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好
這是姜初照第一次問我這個問題,問我是不是一點也不喜歡他。
這問題讓我有些難過,就這樣想起去北疆的路上,我曾問他的,你是不是瞧上我了。
少年事,憶起來當真好哭。
“姜初照,恭喜你啊,你有很多妃子了,多漂亮的都有。比我漂亮的,也有了。”怕他看到我掉淚,于是把額頭抵在他肩窩,捏着他前襟衣料,小聲道,“真快呀,五年過去了。你不是阿照,我也不是阿厭了。”
草原上鷹隼遠去,花貂跟着隐匿,冰雪消融顯現無邊枯黃,梅枝凋零不見公子白色衣袍。我不再是那個看到你生氣就難受的我,你也不再是把羽毛和帽子戴在我頭上還誇着漂亮的你。
他也想起來了,他不敢看我,攏着我後頸把下巴墊在我發上,聽出我在哭,于是他也哽咽:“我就知道,我一直知道,你喜歡六皇叔,你一直想嫁給他。在北疆的路上,你一直在看他,你從沒有那樣看過我,你從沒有對我害羞過。”
我想了一肚子的話。對不起,很抱歉,我嫁給你有想跟你好好過,但我對從西疆歸來的這個姜初照确實沒有那麽喜歡。
但剛要說出來,卻又發現某些我以為的事情,驟然間被推翻。
如果不是有那麽一丁點喜歡,我大概不會聽從喬正堂的話嫁給阿照;如果不是有那麽一丁點喜歡,我不會拿着性命替我的阿照守住皇位;如果不是有那麽一丁點喜歡,我不會看到阿照帶着西疆的姑娘回來就生氣,不會看到餘知樂就覺得心頭這一關過不去。
如果阿照一直是阿照,那該有多好。就不用這麽糾結,不用如此折磨,我可以爽快且篤定的回答他——
我喜歡阿照,不止一點點。
可怎麽辦,身前這個人是大祁的皇帝,是姜初照,他有十幾個妃嫔在今天一起嫁到皇宮裏來了,美人個個都漂亮,我只是個多餘的參照物。我對着這樣的他,就是沒辦法說出喜歡。
我不喜歡這個姜初照,一點也不喜歡。
思及此處,遺憾鋪天蓋地襲來,竟再也無法忍住,揪住他的衣襟放聲大哭:“你說我們為什麽要長大,小時候我們不是還挺好的嗎。我跟你一塊爬過樹,跟你一塊下過水,身上衣裙幹淨的時候其實很少,從來都是我自己嫌棄自己,你卻從未說過我髒。”
他不說話,只抱着我,呼吸間全是潮霧,落在我脖頸上留下一片滾燙。
“你已經有了這麽多妃子,欺負哪一個不行呢,為什麽單單來找我的麻煩,”我抽噎不止,覺得不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這輩子都不會好過,于是又道,“我今天很難受,來了月事。忙前忙後操心受累,已經夠可憐了,你卻還要拐彎抹角地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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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體僵了僵。片刻後,環住我的腰一路把我抱到床上,出去吩咐了躲在殿外的宮女,讓她們把地火燒旺一些,再拿個手爐過來。
等下人都遠去,他隔着被子一下一下撫着我的小腹,說話的時候混着濃重鼻音,像是方才也在哭:“真是耍賴呀。你說了那麽多句,卻絕口不提喜不喜歡我。”
我把臉縮進被子裏。
“就這麽為難嗎,連一丁點兒也沒有,連騙我都不願意?還是說,”他長長嘆息着,“從十五歲到現在,一直沒有對姜域忘懷過。就這麽喜歡他,所以才願意……”
才願意什麽,他沒有講下去。
我在被窩裏沉默了很久。想了一次又一次。如果告訴他,我跟姜域只是在榻上睡了一覺,我二人沒發生什麽,他退兵是被我吓到了,他會不會相信?
要不……就說一下試試吧,萬一他真的信呢。
我從被窩裏探出腦袋來,看到宮女穿過空曠的大殿朝我走來,遞給我一個溫暖的手爐。
“陛下呢?”我擡手抹掉眼淚,有些不知所措。
“回皇後娘娘,陛下已經走了,”宮女往窗外觑了會兒,嘟囔道,“看那個方向,好像是去琉采宮呢。”
這一世,因為有了姜初照不要麻煩太後的口谕,所以我着實體會了一把只用乘涼、不必栽樹的快樂。而且我這次沒來月事,整個人輕快得不行,可謂是雙喜臨門。
白天美人初見沒什麽看頭,畢竟這些都是哀家一一過目了的,連手都摸過好幾遍了。我期待的是晚上,她們會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長合殿表演精心準備的節目。我這兩輩子閱節目無數,帝京某些娛樂場所裏的節目也看過那麽幾回,但與這些嫔妃的相比還是差太遠。
嫔妃的節目妙就妙在她不是單單表演節目,她還會抓住第一次見帝王的這個機會,拼盡了才能,用盡了手段,讓帝王記住她。
上輩子我看過的,就有跳舞時不小心踩到裙子、把整個肩頭和半邊酥峰露出來的妃子,給皇上念自己寫的詩、念着念着就淚眼朦胧嬌聲啜啜、等着皇上安慰的美人,給陛下倒酒、卻手無端杯之力把酒灑在皇上胸前上,然後順手掏出絹帕給他揉/胸的婕妤。
當時只覺得她們像笨蛋。
現在想來卻覺得妙不可言。
甚至對她們寄予厚望,期盼着她們今晚發散思維,搞出一些新花樣來。
懷揣着激動的心情,日頭剛落,我便帶着果兒出發了。本以為走得已經夠早,結果到了鳳頤宮門口卻發現,姜初照和蘇得意已經站在桃花樹前等着哀家了。
幾日不見這傻狗,雖然也沒怎麽想他,但猛一看到他穿紅色龍袍的挺拔俊美模樣,卻還是有些欣慰且開心的。
是那種吾家有兒初長成,今日就要入洞房的欣慰和開心。
我捏着裙子走過去,看他倒背着手,正要開口問一問他拿了什麽,便見他遞過來一個白色皮毛包裹的手爐。
“夜間凉,”他于淡淡桃花香中開口,“捧着這個或許好些。”
我愣了愣,恍惚着接過來,準備道句謝,餘光卻瞥見蘇得意手上拎的食盒,覺得好奇就問:“這裏面是點心?”
蘇得意颔首解釋:“回太後,裏面是銀絲炭,待會兒手爐若是凉了,可再加一些進去。”
我擡頭看了姜初照一眼,發現他也在看我。
“可有不舒服的地方?”他輕聲問。
我握着暖和又适手的手爐,覺得有些奇怪:“怎麽今天如此關心母後?你自己的病呢,可好利索了?”
“好了,”他低垂了眸子,慢條斯理地解釋,“春上惹的風寒不容易痊愈,朕這樣的體格尚且躺了好幾日,母後若是着了涼,怕是對身體有損,得注意着些。”
我把手爐揣進懷裏,笑道:“哀家知道了,會小心着。”
到了長合殿入座,美人們就在蘇得意的帶領下從殿外進來,這些美人衣着翩翩身材袅娜,瞧着比白天還要好。她們乖巧規矩地給我和姜初照二人磕了頭,請了安,然後被宮女們領着到自己位子上坐下。
一衆美人翹首以盼,等着她們的夫君姜初照開口。
姜初照卻悠哉悠哉地喝着茶,不像是年方二十血氣方剛的帝王,倒像是功德圓滿即将退休的方丈,連說話的語氣都帶着不想人道的清心寡欲:“朕沒什麽好講的,直接走流程吧。”
我雖然對他的狀态不滿意,但對他的提議表示欣喜。這個提議好哇,省卻諸多口舌,直接表演節目進入正題。
結果還沒欣喜幾秒,就聽這龜兒子說:“節目就免了吧,朕大病初愈,沒精神看,你們也颠簸了一天,應當也累了。”
美人們聽到後紛紛失望,雖然不敢說話,但腰身卻不約而同蔫了下去。
“哀家想看,”我摩拳擦掌,“要是陛下累了,可以吃點東西先走。”
姜初照涼涼地瞥了我的臉一眼,又把目光移到我手上:“朕還是陪着母後吧。”
他這是在忌憚哀家,他怕哀家對美人們動手動腳。誠然哀家确實有過這個打算,但不得不說,他真小氣呀。
不過他在也是有好處的,比如美人們聽到這句,又挺直了腰身,恢複了精氣神。
于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言笑晏晏,氣氛醺醺,美人們一一上來敬過酒,便迎來了哀家最愛看的節目表演環節。
上一世也選進來的美人們表演的還是當初那套,踩到裙子的娴妃這次又踩到了,香肩和酥峰露得也恰到好處。
令哀家可惜的是表演這套的不是雲妃,畢竟雲妃的形狀瞧着更好呢。
“把衣裳穿好下去吧,不會跳舞以後就別跳了。”姜初照抱着茶杯,靠着椅背,以退休方丈的姿态點評道。
“娴妃這衣裳很妙,明天白天去哀家那裏的時候,也穿這一身怎麽樣?”我捏着酒盞,目不轉睛喜笑顏開地提議。
來敬酒的常婕妤給哀家端酒杯的時候還是穩穩當當的,到了姜初照面前,卻瞬間嬌弱無力,一個沒穩茶杯掉落,本來還悠閑溫吞的姜初照在那一刻警覺若狗,瞬間跳了出去。
常婕妤掏帕子的手就僵在半路,一時不知該如何進行下一步。
真是太遺憾了。
“杯子都拿不穩,差點污了朕的龍袍。降為美人去學學規矩吧。”姜初照随意道。
常婕妤泫然欲泣,我趕緊拉過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安撫,“陛下說笑呢,別害怕。”然後湊到她耳邊囑咐她,“下次想摸直接摸就行,不用過多鋪墊。”
好巧不巧,念詩的盧美人也在二十一人之列,她這次準備的還是上次那首,念得愁腸百轉,哭得準點準卯。
“這種水平以後就不必念給朕聽了,”姜初照倦倦地吹了吹杯中茶芽,“朕五歲那年就不作這種酸詩了,聽着牙疼。”
我抿了一口果酒,喜滋滋道:“哀家覺得不錯,還挺戳人眼淚的。千萬不要放棄文學道路,期待盧美人的新作品。”
姜初照撐着下颌,側着腦袋看我,幽幽恹恹道:“母後當真是什麽昧良心的話都能講得出,朕很佩服。”
經此幾遭,其他新人便被姜初照吓得沒了什麽大動作,規規矩矩地表演了自己的節目,再沒有任何突破。我忍不住嘆氣,精神漸漸萎靡。
好在是沒多久,貌若天仙的餘知樂就抱着琴上場了。我立馬挺直身子,抖擻精神,餘光時不時暼着姜初照的茶杯,期待着他被美到手抖的場面。
一曲終了,姜初照那茶杯就像是長進了手裏,竟穩當得不能再穩當。
他什麽也沒點評。甚至沒有擡眼。
餘知樂尴尬地站在殿中央,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正要開口誇兩句,卻在開口的瞬間忽然一個哆嗦,身上寒毛整個炸開。
我頓覺不妙。
惶惶不安地把酒盞放在食案上,連面前的美人也看不下去了。
身下那股溫熱不受控制地外溢,而我什麽防備也沒有。更讓我崩潰的是,今天見美人心情愉悅,我就穿了自己最喜歡的一身煙青色長裙。
不用看我也大概能猜到,自己這身衣裳,現在是何種模樣。
姜初照是最先發現我的不對勁的。
慵懶了一晚上的他恢複原樣,厲聲囑咐了蘇得意把所有人帶下去,然後蹲在我身側,慌張地問:“你怎麽了?”
我發誓。我真的忍了好幾次,連手指都被我死死掐住了,就為了不讓自己哭出來。
可不知道為什麽,一開口還是哽咽得不行,想象到那糟糕場面,水霧就滿了眼睛:“我不太好……我裙子……弄髒了。”
他愣了好幾秒。
然後解了龍袍裹在我身上,輕聲說:“別哭,這樣就沒人看到了。”頓了頓,小意地問,“還能走嗎,朕……抱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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