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二哥

喬正堂是老皇帝生前最信任的朝臣。老皇帝為什麽信任喬正堂呢,大概是因為當年的喬正堂自斷後路了吧。

我大哥二哥模樣都不錯,學識也很好,尤其是大哥,滿肚子的學問,但喬正堂卻不允許他們考取功名,更別說用自己的身份替他二人謀個閑官了。

當然這也不只是喬正堂的意思,我娘臨死前有一條遺言,就是讓喬正堂務必攔住自家兒子,不要讓他們進朝堂做官;同時,給喬正堂加油打氣,讓他努力工作、認真賺錢,好養活家裏三個孩子。

喬正堂有點慘,但好在是有舍就有得,外加他真的很努力,逐漸被老皇帝瞧上且信任器重,一路被提拔,最終官拜戶部尚書。

大哥一開始還有些才華無法施展的郁悶,後來在書海遨游多年,漸漸醉心于古籍,發現和古人對話比和皇帝陛下對話有意思多了,最後果斷放棄功名利祿,潛心鑽研先賢聖典。他也确實研究出不少門道來,經常被邀請去國子監講學。

雖然不在朝堂為官,但國子監從祭酒到司業,從博士到監生,無一不尊敬他。我從四歲開始,大哥就帶着我去國子監聽課。雖然我一開始啥也聽不懂,但好在是他總能深入淺出地講一些大學問,于是耳濡目染,我跟着大哥學會了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長兄如父這話對我來說一點也不假。喬正堂是在我犯錯的時候教育我,訓斥我,警告我下次不許再這樣做;大哥卻是在我犯錯前就告訴我,這世上哪些事情可以去做,哪些事情不能染指。

若沒有大哥指教,我這膝蓋怕是已經跪廢了,頭骨怕是已經磕穿了。

二哥打小時候就愛吃,一聽爹娘不讓他做官,幾乎要樂上天去,于是整日在家裏研究着吃什麽,怎麽吃。後來覺得自己做的菜無法滿足日漸刁鑽的舌頭,就開始去京城乃至整個大祁國轉悠,拿着喬正堂起早貪黑賺來的俸祿,逍遙快活地品嘗各地佳肴。

雖然已經很滋潤了,但他似乎還是覺得有些無聊,于是在大哥建議之下,他開始帶着紙筆去吃飯,邊吃邊記錄,偶爾還去後廚采訪一二。這些年他以“深海小饕餮”的筆名,陸陸續續寫了五大本《深海食游記》,且賣得很火,掙的銀子竟然也能負擔得起他自己的吃喝了,甚至還能捎帶上一個我。

一些店家開業的時候也會到處打聽,想請“深海小饕餮”免費品嘗,但苦于打聽不到他住哪兒。當然了,即便是真的找到二哥,他估計也不願意去:“吃人嘴短,我要是去吃了,萬一不好吃,你哥我還怎麽好意思在書裏罵他,”頓了頓,惆悵望天,“最近賺的錢少了,是時候考慮再寫一本了。”

我便拍着他的手臂安慰:“二哥,你也別太累。讓我們一起鞭策喬正堂,讓他加倍努力賺銀子。”

這般想着,就走到了後湖。

二哥已經撐着船等我了,腦袋上還頂着一片碩大的,綠油油的荷葉。

我蹭蹭跑過去,他一邊笑着喊慢點兒,一邊遞過手來把我拉上船,轉身扯下一片荷葉蓋在我頭頂,然後笑出鵝叫聲:“怎麽回事兒,太後不是坐擁整個後宮嗎,還吃不到蓮蓬?”

“別提了,”我擺擺手,在他面前也不裝了,點名罵道,“姜初照屬實小氣,前一陣子蓮蓬剛剛長好,他就吩咐了人,攔着我不讓我往湖邊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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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疑惑:“怕你掉下去?”

我微怔,思索了會兒:“也可能有這個原因吧,但我有避開子衿湖啊。”

二哥指了指船上的小板凳:“你快坐下,別沒掉進子衿湖,掉進咱家湖裏。”

我斂起袍裾坐下,擡頭,視線越過荷葉邊落在他略顯圓潤的臉上:“二哥,喬正堂說你很閑,又吃胖了,讓你給我剝蓮子呢。”

二哥也不氣,笑出白牙來:“服侍我家小太後不是應該的嗎,還用得着他老人家囑咐?”忽然覺得不對,低頭問我,“我最近跟你二嫂努力傳宗接代中,每天運動量都不少,竟然還是胖了嗎?”

我把荷葉拉下來蓋住臉,笑得身子往後仰:“看來還是不夠努力啊,你倆繼續加油。”

他停船拽住我的衣袖,嗔了我一句:“別往後仰,真栽下去就不好了。”

我就趕緊直起身子來,板板正正坐好。

船往藕花深處行。

二哥一邊給我撈蓮蓬,一邊同我聊宮裏的事兒,不像是在關心我,倒很像是在八卦,悠揚的語調裏也盛滿了看戲的意味:“你和姜初照年少時候曾經那樣好,你比他小倆月,上輩子你還是他皇後,現在卻成了他的後娘。姜初照有沒有覺得別扭啊?”

我摳出一個蓮子來,得意道:“他又不知道上輩子的事兒。”

詐屍這件事,我唯一告訴的,就是我二哥。

最初死而複生,看到自己重回十八歲,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我把這心事藏了兩個月,內心忐忑,糾結如狂,整日整夜地做夢,夢裏全是前塵往事,惹我無限傷情。

最後越來越撐不住。本想去找學識淵博的大哥坦白,順便讓他從學霸角度,給我解釋一下這種反常的現象,以科學之光渡我上岸。但後來卻還是找了二哥,因為二哥從來沒有罵過我,也從沒有跟喬正堂揭發過我。

其實也是有一些擔憂的,擔憂二哥不信我說的話,擔憂他把我當神經病看。

但沒想到,二哥不但信了,一點也沒覺得我在騙他,反而還非常努力地安慰我:“阿厭,不要難受。你嘗試一下,把這一世當做真實的,把上輩子當做一場夢。你現在活得好好的,這輩子若是能避開前塵差錯,一定也能好好活着,長命百歲。”

我茫然地看着他。

“而且你這樣這算是未蔔先知了,等你哥我缺錢花的時候,咱倆就去找街上擺攤算命!”二哥甜甜笑着,眼裏全是暖融融的光亮,“咱倆四六分成,你六我四,行不行?”

我可憐巴巴地望着他:“都給你吧。你別把我詐屍的事兒告訴別人,尤其是喬正堂。”

“那是自然。”

因為二哥的分擔和寬慰,自此我便稍微能放下那件令我心慌的事了,甚至越來越能感受到重生的妙處。到現在,想到我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都覺得自己是撿了大便宜呢。

日光璀璨,午後風清凉。一片池塘,半面藕花香。

二哥已摘了一小堆蓮蓬,在荷塘深處把船停下。揚起袍子坐在船板上,從大布袋裏拿出一只幹淨的玉碗,手熟地剝起蓮子來。

他問:“餘知樂怎麽樣,還有那個叫小聶的丫鬟,這次有沒有跟餘知樂進宮?”

我道:“面選後,我就讓人通知她了,不要帶丫鬟進宮。”

“那你還不算太笨,”二哥把盛了一些蓮子的碗遞給我,笑了會兒,不過又忽然想到什麽事兒,驟然擡眸,“你剛才說姜初照不讓你靠近湖,該不會他也詐屍了吧?”

我被這話吓得眉心一跳,差點把碗扔出去:“不可能吧!”

二哥看我:“為什麽不可能?”

我皺眉:“上輩子到我臨死前,他都身強體健,沒病沒災的,當時天下也太平,邊疆也沒有戰火,他不可能說死就死啊。”

“行吧,你說沒有便是沒有,你比二哥更清楚,”二哥撐着下巴,幫我分析道,“況且,姜初照如果也詐屍了的話,那他肯定接受不了你變成他娘哎。但我聽姑母說,她進宮那次,姜初照對你還挺尊敬的,也很聽你的話,你們母子關系非常融洽。”

我點點頭,把這方才那吓人的猜測從心裏摘了出去,然後扯開嘴角笑道:“我可是她母後,他當然得聽我的。”

“怎麽回事,竟然忍不住想看看我這大外甥聽話的樣子,”二哥樂出聲,“哎,聽說今天他在宮外搞了個皇後大選?結果出來了嗎,誰當選了?”

“東市這一場出來了,衛将軍的妹妹麗妃得票是最高的,其他的還沒出呢。喬正堂訓完我又出去忙了,晚間時候他大概能帶結果回來。”

二哥眯眼看我,又把一捧蓮子放在我碗裏:“這是你的主意吧?”

跟他我也沒什麽可裝的,不但承認了,甚至還有些得意道:“我就是靈機一動,沒想到姜初照竟然同意了。”

“大外甥估計被那幾個權臣給逼得不輕,喬正堂還提過,說這些大臣自老皇帝去世後很放肆呢,動不動就上折子批評姜初照。所以大外甥他弄出這麽一場來不奇怪,實話實說,我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即便楊丞相他們再不服氣,這也是百姓自己選出來的,”二哥于荷葉下喟嘆一聲,“百姓才是大祁的根基啊,不知道這些老玩意兒什麽時候才能明白。”

坐着有些累,我便舍棄小板凳,鋪開旁邊的毯子,枕着胳膊躺在船艙裏。

看着滿塘的荷葉,看着荷葉簇擁下露出的帶有弧度的天空,終于問出了這三個多月來,時常想問找個人聊一聊的話:“二哥,你說,我做太後這個選擇是對的嗎?會不會直接不管姜初照,跟你一樣在整個大祁吃喝玩樂,更快活一些。”

二哥想了會兒,用蓮蓬杆兒戳了戳我的胳膊肘:“小太後,你可死了這條心吧。喬正堂在先帝時期雖然攢下了一些家底,但得養活一家子人呢。他不會允許兩個孩子環游大祁,逛吃逛吃的。這件事上有你沒我,有我沒你。”

我笑:“那我跟你一路擺攤算命,賺錢吃喝還不行嗎?”

他也笑,往我嘴裏填了兩粒蓮子:“得了吧。老皇帝當初就沒打算放過你啊,他鐵了心讓你嫁給姜初照,老皇帝向來不要臉,除了姜初照沒人能治得了他。你不嫁到皇宮,他也有一千種辦法逼着你嫁。現在來說,當太後好像是最好的選擇了,不但有了個孝順兒子,還有一大群兒媳,多美妙。”

提到兒媳,我瞬間來了精神:“嘿!兒媳好哇,反正也沒事兒,我給你講一講這群姑娘有多可愛叭!”

“有你二嫂可愛嗎?”

“可謂是不相上下。”

他把碗端走,對我微笑:“只是不相上下?”

“……比二嫂差遠了。”

躺着本就很容易讓人犯困,又因為小船在湖面搖晃,四周荷葉遮擋灼目日光,且和知根知底的二哥在一起,不用隐瞞也不必僞裝,于是我給他講着講着,便徹底放松下來,最後竟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惬意悠揚的夢。

夢裏一切都很好。

如果最後,我跟阿照沒有吵架,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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