

在這時,姜初照才轉頭看我,殿內是宛轉悠揚的琴音,面前是攝人心魂的眼神。

“餘婕妤同皇後長得很像,”他眉睫緩緩地動了一下,然後湊到我耳邊,小聲說,“但是她看上去,比皇後幹淨許多。”

又來了。一天不諷刺我髒這王八蛋就難受。

我輕聲笑了笑,也湊到他耳邊:“那陛下今晚就去找她吧,讓她澡也不用洗,口也不用漱,你連着睡她個七天八天的,反正她幹淨呢。”

姜初照又把手指收緊,倘若酒盞不是金子做的,他大概能把它捏碎。

這宮裏有個規矩,就是宮宴之後帝後要攜手一起離席,以做天下夫妻恩愛之表率,至于離席之後陛下最後去哪裏,規矩就變得很靈活了——皇帝想去哪裏去哪裏,想睡哪個睡哪個。

反正他是皇帝,他說了算。

本以為從長合殿離席後他就走,可沒想到他竟然裝得如此徹底,一路陪同我到了丹栖宮,從離席到進我宮門這一路上,還死死攥着我的手。我真朕佩服姜初照呀,他不去梨園演戲,真是瞎了這身裝模作樣的好本事了。

因為腹部痛,一晚上幾乎沒咽下幾口東西,強撐着進了寝殿,已經又疼又累只想躺着緩緩。

我把手從他掌心往外抽,可他卻攥得更緊,甚至帶了力道拉扯我,最後将我整個人按在殿門上。

“你放開我,可以去找你那幹淨的美人了。”我勉強道。

“按規矩,朕今夜要在你這裏歇息。”他低頭看着我,慢悠悠地開口。

方才在路上他沒吱聲還好,現在他對着我講話,我便聞到鋪天蓋地的酒氣。

這味道刺激得我胃裏也開始不舒服,忍不住皺眉,從他懷裏擡起頭來,因為貼在冰涼的殿門上,整個身體都難受到發抖:“都到了丹栖宮了,你能不能別演了。規矩沒說帝後得一起睡覺,只說一起離席。”

他卻箍住了我的腰,身子也壓過來,像是喝醉了在耍酒瘋,眼睑有點低垂,眼眶也有點紅,眼裏還有些薄霧:“兩個月了,你好像一點也不期待,完全不是在六皇叔面前主動寬衣解帶的模樣。”

頓了片刻,輕飄飄地笑了,像在怨我,又像是自嘲:“喬不厭,你其實……一點也沒喜歡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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