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炸我

我打了個激靈。

回過神來,怔怔望向牆頭上的說書先生。

此時此刻,他正看着臺子上彈《六合》的餘知樂,嫣紅的下唇被潔白的小虎牙輕輕戳出兩個窩來,他臉上的笑容既欣慰又滿足。

小如公子。

《六合》這首曲子就是他寫的,當時他才十四歲。

我二人曾在京城西城樓上見過那麽一面,他說他叫小如,我說我叫不厭。

“你彈得很好聽,”我扶着城樓上歷經雨打風吹終成深沉褐色的磚牆,看着遠處變成一線黑點的将士,哽咽道,“很适合今天這樣的場景。”

他也随我望向西北方,嗓音裏卻充滿了朝氣:“我當初寫這首曲子的時候,腦海裏想的就是這樣的場景。不過,你哭什麽,裏面有你認識的人?”

我擡袖子把眼淚擦掉:“有。聽說西疆的仗打得很兇,西戎很殘虐,我很怕他死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朗聲安慰道:“別難過,你看太子殿下這般的皇族貴胄,還是皇帝陛下的獨苗,都舍棄皇位,主動請纓奔赴沙場,他都不怕死呢。”

嗐。

他還不如不安慰,這一安慰把我剛剛擦幹的眼眶又刺激出淚來。

小如遞上幹淨的絹帕,趴在城牆磚上歪着腦袋看了我一會兒,猶疑道:“不厭,我很想問一句……你和餘知樂餘姐姐認識嗎?你們兩位長得很像。”

我把眼淚收回去,認真回答他:“餘知樂是我姑家的妹妹,你們認識?”

他迅速擡起腦袋,葡萄大眼裏布滿了碎光:“見過,她琴彈得很好,人長得也特別好看。”

我破涕為笑,看着眼前的墨衣少年:“你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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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幹脆爽快地點頭,但臉上卻浮現出直接又純粹的苦惱:“是啊,只是我比她小一歲,她好像不喜歡比她小的公子。而且,我父親是經商的,她父親是官員,她也不太喜歡商人的兒子。”

我也拍了拍他的肩,鼓勵他:“別怕,喜歡就大膽去提親呀,萬一她能答應呢。”

後來聽說小如公子真的去提親了。

再後來,他就成了餘知樂六位抗婚不嫁的對象之一。

我同小如公子對彼此的安慰鼓勵,都宛如谶語。大約也知道彼此對對方的祝福有些毒辣,于是雖然互相留了姓名住址,但這些年卻不謀而合,心照不宣地,再沒見過。

不知道他是怎樣,反正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路過他家的地段,都是繞着走的。

此時此刻。

長成大人的小如公子坐在牆頭,迎着灼熱日光輕搖着羽扇,縱然面上是開心到極致的表情,但語氣卻寧和而清淡,如淙淙泉水流過熱烈的明媚,“怎麽樣諸位,容妃這首曲子彈得好聽吧?雖然彈錯了一個調子,但依然很棒哎。”

牆頭下的人便又起哄了:“還彈錯一個調子,說得好像你會彈似的!”

顯然不止我一個人想到了四年前的太子出征,在場的男女老少,因為這首曲子,有不少都想到了太子意氣風發、紅衣铠甲奔赴西疆的場面,于是臺上彈完曲子的餘知樂俯身叩拜,呼萬歲金安時,臺下又呼呼啦啦跟着跪了一大片。

姜初照擺了擺手,神色恹恹的,像是對他自己的豐功偉績不甚在乎:“都起來吧。”

終于輪到雲妃了。

昨日我曾問過她今日要表演什麽,她眯眼微笑:“母後到時候就知道了,是個驚喜。”

哀家千算萬算,怎麽也沒算到她口中這驚喜會是作畫,更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大膽,畫了人群之中的不才,在下,一身紅袍的姜公子。

畫展示出來的時候,我分明看到姜初照的臉變黑了。但當着百姓的面他不好發作,于是強忍着火氣,忍到眼眶都變得通紅。

我恨得直拍大腿。

這事兒怪我。我忘了提醒雲妃,姜初照不喜歡看妃子們畫畫,尤其是畫哀家,他會吃醋。

不明情況的百姓還在不斷贊嘆雲妃畫得好,就連臺上的趙太傅也一臉驕傲的樣子,帶頭給自己的孫女鼓起掌來。

因為有着這樣的擔憂,以至于她們四個人最後念折子的時候,我都沒有認真聽。只記得麗妃和雲妃念的時候,百姓們的歡呼聲更高一些。

按照流程,喬正堂帶着戶部的人馬運了銅錢過來,百姓一一投票,進行得很快。稱重過後,東市這一場麗妃的銅錢是最沉的。

大隊人馬開始轉戰西市,我牽着林果兒擠出人群,蹭蹭地跑到喬正堂身後。三個多月不見,我都有點兒想他呢。

于是捏着檀香木小折扇敲了敲他的肩,嬉皮笑臉地喚了一聲:“喬大人,別來無恙啊。”

他僵僵轉身。

車水馬龍,人流如織,諸生往來不休匆忙不止,只有我這老父親停下腳步,回頭看我。

怕他當街哭出來,我便笑得更沒心沒肺了一些,滿臉讨好地同他商量:“喬大人接下來還要去其他街市忙嗎?晚生想去您府上同您請教一二,這發銅錢的活兒可否交與戶部其他人來做?”

他就這樣盯着我,下巴上的胡子顫了顫,眼角也添了些赤色。

我有點心慌,小聲安慰他:“喬大人務必穩住,這可是在大街上,要哭的話會被人笑話了去。”

“你這兔崽子!”他開口就是這一句,看着我這身打扮,于是也不顧及我現今的身份了,壓着聲音,破口罵道,“這是不是你的主意?”

我讪笑:“消消氣,消消氣。咱們去您府上說。”

喬正堂這才收斂了一下火氣,轉身交待了幾句,然後他領着我,我領着果兒,果兒身後跟着十來個羽林小哥——我們一起回了喬家。

畢竟不是通過正規渠道回來,所以也不适合大張旗,我分別去拜見了哥哥嫂嫂,然後就被喬正堂請去了書房。

我暗暗慶幸:還好是去書房,不是去祠堂。

喬正堂坐在案後,我站在桌前,好像還是以前犯錯被他知道挨批的樣子。現在我雖然做了太後,但他也沒有說讓我坐下。

嗐。我想得有點兒多了,還坐下呢,只要不跪着就行。

他橫眉冷豎:“在宮裏過得……”

我點頭哈腰:“過得很爽,父親大人不要擔心。”

他瞪眼:“不要動不動就用‘爽’這個詞,不雅!”

我迅速點頭:“好好好,記住了呢。”

他便又問:“和陛下相處……”

我趕緊接話:“非常不錯,我對孩子們從未如此上心過,扪心自問絕對是一個合格的後娘,不但把陛下照顧得明明白白,也把兒媳安排得妥妥帖帖。總而言之,我同陛下母慈子孝,同後妃親如一家。”

喬正堂眉毛擰成波浪狀,看着我的眼睛,像是審問嫌犯一樣,帶着懷疑一切的态度,問我:“你這玩意兒是個什麽樣子,這世界上沒人比你爹我更清楚。為父不知後妃如何,但看這三個多月,陛下時常發火,明顯清瘦,我就知道你在後宮不遺餘力地做了不少事兒。”

“倒也沒有多少事兒,”我腆着臉嘿嘿笑了兩聲,端起茶壺給他斟了杯茶,雙手捧着遞到他手裏,“就是完成了一些太後應該做的……本職工作而已。”

他斜睨我一眼,吹了吹胡子接過來:“哪些本職工作?給我列一列。”

我從腦子裏過了一遭,發現自己還真的做了不少事兒。

“最大的一件事,當然是為姜初照……不,為陛下選妃,二百多個妃子我一一面選,最終挑出來的二十一個都很好,陛下很滿意呢;

“再就是牽頭組織了兩場家宴,幫後妃們挨個過了節目,并提出了具體指導意見,不止如此,今日您看到的這四位妃子表演的節目裏,就有您女兒的一份功勞。”

聽到這裏,喬正堂氣得撂下茶盞,聲音驟然拔高:“好一個在節目裏出了一份功勞,我猜這選後的活動也是你全權負責的吧?!”

“父親大人,您聽我……”

“跪下!”

我扶着桌子腿,條件反射一般,急速下跪,動作比蘇得意還要流暢:“父親大人,您消消氣。”

“你讓為父怎麽不氣!”

我清了清嗓子,反正他也不敢去質問姜傻狗,所以我就把事情全推在了姜傻狗身上,拿捏着腔調,痛心疾首道:“真的是陛下的主意,連方案都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我也是今日才知情。您要是不信,就去當面問問陛下呢。”

“喬不厭你這王八蛋,”他跳起來,像是被氣哭了,開口時嗓音都有點兒哽,“你知道三十萬銅板一天之內備齊有多難嗎?老子堂堂戶部尚書,還是國丈,為什麽還要辛辛苦苦地四處淘換銅錢?你同陛下商量這個主意的時候,就沒有替為父說個情、把為父摘出來嗎?”

老奸巨猾喬正堂。

他竟然在炸我。

我低頭扯了扯唇角,壓住笑意,真誠而樸實道:“父親,這是陛下自己的主意,沒有同女兒商量呢,若是女兒知道他要讓您做這些事,不止會說情,還會批評教育他。”

喬正堂發出淺淺的疑惑聲:“你真不知情?”

我擡頭看他,舉起手掌,當場發誓,只是絕口不提後果:“真不知情。天剛亮就被陛下通知,穿好便袍,去宮外看戲。”

“看戲?”喬正堂一下就把我話裏的漏洞給指出來,“陛下當這是一場戲?”

“女兒口誤,陛下是認真的,”我擦了擦額上的薄汗,“這可是選皇後呀,還能不作數不成。”

喬正堂低頭沉思,自案後走出來,在書房內來回踱步,良久之後好像終于想明白了,喟嘆道:“但不得不說,這是個好主意。如此一來,不管是誰家女兒能當皇後,那幾個權臣至少不會在明面上不服氣。陛下雖然年少,但才智确實過人吶。”

我:“……”

剛才不還吹胡子瞪眼嗎,現在就誇上了?

喬正堂回頭瞅我一眼:“起來吧,反正今天都穿着袍子打扮成這樣了,不如就跟你二哥去後湖摘蓮蓬。”

他唇角微微上揚,只是角度很小很小,若不是朝夕相處的人,是真的看不出他此刻的開心的:“前天你二哥摘了一個送過來,我替你嘗了嘗,還挺甜的。他也沒敢多摘,因為你還沒回家吃呢。”

我擡頭看他,忽覺得心頭一熱。

他不看我,而是看向窗外,嚴肅道:“待會兒要記得把蓮子芯去掉,不然太苦,對你身體也不好。要是覺得麻煩不想自己剝,就讓你二哥剝好了給你,反正他閑得慌。也別多吃,蓮子畢竟很涼。讓你二哥劃船吧,他又吃胖了,得活動活動。”

作者有話要說:

《閑觀》随記22.

【帶壞】

姜界郁悶敲桌:“我兒子哪裏不好?你家閨女為啥瞧不上?”

喬正堂:“陛下想聽實話嗎?”

姜界:“想。”

喬正堂指了指腦袋:“兩個娃這裏都有問題,陛下還沒發現嗎?但凡有一個這兒好使,咱倆都能抱孫子了。”

頓了頓,低下頭,委屈巴巴:“而且我閨女是被你兒子帶成這樣的。她十歲之前挺正常的。”

姜界氣得跺腳:“你可拉倒吧!誰帶壞誰真不一定,十歲之前姜初照還很嘴甜可愛呢,你看他現在,一開口就是老犟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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